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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現代散文

父親現代散文

七、八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關於父親的文章《悠悠牛鈴聲》,發表在縣報上。很抽象。那時只覺得父親很苦、很累,象牛。當時父親用他簡單認識自己名字的雙眼反覆看,用那雙粗糙的手摩挲着那張報紙,然後慢慢把它摺疊成一小方,小心地壓在箱子裏。

父親現代散文

有一天,我忽然發現父親老了。即使在我寫過這篇文章許多年,我也似乎從來沒有認真地觀察過父親。

那是他的胃病第二次發作的時候,早我到車站去接他,走下班車,他身上斜揹着一個老式摘棉包,裏面裝着什麼東西——是母親蒸的兩條老家饅頭,她總怕餓着了父親——直晃盪。我本以為他的樣子走在縣城的大街上不雅觀,但我沒有説出來。過去曾經看過高曉聲的小説《陳奐生進城》,現在走在父親身後正感到父親的樣子有點象陳煥生那樣可笑,忽然記起朱自清《背影》中那句“那時真是聰明的過分”,心裏便生出一絲羞愧。

父親的臉色灰而暗,象老家塬上的'五色土,額上刀刻般的皺紋有五道,很深,右邊臉上一道被荊棘或什麼劃破的血痕很刺眼,鬍子沒有刮,曾經一頓飯能嚼碎一大碗扯麪的牙齒已經參差不全,中間上邊因掉了一顆牙齒而留下的缺洞正吸溜着冬月的寒風。昔日的高大魁梧是我依偎的大樹般的身軀已然瘦弱委瑣。

唉,我忽然發現父親老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正視過或者正視過而沒有思考過,父親是真的老了。

我有點眼痠。

他跟在後面,不再象過去那樣因為我的近視而怕被車撞似的總走在前面張羅照應。我猛一回頭,發現他滿臉病容卻正用一雙老眼看着雙手插在皮夾克口袋中的我,眼裏是一個父親對兒子滿意的幸福。

在我幾十年的人生歲月中,兒時父親抱着我時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長大了世事紛繁又什麼時候正視過他呢?

我第一次看到羅立中的油畫《父親》,心靈就為那白羊肚手巾包頭、臉上刻滿歲月紋痕、寬容慈祥的老人震顫,但不久就淡忘了。而今天我看到的是父親真實的臉,這張臉正如畫中的父親。這張臉讓我一生銘刻在心。

胃鏡檢查是最難受的,誰體味過把胃鏡從口中通過食道插在胃內亂撞亂搗的疼,看着父親難受我只能站在玻璃門外乾着急,終於等他出來他卻微笑不見痛苦,只是顯出被折騰的睏乏無力。取血時他伸出乾瘦的胳膊,血管已經萎縮,歷歷在目。護士紮了幾次卻抽不出血,後來在臂最上部取了一些,特別稠、很黑。我用眼問他疼不疼,他搖搖頭。我轉過身,淚水就下來了。記得那年兒子住院打吊針,幾個護士忙了半天找不到血管,兒子哭啞了嗓子喊:“別紮了,我都哭的沒勁了。”那時我想掉淚,這是第一次體會親人痛苦的心疼。現在父親不知道什麼是疼痛了,六十多年的苦和累,他已經沒有了疼痛的感覺。

醫院出來,我們默默地往前走,他忽然説:“男人還哭?”我猛一震,他分明看到我掉淚。

男人不哭!這是一個男人向這個太多艱難太多滄桑的世界的人生宣言。現在從父親的口中蹦出來,這大概是大字不識的父親一生最經典、最哲理、最藝術的語言。

男人不哭!父親真的沒哭過。他十八歲那年在黃河拉縴,聽到爺爺累死在田裏的消息,他沒哭,為了那幾塊錢腳費,他硬是把船從潼關拉到壺口才回家奔喪;那年村子裏來了知青,我到村西頭碾子上看城裏人開的大轎車,等到興高采烈地回家,小弟已因飢餓浮腫死在母親懷中,哥哥和姐姐放聲大哭,而父親卻坐在灶間添柴,一明一暗的火光正映照他的臉,他沒有表情。

從醫院出來吃飯的時候,我問他想吃什麼,他説羊肉泡。我要了兩份全放在他的碗裏——我那時認為這胃反覆嘔吐已經不是什麼好病,況且羊肉屬熱性,暖胃。他想吃什麼就讓他吃吧,哪怕吃完全吐了。

也許是基督耶穌的保佑,下午檢查結果出來還是原來檢查的胃炎,但很嚴重。再嚴重,畢竟不是惡病,我長噓了一口氣,他也精神抖擻了起來。當天晚上,他堅決地擠上了班車回家了。

沒有幾天他又鋤地、犁田、割草、喂牛了。

那伴我一生的牛鈴聲又分明地在耳邊響起。我忽然明白了,那一路悠然的牛鈴聲正如一首歌,他要喚醒我——也許在許多人眼裏這是一個很容易表現的主題,但是完全不。這需要時間,需要領悟,我知道。

許多年來,當我因為飢餓刨到一個地瓜把兒放進口裏,當我不願意上學而在田壟上游逛,當我受人欺凌的時候,這首歌就一直在我耳邊響着,那麼執着。

父親生在戰亂,沒有文化,雖經半世滄桑卻寬容睿智。他從不抱怨自己的苦累,也不為我的少不更事生怒,

這使我每次想起父親就想到牛,只有爬行,沒有站立,永遠象一張繃緊了弦的弓。

鈴聲悠悠。

人生路正長,因為長才要風雨兼程。我知道,當我一成為父親的兒子,就註定我也會變成一張弓,象牛。無論前路有多少迷茫滄桑,都得鼓足了勁一氣兒朝前奔。

標籤: 父親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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