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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哥散文

盲哥散文

在故里人中,鰥孤的五保户盲哥是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個。

盲哥散文

他與父親年紀相仿,面容甚至比父親顯得衰老,卻讓小他二三十歲的我們成天 “盲哥,盲哥”地叫着,年紀稍長後才得知他輩分比父親小,與我們同輩。

盲哥,眼睛原本看得見的,也有妻子,據説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為了吃飽飯,他的妻子就揹着半歲的兒子跟一個鄰近省份來的貨郎跑了,從此大病一場,眼睛就莫名其妙地失明瞭。

要説盲哥長得怎麼樣,他光溜溜的頭,用形狀欠周正的大鴨梨來形容最合適;在顴骨突出、雙頰凹陷的青黃的臉上深嵌一雙瞳仁泛白的眼睛。不知習慣使然,還是所有失明者的特徵,在與人説話時,他總是努力睜大雙眼——似乎這樣就能看清對面的人了——而且兩隻小小的精靈耳像獵犬一般豎起來,還稍稍仄歪着。

我因為不高興看到盲哥這樣的形象和表現,所以很反感他上我們家。可他偏偏喜歡上我們家,而且,每次一來,就把攥在手裏那根比我還高一截的黝黑髮亮的硬木枴杖戳得到處篤篤作響,戳跑了蜷伏門口的大黃狗,戳飛了卧在樓梯間稻草窩裏孵雞仔的麻花雞,讓我好生有氣。更讓我生氣的是,他總是在我們家擺開圓桌準備吃中午飯的時候準時來到,不僅臭烘烘地坐在我身旁,還無端地剝奪了我們原本就有限的飯食,害得我們有時竟吃不太飽。

然而,也有開心的事。他每次來,我都悄悄躲到一邊或尾隨其後,看他怎麼行動。進門之前,只見他先稍稍抬起枴杖左擊右敲,探探門檻的高度和距離,然後腳步緩慢小心地擦着地皮移動——就像前邊埋着地雷,或面臨萬丈深淵——再抬起枴杖敲擊幾下門檻,才謹慎地跨過。進得門來,他一隻手撐枴棍,一隻手扶牆,行走的速度竟快了許多。也許我們家房屋的結構有點複雜,一出堂屋後門迎面就是一架寬厚橫斜的大板梯高高的搭於二樓,盲哥似乎總記不住這點,順利的跨過後門的門檻時,正在轉身往右尋找通向廚房的路,突然“嘭”地一下撞到大板梯上,他便一邊撫摸着被撞紅的額頭一邊夾着粗口罵自己:“媽個X的!眼睛恁瞎的!”這時,小氣自私的我就會在心裏幸災樂禍地説道:“看你還來不來我家!看你還來不來我家!”常常又因他狼狽的樣子憋不住而“噗嗤”一聲笑起來,他便會循聲將頭扭來扭去地找,同時用力睜開他渾濁的雙眼,並仄歪起那對小小的精靈耳朝着一個方向凝住神聽,不出一會兒,我所在的`位置多半被他判斷得八九不離十,於是趕緊逃,免吃杖頭。

有次,我將這件好玩的事告訴給堂哥阿五和堂弟阿毛,他們感興趣的提議道:“上他家去,説不定會有更多的發現!”於是在不上學的日子,有段時間,我們三天兩頭往他家跑。不出所料,的確有了更多的發現。首先,發現他切菜尤其是切新採摘的青椒時,由於看不見,常常連同躲在辣椒裏的胖胖的青蟲切成幾段一起下鍋,因此當他十分熱情地邀請我們在他家吃飯時,我們就一邊跑開一邊大聲説:“不餓!不餓!”——其實肚子已經餓得呱呱叫了——其次,發現他耳朵實在是靈。有時我們去,遠遠看到他正端坐對着門口的屋子中央打籮筐(編制一種專用於裝稻穀的竹器),並不事先跟他大聲打招呼,而是躡手躡腳地悄悄潛入屋內,然後迅速躲到一個角落,忍住笑偷偷觀察他對我們是否有所察覺,當我們以為他還沒發現我們時,他卻敏鋭的感覺到了空氣的不同尋常,立馬停下手裏的活,又仄歪着頭,豎起小小的精靈耳,凝神細聽,不出多久,就能聽出點名堂,嗅出點味道,接着,肯定又歡喜地説:“莫躲了,我聽到你們的呼吸了。”聽到我們沒有動靜,又加重語氣肯定地説:“快點出來吧,莫要裝了!”這時我們中總有一個忍不住先笑出聲來,然後大家一轟而出,阿五更是摟住盲哥的肩頭前後拼命地搖。“去去去,到門口摘李子吃去!”盲哥怕我們耽誤他手裏的活,便故意板着笑臉打發我們去摘李子。不過,那李子的確好吃,披着白霜的紫紅果肉咬一口便濺出紅紅的汁水,嚼在嘴裏更是清甜並帶有醇香。這是一棵很老的李子樹了,伸着虯曲的枝椏孤零零地站在盲哥屋山頭的高坎邊上,伴着盲哥同樣孤零零的座落於距我家老屋約一里地之遠的楓樹灣邊山嘴嘴這間空蕩蕩的泥牆瓦屋,樹下就是一片汪汪的水田。

接着,我們還有一系列的發現,在我們看來,有的甚至稱得上重大:他蓋的棉被沒有被套,也不像一般人早上起來將其疊成豆腐塊,而是捲成一個空心的大圓筒橫陳於牀的中央;他能摸得出紙幣面值的大小(當時還無百元鈔,連五十、二十元的也沒有);他能“看”秤:有次我們到他家,他正好在稱一袋什麼東西,邊稱嘴裏邊唸叨:“三斤二兩,三斤二兩。”——原來用手指觸摸秤桿上的星戥;他能做到在屋後他的菜園裏給玉米苗鋤草時,不將一株玉米苗除掉(我記得,有時跟媽媽到地裏鋤草,我睜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還難免將一株玉米苗或一棵黃瓜秧鋤掉呢);他還能上山打柴、挖竹筍、找草藥等。如果説,這些發現帶給我們的是驚奇、有趣與佩服的話,那麼,後來的發現就讓我們感到不安和恐懼了。

一次,大約是上午,天氣晴好,我和阿五、阿毛又結伴到盲哥家玩——我們好久不上他家了,但只要想到去誰家玩,總會先想到他那裏,也許因他與常人不同,有種種好笑之處,也許因他對我們小孩隨和又寬容——一進得他那永不關閉或偶爾虛掩的大門,就見一個瘦得皮包骨的小小人兒坐在一張鄉村人家專讓幼童坐的竹製圈椅上,過寬的縫隙塞着許多破衣爛衫,她身子單薄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跑,頭上稀疏的亂髮如同乾旱的黃土地長出的茅草,尖瘦的小臉跟盲哥如出一轍:顴骨凸起,面頰深陷(像極現在傳説中的外星人),膚色蒼白。不同的是:一雙眼睛大得出奇,大得怕人。盲哥臨時外出了,看樣子剛喂她吃過白粥——或許還有鼻涕——嘴巴、下巴粘糊糊的,胸前的衣服也濕了一大塊。她瞪着一雙無神的大大的眼睛,目光直直地毫無表情地看着我們,我們被她瞪得害怕,就轉身快快走了。我們知道女嬰是盲哥從姓何的義發哥家抱回來的,知道女嬰幾個月前生下來還沒見過媽媽,媽媽就因生她難產而大出血死了,還聽説女嬰將被狠心無奈的爸爸拋棄荒郊山野時被好心的盲哥得知並收養了,卻不知道女嬰被盲哥養成這付可憐的模樣,更不知道,盲哥一個殘疾人其實完全不具備抱養女嬰的條件與資格。因為害怕見到女嬰那令人恐懼的樣子,我們又停了好久不上盲哥家,直到女嬰快滿週歲時夭折,直到我們欲上初中。

那是一個陰天的下午,我們又一次鬼鬼祟祟、躡手躡腳地闖入盲哥家,他又出門去了。於是我們大鬧天宮:揮舞掃把打架,在他鋪了厚厚的稻草的牀上跳來跳去,跳上跳下,阿五和阿毛兩兄弟還在他那捲成圓筒的大棉被裏鑽進鑽出。最後又玩捉迷藏,我和阿毛是躲藏的老鼠,阿五是尋找我們的貓。趁阿五閉眼之際,阿毛躲到盲哥陰暗一角的水缸邊,我則推開堂屋旁邊一間不知何時搭建起來的泥磚小屋那扇從沒有推開過的一直關閉着的門,我要讓阿五這隻蠢貓找不到我。可當我輕輕把門推開一隻腳跨了進去時,一具上了油漆的黑乎乎的大棺材赫然在目,我嚇得轉身就跑,聽到我的驚叫,阿五、阿毛同時跑過來,他倆一點也不怕,故意圍着棺材轉兩圈,阿五還一邊打着響指一邊慢條斯理地説:“又沒用過,只不過是兩塊大木料,有什麼好怕的。”所以,第二輪捉迷藏開始時,他乾脆直接躲到了棺材後頭,讓我不敢前去揪他——看來這隻貓不如我想象的那麼蠢。

玩過那次捉迷藏後,不知他倆怎樣,我是再沒去過盲哥的家了,由於從上初中起我就一直寄宿學校,甚至連盲哥也難得一見。

以後在我踏入社會和盲哥去世前的十幾年間,關於盲哥的情況,主要是聽叔伯和兄妹們所説了。叔叔説,聯產承包制開始那一年,盲哥到鄉里要求摘掉他五保户的帽子,還要求生產隊分給他幾分水田,他要自食其力(據説嫌上級每年撥給他的定量口糧填不飽那缺少油水的肚子)。能減輕集體負擔,何樂不為呢?他的願望自然得到了滿足。我雖沒見過他在田裏勞作的身影,但能想象得到,一個年近花甲且雙目失明的人,要牽着牛犁田、耙田,插秧,薅苗,收割……是多麼困難而不可思議的事情!後來又聽堂哥説,一年,他得了肝病,已嚴重到醫院不敢收治的地步,大家都認為他肯定躲不過這一劫了,可他硬是撐着枴杖摸進深山老林,挖來專治肝腹水的草藥,服用十多劑過後,竟出人意料地從鬼門關裏爬了出來。這個聽來如同天方夜譚的故事,簡直讓我唏噓不已。

盲哥是76歲那年去世的。阿五説,一天,盲哥的內侄新榮套到一隻麂子,燜了一鍋,去喊他吃夜飯,喊了幾聲無人應答,跑進屋裏到處找,找到棺材旁邊,才發現他已穿戴整齊躺在他早為自己準備好的棺木裏永久地睡去。“這老頭算得真準,又會替人着想。”結束話題時,阿五這樣總結。我懂阿五的意思:準”是指盲哥預先料到自己不久於人世的日子,“替人着想”是指他事先收拾好自己,儘量減少勞煩別人的程序。

如今,盲哥故去已十多年,但我總覺得他還活在我的心裏,甚至他那光溜溜的不規則的大鴨梨般的腦袋,有時會像浮雕似的在我腦海的深處慢慢浮現。究其原因,我想,這一定是平凡的盲哥身上閃現的不平凡的東西打動了我,至少:他的善良,他的堅忍,他對生命的熱愛與敬畏。

而我又感到多麼羞愧,在年幼時,我不懂得同情他,嫌他髒臭,嫌他難看,連時不時在我家吃一頓飯,我也恨他,甚至連叫我給他盛飯的父親一起恨。

回望過往,其實,盲哥在我人生的道路上起過引領的作用,給過我精神方面的影響。我應該感激他——那麼,這篇小文就算是對他的感激與紀念吧。

標籤: 盲哥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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