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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略説

温庭筠略説

温庭筠的詞給人的是一種感官印象。先看第一句"小山重疊金明滅"。小山這個形象,在"花間集"的時代有幾種可能。第一種可能,可以指山眉,説女子眉毛的形狀象山。在這首詞裏面,它指的是不是眉呢?我以為不是的。詞中説小山重疊,眉毛可以象小山,但如何重疊呢?還有,詞中第三句有"懶起畫蛾眉",又提到蛾眉。就文學的感動的情意上説來,這種重複顯得凌亂,不能造成一種感發的效果。

小山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指山枕。五代時"山"是可以形容"枕"的。顧?寫的兩首"甘州子"裏,就有"山枕上,私語口脂香"和"山枕上,幾點淚痕新"的句子。但我以為,温詞中的小山,不指山枕。因為他説小山重疊,現在軟的枕頭可以兩個重疊,山枕是無法重疊的。

剩下的一個可能,是山屏。小山的形狀,指的是屏風,是摺疊的屏風,有點像山的形狀。有人以為這説法不對。説下邊將"鬢雲欲度香腮雪",是女子鬢邊如雲的頭髮要從臉上遮掩過去的樣子。屏風離得老遠,女子在牀上,兩者不能銜接。可是,我們不能用現在的屏風來理解古人的詞。古人所説的山屏或屏山,就是在牀頭的。 我們可以用温庭筠自己的詞來證明。他在一首"菩薩蠻"中寫有"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把屏山和睡臉結合在一起來寫。我們上面講的"鬢雲欲度香腮雪", 指的是睡臉,小山指的正是屏山。

"小山重疊金明滅","金明滅"是什麼呢?他所寫的應該是早晨,陽光從門窗的空隙照射進來,照在這個女子枕畔的屏山上,而屏山上是有一種金碧螺鈿的美麗裝飾的。所以當日光照在上面,就顯出金光閃爍的樣子。有了光線人就容易驚醒。"鬢雲欲度香腮雪",晚上卸了粧,頭髮是披散的。鬢雲欲度,度是度過的意思。當她在枕上一轉頭,那鬢雲就欲度---流動過來,要掩過去沒有掩過去的樣子。腮就是指面頰,以"香腮雪"説明她的腮上有脂粉,是香的,皮膚是白的。他把"雲 "放在前邊,把"雪"放在後邊,説香腮的雪白,鬢髮的烏雲,這是温飛卿的特色。

到後來"懶起畫蛾眉,弄粧梳洗遲",這就跟中國傳統的文化背景結合在一起了。屈原説"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其中的"蛾眉"是指一種才德志意的美好。李商隱寫的"無題":"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是代表一個有才學,有志意,有理想的人,對於自己的才能志意的珍重愛惜。可是温庭筠説的不只是畫蛾眉,他説的是"懶起畫蛾眉",這懶起有道理嗎?欣賞詩詞不能從表面上來看,我們讀詩詞要超出外表所説的情事,看出一種精神上的本質才行。你要從屈原的愛美要好,看出一種在精神品質上愛美要好的心情。優秀的文學作品的作用,就是培養讀者一種愛美要好的感情。

下半首説"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這女子戴上花是前後鏡都照一照,從每一個角度看這花的位置是不是適合,是不是美好。"華嚴經"上曾經説過,人與人的關係,人類之間的關係,你不要以為你一個人是渺小的,是微弱的。每一個人説出的話,做出的事,都在眾生界中,產生了或大或小的不同的連鎖反應。"眾鏡相照 ",就會重重現影,就"成其無盡復無盡"了。所以照花要前後鏡,就看到花面交相映。花是美麗的,人也是美麗的。女子從起牀梳粧到梳粧的完成,最後自己的這種衡量,寫的是一個美好的完成的高峯。"交相"二字表現了一種重重無盡,精力飽滿的樣子。而且這種修容自飾的精神,也與屈原"離騷"之以衣飾之美為喻託的傳統有相合之處,這正是張惠言説"照花"四句是"離騷"初服之意的緣故。

最後兩句"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帖"字通"貼"字。"帖"字有兩種可能,一個是熨貼的意思。襦是短襖,羅是材料的質地,繡是羅上花紋。另外一個可能是"貼繡"的意思。貼繡和補花差不多,剪一塊材料補貼上去,然後在剪貼的花樣周圍,把它用針線縫起來,縫繡上去。帖繡的是一對一對的金色鷓鴣鳥。中國常常用魚鳥---比目魚,鴛鴦鳥,代表一種幸福美好的生活,代表一個人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對象和歸宿。而這一首詞,是寫一個孤獨的女子沒有人賞愛的寂寞的心情。所以最後一句,"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是一個反襯,是點醒她所追求的,正是一個雙雙對對的理想,衣服上雙雙對對的鷓鴣,正是對她孤獨寂寞的生活的反襯。用西方的話來説,是irony,是一個反諷。

水精簾裏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温庭筠詞的美,不僅是感官的形象,還有聲音的美。中國的古典詩詞是把中國的語言文字運用得最精緻最美好的。枕,錦,都是上聲的字,都是曲折而向上揚起的聲音,有一種飄揚悠遠的感覺,這都在詞的聲調中表現出來了。煙,天,兩個非常輕快的韻,顯得輕倩而空靈。還有個特色,就是前後用跳接的承接。前面是在有"水精簾","頗黎枕",而且還有"鴛鴦錦"的卧房,還有做夢,忽然間就到了"江上柳如煙"。這就是跳接。下半首"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都是齒頭的聲音,不用説出來人勝的形狀是參差錯落,而是在讀的聲音之中,就表現出來了。

頗黎枕和水精簾兩個形象是互相映襯的。都是玲瓏的,都是晶瑩的,都是皎潔的,都是寒冷的。在這樣的境界中,該是什麼樣的人物?古人寫美女的時候,往往先不説這個美女本身形象怎麼美,而先寫這個美女的環境的背景是怎麼樣美。如同李商隱的詩:"碧城十二曲闌干,犀闢塵埃玉闢寒。"她屋裏焚香,屋裏是暖的而且有香爐的香氣,被褥上也有薰香,在這種温暖有香氣的感官刺激之下,所引起的夢境那種香甜美好,是可以想見的。

“江上柳如煙”寫的是江邊早春的景色。早春二月楊柳剛剛發芽,那個嫩綠的顏色,"草色遙看近卻無"。柳色有時也遙看近卻無,像一片煙靄的籠罩。在這樣的情景之中,"雁飛殘月天",春天了,鴻雁開始北飛了,天上有雁飛過時,一輪殘月西斜了。俞平伯先生"詩詞偶得"中説:"簾內之清穠如斯,江上之芊綿如彼。千載以下,無論識與不識,解與不解,都知是好言語矣。"正如電影講究蒙太奇的手法,把兩個鏡頭一重疊,馬上一個新的意義新的境界就出現了。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藕絲,指的是一種很纖細的絲織品,一種衣料,藕絲上染的是秋色,我以為是黃綠之間的一種顏色。藕絲是材料,秋色是顏色。這又是温庭筠的特色了。他告訴你那是藕絲裙了嗎?沒有。他告訴你那是藕絲裳了嗎?也沒有。它只是一個直接訴之於感官的敍述。人勝是什麼呢?《荊楚歲時記》記載:“人日剪採為幡勝”。就是女子在人日剪了五彩的花樣插戴在頭上。

後邊説“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這兩句是温庭筠常常被人譏諷,説他不通的句子。香紅是花朵。紅是花之顏色,香是花之氣味。這是一個模稜兩可的句子。你可以把花插在頭髮中間,雙鬢被花朵隔開了。另一可能,是把花插在兩邊,花被頭髮隔開了,兩邊都是鮮紅的花朵。總而言之,是“花面交相映”的感覺。而下句 “玉釵頭上風”,這兩句是温庭筠常常被人譏諷,説他不通的句子。香紅是花朵。紅是花之顏色,香是花之氣味。這是一個模稜兩可的句子。你可以把花插在頭髮中間,雙鬢被花朵隔開了。另一可能,是把花插在兩邊,花被頭髮隔開了,兩邊都是鮮紅的花朵。總而言之,是“花面交相映”的感覺。而下句 “玉釵頭上風”,就是這“風”字,使整個形象活動起來了。玉釵頭上有風絲的撩動,幡活起來了,花也活起來了。

拓展閲讀:《遐水謠》温庭筠

遐水謠

作者:唐·温庭筠

天兵九月渡遐水,馬踏沙鳴驚雁起。

殺氣空高萬里情,塞寒如箭傷眸子。

狼煙堡上霜漫漫,枯葉號風天地幹。

犀帶鼠裘無暖色,清光炯冷黃金鞍。

虜塵如霧昏亭障,隴首年年漢飛將。

麟閣無名期未歸,樓中思婦徒相望。

【註釋】

①驚.雁:全詩校:“一作雁聲。”

②傷:全詩校:“一作雙。”

③號:全詩校:“一作飄。”

④犀帶:飾有犀角的腰帶。鼠裘:貂皮袍子。鼠,貂鼠。

⑤亭障:古代邊塞的堡壘。《史記·秦始皇本紀》:“築亭障以逐戎人。”

⑥漢李廣為右北平太守,匈奴號日“漢之飛將軍”。

⑦麟閣:即麒麟閣,漢武帝時所建。漢宣帝於甘露三年,畫功臣霍光、蘇武等十一人圖像於閣上。見《漢書·蘇建傳》。

【賞析】

温飛卿這首詩,是他自創的新樂府辭,大約是從古樂府的漢橫吹曲《隴頭水》演繹而來的,因為從古樂府《隴頭水》中,完全可以找到這首詩的淵源。例如首句“天兵九月渡遐水”,作為“隴頭水”來説,寫水自然是很多的。最有名的如張正見的“隴頭流水急,流急行難渡”。次句“馬踏沙鳴雁聲起”,連水帶沙的亦復不少,可以找到的有陳後主的“漠漠揚沙暗”、“移沙屢擁回”,梁元帝的“沙飛曉城暮”,劉孝威的“隴水帶沙流”,以及翁綬的“平沙隔水見牛羊”等。楊師道更全面,他説:“霧中塞雁至,沙上轉蓬輕。”第四句“塞寒如箭傷眸子”,有陳後主的“寒多不識春”、“寒聲起夜叢”。第五句“狼煙堡上霜漫漫”有盧照鄰的“旌懸九月霜”。可見九月渡遐時,這裏已是有霜的了。第六句“枯葉飄風天地幹”,鮑溶説:“細響風凋草”。第八句:“清光炯冷黃金鞍”,車喿攵説:“雪凍弓弦斷,風鼓旗杆折”。第九句“虜塵如霧罩亭障”,陳後主説:“驚風起馬嘶,苦霧雜飛塵”。第十句“隴首年年漢將飛”,劉孝威:“勿令如李廣,功遂不封侯。”最末一句“樓中思婦徒相望”,陳後主:“萬里望佳人”,江總的“遙聞玉關道,望入杳悠悠”,僧皎然的“旅魂聲擾亂,無夢到遼陽”。細細尋來,當然還可以找到一些。

温庭筠卻放着現成的《隴頭水》不用,而偏要別創一曲《遐水謠》。他這樣作,是為了承樂府之意緒而別有所指的;故用“遐水”來代替“隴水”。遐,遠的意思。借《隴頭水》的傳統題意吟邊塞之苦,而又不是寫的甘肅這一帶,故用一含糊的方位詞“遐”蓋過,以便寫心中所思的地方。

這首詩共分三段。首四句寫戰士進戍邊塞的`情景,着眼在“殺氣空高萬里情”。“空”,可以作高曠講,但這裏已經是高,不必再以空來形容高;要形容,那也應當是説高飛或高揚,而不宜説空高。空,也可以作虛空講,以空來形容高,就只能是白白地高了。“殺氣空高萬里情”是説白白地把殺氣搞得萬里晴空都是的,以其並非國防之需要,徒然浪費感情而已。所以他和傳統的寫法完全不一樣,原因就是他認為這樣的進軍是冤枉的,所以説“殺氣空高”。“空”字、“情”字皆下得極冷。次四句寫戰士們駐紮邊地的感受,着眼在“清光炯冷黃金鞍”,用將官們的“犀帶鼠裘無暖色”的舒適反襯起戰士只能依“清光炯冷”的馬鞍而憩的非人待遇。末四句寫戰士們久久不能回去的原因,着眼在“麟閣無名期未歸”,指責統治階級貪圖功利而窮兵黷武,以戰士妻子的怨望作結。全詩三換韻,平仄相間,音韻激越,儼然是一部邊塞駐軍思想小史。

詩一開頭,點明瞭時間是九月,皇上派來的兵渡過了這遠方的水,向着更遠的沙漠進軍。長途跋涉,使得人馬都疲憊不堪,所以人馬都威武不起來,而是雜亂地拖着沉重的步伐。一“踏”字,使整個軍容都抹上了疲勞的灰色。可以想見,當此地“旌懸九月霜”的時候,連那旗幟都是凝重而蔫蔫萎頓的。然而千軍萬馬,那氣勢畢竟是雄壯的,他們邁着沉重的步伐,跋涉在沙漠之中,無論怎麼萎頓,那都是一種浩大的聲勢。人馬所踢起的征塵,足可以掩沒大軍;而人馬的雜遝聲,當傳聞老遠,是以使得棲息在沙岸水邊的大雁早早地驚飛呼叫起來。遠遠看去,就是黃塵與雁陣齊飛,蒼天與大地一色。把一次進軍寫得既有氣派,復又透出不濟來。詩人在這裏對這次到萬里邊地來搞得這戰塵殺氣彌天的行動提出了責備,表示了他對這一次進軍持否定的態度。可見這次行軍,不是為了守邊,保衞祖國。因為如果這樣,温庭筠甚至都會要去參加的。他在《山中與諸道友夜坐聞邊防不寧因示同志》一詩中説:“韜鈐豈足為經濟,巖壑何嘗是隱淪。”這就表白了他之所以處於巖壑,並非是為了作一個隱士,而是皇帝不用。如果要啟用他,他甚至有這樣的雄心壯志,即連扶助文王以匡天下的呂尚都不放在胯下。可見他的雄心是很大的,和這首詩的情緒迥異。因而可以推見這次進軍是一次不義的行為。大約正因為不便指出,所以這才採用了古樂府的傳統寫法,略去了字面的違礙之處,而發泄其胸中不滿之情。而戰士每到了一個新的地方,當然開始是有點新奇感的,所以什麼都要看一看。然而除了寒風吹得眼睛生疼以外,幾乎別無什麼可以壓下自己那離開熱土的思念之情。一“寒”字,既像水墨畫般的畫出了邊塞的荒涼,也精細入微地刻畫出了戍卒的心理感受,併為以後的怨望張本。而這些又均妙在從戍卒的新奇的眼光中出之。乍到尚如此,則今後會更難打發。一種難耐之情,躍然紙上,為“失約”的怨恨作好鋪墊。這一組形象,由於溶鑄了作者強烈的思想感情,真切細緻地表達了客觀的典型環境,故而為讀者提供了審美條件,從而可以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獲得了共同語言的基礎。因此這一段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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