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文學文本 >散文 >

侉哥散文

侉哥散文

侉哥是哪裏人我確實不記得了,只記得他是外地口音,説慢一點還能聽明白幾句,説快了就不知所云了。

侉哥散文

侉哥是在初夏的一個傍晚來到我們小鎮的。

太陽剛剛下山,小鎮一點點地湮沒在朦朧的夜色裏。雖然才剛剛進入夏天,但屋子裏已有些悶。屋後小喜子家大門口聚着一幫男女老少們,光膀子大褲衩的男人們坐在大門兩側的青石上胡吹海侃,女人們插嘴的空當不時地呵斥在青石上爬上爬下的孩子,還有着陽光餘温的大青石被人們摩挲得溜光滑潤,怪不得大家夥兒的褲子總是比褂子破得快。

我們院兒大,人也多,光自個兒院裏的人就能唱一台戲了。這才剛撂下碗筷,就又圍攏在我家正房的屋檐下,説古論今,家長裏短,不厭其煩地敍説那些永遠也説不完的話題。

侉哥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們院兒的,時隔這麼多年,我對侉哥最深的印象就是俊朗兩個字。侉哥的腳步停在我家菜園的矮牆邊,在院裏眾人的錯愕中朗聲説:他從家鄉出來闖蕩,經過這裏,聽説我爺爺是附近有名的好拳棒,於是,特地來拜師學藝。

眾人打量着這個突兀的年輕後生,渾身透着清秀的侉哥蹬了蹬腿,環視了一圈,把臉轉向了坐在台階上的我爺爺,並且向趴在爺爺腿上的我露出一個挑逗的笑容。我爺爺正了正身子,問他拜過幾個師父,學過哪些路數。侉哥見我爺爺答了言,挺了挺胸脯,頗自豪地説拜過三個師父,學過好幾套拳了。

我爺爺“哦”了一聲,把趴在腿上的我提到一邊,站起來往侉哥身邊跨了一步説:學了這麼多,那麼能防身了吧?

我還沒坐穩,剛抬起頭,侉哥也還沒來得及答話,便“啊”的一聲摔倒在當院。瞬間的變化,在傍晚的朦朧中,誰也沒看清楚侉哥是怎麼摔倒的,也沒看清楚爺爺是用手還是用腳,只聽到侉哥的叫聲過後,爺爺倒揹着一隻手穩穩地站在院裏。

侉哥爬起來倒頭便拜,爺爺坐回台階上,盯着侉哥説:“你這是怎麼學的,還拜了三個師父,就這架勢?”

“師父,我算是明白了,這好幾年我都白學了,我誰也不認了,就認您做師父!”侉哥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年紀雖小,卻驚詫於爺爺從起身到上前一步放倒侉哥的那一刻,因為爺爺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身手居然那麼敏捷。我對爺爺年輕時的往事僅僅源於爺爺或者奶奶偶爾的閒敍中,我一直是當做久遠的故事來聽的,我認為那些事離我很遙遠,遙遠得有些不真實。

爺爺堅決不收侉哥,讓侉哥從哪來還回哪兒去。侉哥不走,侉哥説一定要跟着爺爺學拳腳,況且從一出來就四海為家,也沒地方去了。

爺爺只是不答應,我卻對侉哥產生出一種莫名的好感,這其中包括崇拜和敬佩。畢竟,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就已經獨自在外闖蕩了好幾年,這無論如何都對當時十歲左右的我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和誘惑。

我想讓侉哥留下來,於是,我抱着爺爺的胳膊搖啊搖,我不知道怎樣説,我只知道不停地搖,並且不停地磨:“爺爺,爺爺!”

爺爺不為所動,甩開我進了屋。我無可奈何地看着侉哥,侉哥也不知所措地站在院裏,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夜色愈來愈濃重,鎮中學晚自習的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院裏的人們禁不住夜深的沁涼,紛紛回了自家的屋子。我家西屋住着的那幾個女學生也回來了,奶奶要從裏插門,爺爺若有所思地坐在炕頭抽着旱煙。我不回屋睡覺,因為侉哥還沒走,並且在院子裏練了幾套拳,也不忘時不時地逗我開心,我打心底喜歡這個説話侉侉的大孩子。

侉哥沒有要走的意思,我也沒有回屋睡覺的心思。

奶奶説:“娃呀,你還是走吧!”

侉哥好像鐵了心,説:“我不會走的,我要跟師父學拳!”

奶奶很為難地説:“這娃娃,這麼晚了,家裏也沒地方讓你住啊!”

“沒事,奶奶,我就在院子裏等,等爺爺同意教我為止。”侉哥還挺會來事兒,眨眼的功夫,我奶奶便成了他奶奶,我爺爺也成了他爺爺。

侉哥明顯地是在套近乎,雖然我小,但我也能看得出來。

侉哥終究沒走,可是院裏沒侉哥住的地方了。我和爺爺奶奶住東屋,西屋住着女學生。鎮學校沒有學生宿舍,學校只好安排家遠的學生分散住到鎮裏。我父親是鎮中學的老師,自然要給學生們騰一間屋子住,於是,幾個女學生就住到了我家西屋。而我們院兒其他屋子早就住滿了人,所以侉哥真沒地方住。

當一個人要執着地做一件事的時候,眼前的所有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

侉哥説住柴房也行,我也着急地在院子裏打轉轉,東耳房、正房、西耳房、西下房、菜園子,我轉了一個大圈,杏樹底下那間低矮的,放着刀叉棍棒的小南房讓我興奮不已,雖然有些狹小,但是比柴房好多了。

侉哥就這樣住了下來,奇怪的是,爺爺並沒有阻攔,對奶奶從櫃子裏取出的被褥,還有跑出跑進的我無動於衷。而侉哥看着用磚頭打起的簡易牀鋪,看着牆邊立着的和牆上掛着的刀叉棍棒,一臉的快樂和神往。

儘管侉哥被我和奶奶留了下來,但是,爺爺並不理會侉哥。爺爺認為侉哥有些虛浮。況且,自從教了我父親拳腳以後,爺爺再沒教過任何人。鎮裏鎮外喜歡武術的後生們,都是加入我父親執教的校武術隊學的武術。

侉哥安頓好了,夜很深了,我躺在炕上卻依然睡不着,要是擱在平時,早就做起了夢。月光映照在窗户紙上,窗花上的戲劇人物隱現出舞槍弄棒的輪廓,爺爺説:“怎麼,不瞌睡還是不想睡?”

“嗯,睡不着!”我真服了,爺爺連我沒睡着也知道。

“那就給你講講爺爺年輕時學拳的故事。”

“好啊,好啊!”爺爺很少講他以前的故事,我樂得喊起來。

“那時候,爺爺也就像他這麼大,一個人在外闖蕩,拜師學拳,自認為學得不錯,常常在人前顯露,自然引起一些人的不服。”

“武功好怕什麼?”我打斷爺爺的話問。

“娃呀,你還太小,許多事還不明白,他雖説比你大,但爺爺看得出來,心氣也很高,就像爺爺那時候。”

爺爺頓了頓,繼續説:“有一回,爺爺在一個巷口遇到了一個後生,堵着路非要較量一下,兩個人就在巷子裏對打起來,沒想到那後生上手就用狠招,爺爺被鎖了喉,眼看要掐死的時候,爺爺拼盡全力,一腳把那後生踹出了巷口,結果,那後生的肋骨折了幾根。”

“後來呢?”我想象着打鬥的場面,和電影裏的武打鏡頭聯繫到了一起。

“後來,爺爺走了,師父倒沒攆,是自己離開的,那後生是當地人,爺爺留下就會給師父帶來麻煩,所以只能走。從那以後,爺爺又拜過師父,卻從不輕易在人前顯露。武能健身,也能傷人,最重要的就是心境平和,不要意氣用事,圖一時之快,不計後果!”

“今天來的這個後生,還很氣盛,這也就是爺爺為啥上去先放倒他,然後不收他的緣故,得把他的傲氣壓下去。”

爺爺探過手摸了摸我的頭:“再大點我娃就明白了。”

我似懂非懂地想着,想着,那一夜,竟然沒做夢。

侉哥並不因為爺爺的不理不睬而打退堂鼓,第二天一大早,侉哥就把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把水缸挑得滿滿當當,然後精神抖擻地練起了拳。連續好多天,天天如此,院裏人都看在眼裏,紛紛誇侉哥是個好後生,勤快,眼活,有志向。

爺爺對侉哥態度的轉變是在過去了一段時間以後的事,當侉哥像往常一樣掃完院,挑過水之後,繼續練他的拳時,爺爺喝住了侉哥。

其實,侉哥在院子裏的一切動靜,爺爺都看在眼裏,只是一直不言語。也許是侉哥的堅持,也或許是侉哥的拳路不對,爺爺終於忍耐不住。侉哥眼睛一亮,滿以為爺爺要指點一二,樂顛顛地練得更起勁了。

爺爺虎着臉説:“你要是再練,就立馬出去!”

侉哥收住了手腳,疑惑地撓着頭:“爺爺,哦,師父,我該怎麼做呢?”

“把這些套路扔了,從頭開始!”爺爺撂下話,揹着手進了東屋。

侉哥興奮得一蹦二尺高,爺爺這是要收他了。

練基本功的辛苦,我深有體會。但是我從侉哥臉上沒看出來艱難的樣子,他反而一副喜滋滋的神情。當然,我也知道他為什麼高興,而且,我也特別高興,因為侉哥可以長時間地留在我家了,我喜歡他給我講他的“傳奇故事”,雖然很多時候我懷疑這些故事的真實性。而他也老逗我,讓我給他説説爺爺的故事,我一股腦兒地把爺爺講給我的全向他複述了一遍,包括爺爺説的那些我似懂非懂的道理。他的臉上湧着和我一樣的神往,還有一些我看不太懂的表情。

如同很多人對於時間的描述一樣,日子如風,時光似水,一段時間過去了,侉哥日復一日地練,而我則成了侉哥的陪練。我這個陪練的角色也不是爺爺指派的,是侉哥蹲馬步的時候,要我從前後左右各個方向不停地踢他的小腿,以此來鍛鍊他的穩定性;或者,他作為被攻擊的對象,讓我左右開弓進攻他,而他則左抵右擋,以此來鍛鍊他的應變能力。我喜歡侉哥的這種練法,這比一個人埋頭苦練快樂多了。

侉哥真能沉得住氣,基本功練了好長時間,他也沒抱怨過爺爺不教他拳腳功夫,而且顯出很有精神的樣子,尤其是那幾個女生放學回來以後,他的勁頭更足。我不行,不喜歡練基本功,更不喜歡女生趴在西屋窗玻璃上窺探的目光。我總是纏着爺爺教我點像電影裏的武林高手那樣的武功。爺爺決然地説不行,還不到時候,有時被我纏得不耐煩了,就讓我找我父親去,一聽到父親,我立馬就蔫了。

如果生活永遠都是一成不變的,那麼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故事發生了。每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會遇到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而很多故事都是人的情感催生出來的,因為人是有感情的,誰也不能例外。

我以為生活就是吃飯,睡覺,學習,玩耍,還有練功,當然,這只是我十歲左右時對眼前生活的認知。我認為侉哥也是這樣的,只不過他年齡比我大一些,個頭比我高一些,膽氣也比我多一些。而實際上,有這些就足夠了,他已經具備了發生許多故事的條件了,而我只是具備了一雙發現故事的眼睛,屬於我的青春故事還在萌芽中。

侉哥開始心不在焉了,我是在成功地攻擊到了侉哥的身體時發現了他的'心神不定。因為擱在平時,我是無論如何也擊打不到他的,他會準確無誤地把我的手臂或者腿腳格擋得生疼。

侉哥開始關注學校的自習鈴聲,每天的下自習鈴聲一響,侉哥就會走神兒,他的腦袋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拽向了學校的方向。這個時候,侉哥便招架不住我的拳腳了,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落在他身上的拳頭,他支楞着耳朵傾聽着街外的腳步聲,臉上的表情讓人難以琢磨。

沒過幾天,我就不想和侉哥在一起練了,雖然我比他小很多,但他在我面前的渙散樣子,讓我感覺到了一種莫大的輕視,我對他火熱的崇拜之情漸漸地涼了下來。而徹底讓我對他失望的是,他居然開始和西屋的一個女學生在一塊兒練了起來,兩個人喜笑顏開地在我面前碰胳膊碰腿,根本就無視我的存在。並且,這個女學生有時連自習都不去上了,每天和侉哥在院子裏碰來碰去。侉哥這哪是在練功,分明就是和那個女學生在樂此不疲地玩耍。當我向侉哥説出我的看法時,侉哥笑得前仰後合,笑完了就説我還不懂,以後慢慢會明白的。

是的,那個時候我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想的,但是,有人明白他們是怎麼回事,而且立馬阻止了這件事情的繼續發展,那就是我爺爺。

侉哥對於女生的熱情漸漸地超過了他最初學拳的熱情,這讓爺爺始料未及,他在爺爺面前的渙散神情和漫不經心,也讓爺爺極為惱火。

“知道為啥這麼長時間只讓你練基本功嗎?”爺爺把侉哥叫到跟前,看着他迷茫的眼睛説。

“知道,練好了基本功才能練別的。”侉哥想都沒想就回答了爺爺的提問。

“看來你還是不明白,爺給你説,不僅僅是練你的體魄,更重要的是練你的心,爺今兒告你八個字:心靜如水,坐懷不亂。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爺爺説完,自顧自地點起了旱煙,不再理會侉哥。

也許是侉哥領悟了爺爺的話,有那麼一段時間,侉哥特別用心,賣力。壓腿,蹲馬步,尤其是拿起那兩個鐵球焊的啞鈴來,一個勁地練,直到把自己練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才肯罷手。我跟奶奶誇侉哥厲害,爺爺在一邊搖了搖頭,説無論做什麼事都應該不急不躁,這哪是練功。侉哥聽到爺爺的話,放慢了拼力的勁頭,爺爺一回屋,他又開始拼命地練。爺爺火了,大吼:“你不要命了?”

爺爺吼完,侉哥在院子裏練功的次數少了許多,而去離我家不遠的小河邊次數多了起來。奶奶説,這孩子還真有點拗。爺爺説,拗幾天就好了。

過了幾天,侉哥還真不拗了,只是晚上也在小河邊,並且回來的很晚,每天都是學校下了晚自習以後才回院裏,這不正常的行為引起了爺爺的警覺。

當爺爺站在院裏,看着那個女生前腳進了西屋,而侉哥後腳進了院子的時候,爺爺對有些慌亂地從眼前走過的侉哥説:“明天打早不要去河邊練了,我跟你説幾句話!”

侉哥頓了一下,喉嚨裏“嗯”了一聲,鑽進了小南房。

一大早,爺爺就提了凳子坐在正房門口,上早自習的女學生們詫異地從門口側着身子走出去,一反往日的吵吵鬧鬧,而變成了竊竊私語。

侉哥提了大掃帚要掃院,爺爺把他喊到了跟前,臉上的表情比平時嚴肅了好幾倍。

爺爺盯着站在門邊的侉哥説:“娃,你走吧,從此不要再踏進這個院子一步。”

侉哥神色大變,跨前一步,跪倒在台階邊,連聲説:“爺爺,我錯了,師父,別趕我走啊!”

爺爺擺了擺手,説:“我沒教過你什麼,也壓根兒不是你師父,你去找能教你的師父吧!”

無論侉哥怎樣信誓旦旦,爺爺依然不為所動,侉哥無奈,含淚出門的時候,爺爺送了他一句話:“娃,你記着,出門在外,不顯山,不露水,不張狂,不逞強欺弱,不見色起意,不貪財起心。”

侉哥頓了頓,沒言語,拍了拍我的頭,轉出了門外,我愣怔了片刻,追出大門,哪還有侉哥的身影。

我埋怨爺爺怎麼一下子就把侉哥趕出去,侉哥已經認錯了,為什麼不留下他呢?

爺爺望着杏樹下那間侉哥住了一些時日的小南房,歎了口氣説:“娃,你還小,有些事不懂,等你長大了就知道爺為啥不能留他了。”

奶奶有些不捨地説:“是個好娃娃,只是還沒長大呀!”

爺爺説:“娃倒是個好娃,可也不能留在咱家了,留下來他還會犯錯的,學生娃娃們不能走,只能他走!”

“學生娃娃們不懂事,家裏人送她們來念書,是相信學校,學校安排在咱們家裏,是相信咱們,要是娃娃們在咱家弄出點事來,可咋交代呢?”

“是這個理,娃娃們的心還懵着哩,出點事可真沒法弄了!”奶奶和爺爺的説法一致,我本來還想説些什麼,卻一時又無話可説了,況且説了也沒用的,爺爺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及至後來,我終於明白那似乎是遊戲一般的玩耍會帶來什麼後果,侉哥是否理解了爺爺的不近人情,是否記得臨走時,爺爺對他説的那句話,我無從知曉,因為,我再也沒有過侉哥的訊息。在我少年時代的成長經歷中,他的出現就像一朵跳躍的浪花激盪過我的心頭,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依然殘留着一絲微漾的餘波!

標籤: 散文 侉哥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wenxuewenti/sanwen/l3owj7.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