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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感懷老南園散文

清明感懷老南園散文

歲月如風,吹開一季又一季花開花落。不覺間,離鄉的時光,也已日久年深。年少時的院落,一草一木,而今,依然在記憶中蓬勃着。

清明感懷老南園散文

清明前夕,陪父母回鄉掃墓。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微風拂面,春意撩人。爺爺奶奶的墳墓背倚山巒,面朝故園,沐浴在“遙看草色近卻無”的羞怯春光裏。撥開乾枯的蓬蒿,擺上供品,點燃冥幣,焚香跪拜,難掩思親情。爺爺奶奶去世已經十多年,平米見方,陰陽相隔,一抔黃土埋親人,兩行清淚寄哀思。觸景生情,不由得想起爺爺,想起了爺爺的老南園。

老南園不是花園,也不是菜園,是個廢棄的老園子。

嚴格地講,老南園是我房院落的一部分,或許因為它過於空闊,也或許因為它過於陰暗潮濕,爺爺在我家與老南園之間打起一道籬笆牆,就將老南園隔離成了一個獨立的園子。

老南園裏似一片綠蔭如傘的小樹林,滿園子的樹,有槐樹、榆樹、棗樹、梨樹、紅果樹、蘋果樹,還有一棵歪脖子李樹和一棵剛抽枝椏的柿樹。綠樹圍繞的老南園三面環屋,一面是個豬圈,西院奶奶養了頭體態豐腴的黑母豬和一窩嗷嗷亂叫的小豬娃。豬圈、茅房的另一側,一條凹凸不平的石頭坡依次串起了廳房院、西院、中間院、牛家院、董家院和焦家院。不知為何,我家姓王,院子卻不叫王家院,叫老南園。老南園明明是一個長滿樹的園子嘛!

老南園是孩子們的樂園。

兒時,和玩伴們天天在園子裏過家家、修城堡、搭樹屋、磨石子、捉迷藏,三圪杈梨樹、歪脖子李樹的樹窩窩裏鋪上草墊子就是我們引以為豪的空中樓房。小孩子對吃的最感興趣,園子裏的梨熟了吃梨,蘋果熟了啃蘋果,李子還沒有熟,就被我們流着口水偷了個精光。

最喜歡搗核桃吃,核桃樹長在豬圈旁。趁西院奶奶上地拔草,用竹竿“噼裏啪啦”敲下青疙瘩核桃,就地挖個洞深埋,拾了瓦片、磚頭擺個三角形或寶塔山做記號。等上十天半月,用小鏟子剜出來,將漚爛的皮去掉,露出淡褐色的硬殼,沁着水汽兒。砸開來,核桃肉緊貼包衣,摳不下,就連皮帶肉塞進嘴裏,舌頭捲來捲去,嚥了肉、吐了皮,滿嘴澀味兒。

西院奶奶把收繳的核桃擱在茅牆上曬,今兒仨明兒倆,要不了幾天,就被我們這羣小饞貓給收拾光。西院奶奶收完穀子掰玉茭,掰完玉茭搓芝麻,做飯洗衣、籮粉磨面、餵雞餵豬,每天忙着四腳不着地,早把茅牆上的核桃丟進夜夜睡不醒的夢裏去了。

老南園是爺爺的自留地。

站了幾十年櫃枱的爺爺退休了。油鹽醬醋、瓜子糖塊、煙酒鞭炮,琳琅滿目的日雜百貨都在爺爺心裏裝着。小煙放在貨架第幾格,花椒大料進了多少賣了多少,糖精還有幾包沒上貨架,百粒一罐的彩色彈彈糖......爺爺閉起眼睛,商品就在他腦子裏分門別類,陳列有序。爺爺是“一把抓,一稱準”,眼力、手上功夫了得。稱半斤鹽絕對超不過五兩,打一斤醋,一枝子舀上來,秤桿子微翹尾巴,公私兩不虧。爺爺代表鄉供銷社去縣裏參加業務大比武,披紅戴花回來後就徹底交了班。

閒下來的爺爺感覺沒着沒落的。他在南園子靠茅牆的地方開出一塊地,用荊條圍起來種四時蔬菜、玉茭穀穗。爺爺種地不應節氣、率性而為。人家的黃瓜都長成一彎月了,他才一瓢水一撮肥地開始栽苗。大地裏的玉茭甩出了嫩黃的纓子,他的玉茭才長了一拃高,高矮不一、密匝匝杵了一地。爺爺捨不得間苗,看看那顆小苗,都不捨得拔掉,擠擠插插的長不開。株距一尺行距一尺二,到了爺爺這裏只有半尺四寸,整片地裏只長苗,不結果,但爺爺樂此不疲,沉浸在春播夏種秋收冬藏的時光裏。

母親收了菜地的北瓜秧子撒上了白菜籽,爺爺的北瓜才頭頂黃花冒個頭。母親的玉茭已經紮了垛上了牆,爺爺的玉茭還穿着綠油油的苞衣。奶奶今兒掰倆煮上明兒掰仨熬湯,我家天天能吃到嫩玉茭,喝上甜噝噝的玉茭湯兒。

霜降時節,黃梨、紅薯都歸了倉,大地蕭條,天氣驟冷,端上一碗秋豆角爐面坐在西院門口的飯場上,引來了嘖嘖之聲,也引來了迫不及待伸進碗裏的筷子。妞兒,給塊油餅,讓嬸兒嚐嚐。妞兒,我用豬肉餃子換,行不行?西院奶奶抻長胳膊,筷子擩在了我的鼻尖前。我端着碗邊往嘴裏扒拉爐面,邊滿飯場的跑,逗得大人們鬨堂大笑。

老南園是爺爺的藏寶園。

爺爺不光種老南園的地,還在河邊開了塊荒地,偶爾還要幫媽媽打理一下自留地。籮頭、扁擔、鋤頭等一應農具都是爺爺退休後自己置辦的家當。天剛放亮,爺爺就挑着籮頭出發了,籮頭裏放了鐮刀、斧頭、瓦刀、剪子、小鏟、繩子一堆東西。爺爺要去給自留地壘石牆,給河邊地裏的豆角搭架子,還要去梨樹地砍荊條。過了晌午飯時間,石頭坡上還看不到爺爺的身影,走不了遠路的小腳奶奶打發我去接爺爺。下了石頭坡,拐過東閣廟,就看見爺爺挑了籮頭敞着懷汗流浹背正往家裏來,籮頭裏除了刀斧鋤鐮、一捆青菜、兩把豆角外,還有柴火、石頭、塑料袋等亂七八糟的東西,爺爺順着河道來,天天揀這些破爛玩意兒。奶奶揹着他扔掉,他又撿回來。時間久了,奶奶對爺爺的“屢教不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爺爺索性在老南園搭起個棚子,用木板打了隔層,分門別類堆放他撿來的破爛玩意兒。

奶奶認為一文不值的垃圾在爺爺眼裏都是寶貝,在鄰居和我們小孩子看來更像個藏寶園。誰家的椅子少了道螺絲、沙發扶手磨破了皮、上樑的道釘不夠了,問爺爺找,總能滿意而歸。就連我扎毽子找制錢麻繩、小夥伴丟了圓規、和包書皮用的牛皮紙,爺爺都能變戲法似的拿出來。爺爺的破爛用紙用塑料單包了壘放在一起,看上去雜亂無章,他卻能一拿一個準兒。奶奶説爺爺將日雜百貨店開在了自己家中。

老南園是我們的大家園。

老南園的樹什麼時候殺光的,變成姑姑家的房子,我記不太清楚。那時,我已外出求學。假期回家,曾經的幾個玩伴也已成為青春男孩,見了面,臉一紅,不説話,只管低頭走路。小時候的夥伴,不知不覺長成了懷春的少男少女,走在各自的路上,一天天變得生分起來。很長時間,老南園成了爺爺一個人單打獨鬥的小天地,沒有我們這些搗蛋鬼鬧騰,爺爺和老南園都顯出了暮色之氣。

後來,姑姑家兒子到了上學年齡,因為村裏沒有學校,七歲的表弟被送到姥爺家,整日裏耷拉張小臉沒有一絲笑意。爺爺就讓姑姑把新房蓋在了老南園。老南園三排房子,前排是姑姑家,中間是二伯和我家,後排是大伯家。自此,爺爺將自己的四個兒女都安置在老南園,安置在了自己身邊。爺爺五個孫子、仨孫女,外加姑姑家一雙兒女,全家老老少少二十幾口。爺爺過上了兒孫繞膝其樂融融的安逸生活。孫輩們在爺爺的呵護下像地裏的莊稼一樣長大成人,娶媳嫁女,擺酒請席,結婚生子,家族一天天繁衍壯大,老南園一度成為村裏人人豔羨的幸福大家園。

近鄉情更怯。推開落滿灰塵的大門,走進老南園,老槐樹、大碾盤、豬圈、核桃樹穿越歲月風塵靜物般肅穆,依稀可以尋覓到老南園原來的模樣。爺爺奶奶的黑白照片掛在牆上,慈眉善目,謙卑隨和,洗去鉛華的.淡然表情令我的心瞬間柔軟成一汪思念的湖水。

爺爺少小離家給布店當夥計,跟着掌櫃的走南闖北吃過苦。成年後回到家鄉與奶奶結婚生子,不再出遠門。爺爺因識文斷字打得一手好算盤,成立供銷合作社時,吃了公家飯當了公家人。爺爺一生與人為善、勤勉做事,年輕時自力更生養家餬口掙家業,年老後自給自足勤儉節約過日子。爺爺退休沒幾年,供銷社受改革開放大潮的衝擊承包給了個人,爺爺成了沒工資拿沒土地種的閒人一個,但他從不向兒女們張嘴,給者不拒,不給不求,隨遇而安,知足樂命。

爺爺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怪人。一怪是見誰都樂呵呵,不管生人熟人,遠遠就笑聲朗朗;二怪是鞋底子比磚厚,舊鞋壞了釘,買來新鞋也不例外,左一層又一層粘輪帶、釘釘子;最怪的是第三怪:穿衣服不繫釦子,夏天一件布衫,冬天十件夾衣,都是敞懷露胸。上小學時,一個新分配的師範生在課堂上講起在村裏碰到的這個怪老頭,同學們齊刷刷將目光投給我。我站起來結結巴巴説,那是我爺爺,身體好着呢!把老師鬧了個大紅臉。

現在想來,爺爺不按時節、不計成本、不管收成的種地態度,是何等自在逍遙?絲毫不亞於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的自得與悠然。用村裏人的話説,爺爺是個不會種地的假莊稼人。他退休前沒上過一天地,退休後按照自己的方式與土地親密相處二十多年,只問耕耘不問收穫,成天樂樂呵呵,起早搭黑奔走在故鄉的小道上、田壟間,種地、撿破爛、砍荊條、擔石頭,生命不息,勞作不止,將生活進行到底,也將快樂進行到底。

二十世界末一個飄雪的冬夜,過完九十歲生日的爺爺無疾而終,為自己的生命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死後的爺爺鶴髮童顏,面色安詳,如一坐化的高僧。

如今,老南園人去屋空,父輩們隨兒女離開農村各自安命,漸漸融入城市的滾滾洪流之中。清明時節,重歸故園,祭奠先祖,思緒萬千,到底意難平。謹以此文紀念老南園,紀念我的爺爺。惟願逝者安眠,生者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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