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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繼的村莊散文

過繼的村莊散文

我最先把蓮花塘當成一個過繼的村莊,之前我對她一無所知,然而命運將我惘然而又清晰地推向她的懷抱。假如有着鄉村出生成長的經驗,一定會明白“過繼”意味着什麼,但沒有一種從風俗出發的理解跟得上我邁向蓮花塘的步伐。鄉村如此遼闊,然而更多的人總是願意將自己趕向城市,更多的人一去不返。當我在出走多年之後返回鄉村,最先發現的就是鄉村已經移風易俗,城市也是一樣,沒有一種記憶裏的習俗得以在懷念和美好中保持,尤其是在我們經歷過自討的滄桑之後。村莊不是成為婦孺老幼枯燥無味的留守之地,就是中青年人殘缺破碎的團圓之夢,或者在田園和家長久的荒蕪與清寂之後,像新年的鞭炮般燃起的短暫的生氣和喜悦。

過繼的村莊散文

在我們奔赴城市之時,城市也在悄然地向鄉村靠攏,終於漸漸逼近我們最後的歸途。事先誰也無法預料,一陣從沿海展開的經濟變革居然導致了一場大而無當的城市革命,我們在城市疲於奔命地尋找立錐之地,城市同樣以它的窮奢極欲垂涎鄉村遼闊的土地。這個時候,或許鄉村的偏僻遙遠已不再是一種閉塞,而是一種保持。城市縫隙中沒有鄉土,鄉土卻漸漸布上城市的投影。樓房是城市的莊稼,卻威脅着我們的收成和季節。

從開始我就陷入了恍惚,居然使用了這麼多猶疑的轉折的詞語,並且如此語焉不詳。我對蓮花塘所知甚少,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正如一個內心驟然變得無所依託的過繼者要將陌生的面孔和地方當作今後人生的親近之本,我尚未來得及辨認命運,命運卻已將我推上了冥冥暗定的生命之途。從一個家鄉到另一個家鄉,我屢屢遭遇的就是失守的悲涼,更悲哀的是,也許在看得見的將來,沒有一個名義上的家鄉會留下我的哪怕是一絲的痕跡與慰藉。

從旅居多年的北方返回家鄉面目全非的南方省份,我並沒有回到桂東山中的石榴村,而鬼使神差地來到桂林近郊的蓮花塘。我不是一個能夠拒絕城市的人,而城市也一直與我貌合神離。離開城市,我在實際生活和人生識見上一無是處,而滯留城市同樣捉襟見肘。我丟失的不是家園和方向,而是越來越空落的夢想和心靈。帕慕克在談及康拉德、納博科夫、奈保爾等人時説:離鄉背井助長了他們的想象力,養分的吸取並非通過根部,而是通過無限性。而我的離鄉背井只是助長了悲涼,如同此刻進入我眼簾的蓮花塘蓬勃伸展的蓮葉,看上去貌似一株株生長的挺拔的植物,實際上是看不到根部或者必將被連根挖起的正在季節中走向衰敗的浮萍。

蓮花塘村在我進入之前就已恍然散佈衰敗的氣息,而她的最後衰敗就是沒有徵兆卻又如期而至的拆遷,我的到來彷彿就是為了見證這個村莊的消亡。村莊不是被整個移走,而是被徹底覆蓋,成為不久之後的看得見的城市。在我的記錄中忽略了日期,一個城市微小規劃的局部並不重視清晰的具體的歷史,只有整個的城市或村莊才配擁有立市或者開村史。我所記取的只是蓮花塘作為一個村莊的瞬間,這應該算作是這裏作為一個村莊的最後一年,而追溯起來她卻異常遙遠,在我有限的瞭解中至少可以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從那時起這裏的村民就已種藕為生,進入我眼中的數千畝原生的荷塘,無聲地作着歷史的註釋。當然蓮花塘開村的歷史或許還會更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以姓氏為主要手段的開村其實也類同於今天以行政去建造一座城市,甚至村莊的壯大和外姓人的加入也和今天城市的多元擴張異曲同工。人類總是夢想並實現着擴張,從來沒有終止過藉助越來越先進的農業、工業、科技或其他。蓮花塘村從唐代開始選擇了以種藕為生,締造了今天我們所知的前世。若干年之後,我們也許只能記得她作為村莊的終結和成為城區的開端,傳統的專門的耕種――也即種藕的千年往昔或會成為一種農業的緬懷與迴響,儘管緬懷歸根結底就代表着一種洋洋自得中的丟棄。

在我最後一次回到蓮花塘,把我放置在那裏的一批書籍和居住過的痕跡徹底移走,拆遷的氣息已經籠罩了整個村莊,而村口靠近321國道――不久之後的街道――的一帶已經被建築工地的圍牆圍起,曾經一波碧水或者蓮葉無窮碧的地面已經生長出了連綿的鋼筋,比蓮根更為密集並不知深入多少倍地扎入肥沃的泥土中。大桂林的行政規劃使蓮花塘這個處在市區和縣城之間的村莊一下子成為未來的'新城市中心過渡區,也是即將看得見的蓮花塘大社區。據桂林的一位朋友説,由於蓮花塘還將保留一個大約百畝的濕地公園,將會引進國外優異的極具觀賞性的蓮花品種,而從古至今蓮花塘村數千畝的荷塘周邊羣峯映襯,獨特的喀斯特地貌使桂林的山峯從來就是國畫中的羣山遠景,為此他曾動過念頭想到這裏來購房安居,但又聽到傳言説這裏千年來都是荷塘,地基恐怕不穩,而現在的建築質量又實難作出足以取信的保證,未來的高層樓房不免讓人擔心會是見風搖晃的空中樓閣。此舉似是有些杞人憂天,卻讓我聽出了深深的惋惜和惆悵。另外,我在新砌起的建築圍牆上看到過蓮花塘社區的未來圖景,不免生疑即將崛起的高層樓房會否將那些獨立奇秀的山峯映襯為盆景般的亂石堆,而失去了生氣瀰漫的遼闊田園的媲美,這些山峯又將如何成為國畫中的風景!

在尚未成為城區之前,蓮花塘村距離桂林市區不足十公里,離向西的臨桂縣城同樣不足十公里,這讓人想起先前城鎮幾裏之外常有的五里村或者八里屯,我承認我有着致命的想象,總是覺得城市之外應該更為遼闊,而五里村或者八里屯之類提供了一種出走的停頓和延伸。實際上我們一生的大多數時間都在城市裏打轉,並且總是想方設法使得出走的時間和距離縮短,當越來越密集的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從廣袤的鄉村切割而過,我看到的竟是城市與城市之間令人窒息的接近,而沿途的村莊越來越像一個個不起眼的站點或服務區。我在蓮花塘居住期間曾有過一次值得記取的出行,從桂林沿着321國道驅車直往黔東南,在貴州肇興侗寨一帶,看到正在修建的貴廣(貴陽至廣州)高鐵,仿如過山車一般從一座山峯跨向另一座山峯,碎屑巖堅硬的山體被鑿出了一道半隧道般的軌跡,不禁在嘖嘖稱奇中又透出一股涼氣。據説通車後的貴廣高鐵全程只需四個多小時,那當真是一段凌空飛躍的旅程。黔東南山區擁有我所認為的世界上最美的風景,然而不會屬於貴廣高鐵上飛掠而過的乘客,除非選擇在那裏下車停留,但恐怕火車的嘶叫遲早會擾亂那裏的景緻,包括風景中純樸、真摯和靜謐的部分。 隨着城市向西的規劃,臨桂縣城升級為未來的新城市中心,據説桂林市的行政中心隨後也要搬遷至臨桂。這在國內的城市擴張實例中算不上什麼值得稱道的創舉,但對於蓮花塘來説卻是翻天覆地。我們過多着眼於那些被稱作滄桑鉅變的事物,往往忽略了變化中那些歷盡反覆的個體,更多個體的人生鉅變被髮展的洪流淹沒而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從大城市的崛起中目睹了村莊的消失,並遐想着一個城市區域的未來,卻無從揣測這個村莊和那些村民的命運,並且很快就進入了遺忘。一個村莊開始了它蜕變為城市的新生,而一羣人是否做好了成為城市人的準備?世界總在不斷地發生變化,人羣亦然,一切都會適應併產生新的動機,無論是帶着美好、期盼或者責難的人為事件或是自然的災害,時間總會彌補哪怕是天地間的裂縫。而我,不過是蓮花塘村一個一廂情願的過繼者,對於這個村莊的消失,我沒有權利發出一言,當然也阻止不住我信馬由韁的感慨和書寫。

我作為一個身份不明的異鄉人在蓮花塘居住了整整一年又一個月,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將之當作我的過繼的村莊。實際上這裏並非只有我一個外鄉人,像所有的村莊一樣,蓮花塘的多數青年人已經丟棄他們的村莊去了城內或者別的城市,而在他們的棄置之處,同樣有來自更遙遠鄉村的外鄉人來此踐行着與之相似的夢想,但也許沒有一個人會像我這樣轉移自中國最大的城市。有一次,我抱着一捆從書畫市場購回的毛邊紙,在傍晚時分興沖沖地回到蓮花塘,在村口碰到一位操着江浙口音的同樣寄居於此的外鄉人,他饒有興味地問我是不是來這裏暫居寫生的畫家。應該是我的外表和舉止給了他這樣的錯覺,但也許只有這樣的理由才最適合我對這個村莊的介入,而事實上恰恰不是。我不過無所事事,心底平靜,儘管我從到來的第一天起就喜歡上了這座村莊,她美麗的名字和風景讓我恍若來到了世外桃源,以為可以像陶淵明或者塞林格那樣歸園田居、離羣出世,但註定了我只是一個必將遭受冷遇和驅趕的過繼者,我鬼使神差地來到蓮花塘,彷彿就是為了見證她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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