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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喜大家作鄭箋:讀楊絳《我們仨》

卻喜大家作鄭箋:讀楊絳《我們仨》

楊絳的文章有兩個名家特別稱許過。朱光潛在與人談論翻譯時,以為在散文(小説)翻譯的領域,楊絳的文字算得上中國最好的。(見董衡巽《記楊絳先生》)施蟄存讀《洗澡》的書評,稱讚楊絳是“語文高手”,説《洗澡》是“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這兩個人於文字無疑都是行家,平常也不輕易揄揚別人,所以他們的這個批評意見,儘管容或難免偏愛與誇張,還是很值得批評家認真參考的。

我從前一直認為,楊絳的散文比小説寫得好,長處大部分表現在文字上,有一種考究的雅素之美。有人説她的文章不依仗才情,而較多地得力於後天的修養,我以為是很中肯、很有眼光的。讀楊絳的散文,大抵給人以潔淨、從容之意,好比一個有風度的中年婦人,其美與其説來自其天生麗質,不如説是源於藝術的節制修飾。我還一直以為楊絳該去翻譯奧斯汀,因為她與奧斯汀有神情接近之處。讀過她論奧斯汀《傲慢與偏見》的那篇文章,就知道她確實真心喜歡奧斯汀,她自己也有奧斯汀那種波俏含蓄的本領。可惜只見過她譯的開頭幾句。不過就是那個開頭,已經要使我們無比欣賞了。可是從錢鍾書去世後,楊絳文字的“神情”有些消黯下來,彷彿生命裏的精彩忽然被無情抽去了,説話少掉了從前的雅潔和藴藉。

在這冊新著《我們仨》(三聯書店2003年7月版)裏,楊絳鍛鍊文字的功力當然還在,只是似乎力氣已經不濟,所以未免稍有步法凌亂之處。例如在第七七頁,把錢鍾書“料量柴米學當家”一句詩,錯寫成了“料理柴米學當家”;這句詩假如是作“料理”,“理”字、“米”字都是仄聲,詩的平仄顯然就不對了。在第一三一頁,説“‘容安館’聽來很神氣”、“其實整座住宅的面積才七十五平方米”,似乎忘記“容安”一詞原就表示屋子窄小,其語出自陶淵明《歸去來辭》“審容膝之易安”,等等。這一類的疏忽和錯訛,錢鍾書在時一定已隨手糾正了。

所以,這本書裏較有價值的地方,差不多就不再是其文章之美,而是其略顯支離瑣碎的記事。這些記事儘管還不夠翔實,因為要做文章的緣故,所以把不少有價值的東西剪裁了,就像因為不喜歡某人而把合影剪成殘缺,但仍然有許多地方可拿來與錢著互相印證。這當是一些有“考據癖”的學者最喜歡的東西。例如在第七八頁,説到錢鍾書喜飲紅茶,有幾句話:“每晨一大茶甌的牛奶紅茶也成了他畢生戒不掉的嗜好。後來國內買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茶葉了,我們用三種上好的紅茶葉摻合在一起作替代。”這個實可作為《槐聚詩存》的絕佳箋註。《容安室休沐雜詠》第三首有云:“灌溉戲將牛乳潑,晨餐分減玉川茶。”下面加註雲:“餘十餘年來朝食啜印度茗一巨甌。”這首詩編在一九五四年,飲牛奶紅茶作早餐記在一九三八年,二者相距已有十六年,説“十餘年來”自是約詞,同時説明詩注此事是很確鑿的。

稍微瞭解“錢學”的人,都知道錢鍾書是“好吃”的人,從這本書裏可以找到足資佐證的有趣材料。在第七八至七九頁裏,説“自己有廚房了,鍾書就想吃紅燒肉。……紅燒肉居然做得不錯,鍾書吃得好快活”。在下面第八○頁裏記説,錢鍾書並不像他詩中所説的.,“憂卿煙火薰顏色,欲覓仙人闢鬥健保他一點不羨慕神仙的不吃飯,以為“神仙煮白石,吃了久遠不餓,多沒趣呀”,云云。這些都可以和錢鍾書的詩文相印證。《槐聚詩存》一九三七年收有一詩,其長題後幾句略雲:“拉丁詩人Lucretius詠物性卷二謂‘哲人寡嗜慾,蔭樹臨溪,藉草以息,樂在其中’。命意彷彿。微恨其於食色天性度外置之,則又如司馬談論墨家,所謂儉而難遵矣。餘周妻何肉,免俗未能,於酒則竊學東坡短處,願以羊易之。”Lucretius就是盧克萊修,“詠物性”是指盧克萊修那本《物性論》。“周妻何肉”指修道之累,出處在《南史周氪》。陳寅恪有兩句詩同樣用過此典,説:“周妻何肉尤吾累,大患分明有此身。”(見《癸未春日感賦》)但旨趣之間已是大相徑庭。“東坡短處”指不能飲酒。這個別緻的長題加上楊絳的記事,足徵錢鍾書的人生態度有俗世精神,並非別人以為那樣深居象牙塔而不食人間煙火。

又有人認為錢鍾書《管錐編》中所論,大多隻是些“人情世故的體認”,談不上有什麼“當行”的學術義理,這自然是不值一駁的妄語譫言。在《記錢鍾書與〈圍城〉》裏,楊絳説錢鍾書雖然“痴氣旺盛”,可是他並非完全不知世事。錢鍾書於世故有切實的體會,而且常不避瑣屑將其“拈出道破”,就像他稱讚司馬遷的《貨殖列傳》,“洞達世情,敢質言而不為高論,尤非常殊眾”。在這本書的第一五八頁,楊絳記到他們與胡喬木的交往,底下有幾句説他們對胡的態度,説:“可是我們和他地位不同、身分不同,他可以不拿架子,我們卻知道自己的身分。他可以隨便來,我們決不能隨便去,除非是接我們去。我們只能‘來而不往’。”這個與地位較高朋友交往時所持的態度,正是《管錐編》第九九五頁所暢論過的,那一節末尾雲:“周密《浩然齋雅談》記韓維基語:‘凡親戚故舊之為時官者,皆當以時官待之,不當以親戚故舊待之’;西人亦謂:‘朋友得勢位,則吾失朋友’(A friend in power is a friend lost);洞明世故,足以箋朱穆之《書》矣。”

標籤: 鄭箋 我們仨 楊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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