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經典散文

在我們那裏，小孩子是不能吃豬尾巴的。大人説，吃了的話會“後驚”的。

“後驚”是什麼呢？就是一個人在走夜路的時候，總會聽到後面還有一個人的腳步聲，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你站住呢，聲音就消失了，你回頭看，卻什麼也沒有，你繼續走，聲音又來了……你崩潰吧，他不崩潰，永遠那麼不遠不近、不急不徐、如影隨形地跟着你。

前陣子在網上看了一個“中國百鬼圖”的帖子，才知道這是吊靴鬼乾的好事。吊靴鬼，又叫吊鞋鬼，喜歡在夜裏跟在人的身後亦步亦趁，有時還會向人的脖子和耳朵吹涼風。是不是知道了吊靴鬼的存在，就否定了“後驚”與豬尾巴之間的關係呢？似乎也不能這麼武斷。沒準兒吊靴鬼特別喜歡人吃完豬尾巴後身上散發出的氣味呢。那為什麼大人吃就沒問題？或許是成人不如小孩子氣息純淨，身上氣味濁雜，豬尾巴的味道易於掩蓋吧。當然，也可能確實也豬尾巴無關，只是吊靴鬼愛和人開玩笑，在搞惡作劇，甚至吊靴鬼自己就是個膽小的傢伙，不敢一個人，不對，是一個鬼走夜路，又不敢找太多人，便與獨行者搭個伴也不一定。

不管後面是什麼東西，都不用怕。這是我們那裏一個極精通人情世故的老人告訴我的。他説，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三盞燈，一盞在頭頂，兩盞在兩肩，咱們人看不見，那些妖魔鬼怪卻都看得見，都怕它們，所以只要有這三盞燈在，什麼東西都不敢近你的身。我心安了許多，卻又有點擔心：這三盞燈又沒燈罩，又不是電燈，萬一被風吹滅了或者雨澆滅了怎麼辦。老人又説，這三盞燈是人的陽氣，平常的風雨什麼的奈何不了它們，但是如果你心慌意亂，不斷回頭，卻能讓火勢變弱。因此，走夜路時，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回頭。我還是有些擔心：我們人小，燈火自然也小，鬼也怕？老人笑了，説：跟人的年齡沒關係，別看你們小，但是陽氣最旺，火勢沖天，反倒是我們這些老頭子，火苗弱得跟風裏的蠟燭似的，不定哪來股風就給吹滅了。

這三盞隱形的燈如此神奇，使我不能不時刻意識到它的存在，走夜路時膽氣壯了許多。就是在白天，無論坐立行走，我都儘量擺正身姿，目不斜視，用那個老人的話，就是“行得端，立得正”，絕不搖頭擺尾，萬一燈從身上滑落可不是玩的，“燈在人在，燈滅人亡”啊。

走夜路的危險，遠不止“後驚”那麼簡單。雖然有個看不見的東西在後面跟着比較嚇人，但是還沒聽説誰因此受到傷害，可見吊靴鬼只是捉弄人，心地還是善良的。要是碰上“鬼打牆”或者“鬼打燈”，那可就恐怖多了。

農村的黑夜，是真正的黑夜。孤行野外的時候，遠處村子裏淡若流螢的燈火，只能提供心理安慰，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如果你還沒帶手電筒這一“家用電器”的話，能給你提供照明的，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了。如果碰上了沒有月亮的時候，那麼只好藉助微弱的星光了，如果不幸趕上了陰天，那可真是兩眼一摸黑。農村的路，都不太好走，深一腳淺一腳是免不了的。如果剛下過雨不久，還要小心水坑。大人告訴我們，走夜路的訣竅是：“走暗不走明”。因為夜裏水面會反光，顯得白亮，實地反倒是暗的。如果不知道這個的話，人總是下意識地往亮處走，結果非得一腳踩到水裏去不可。因此，走夜路，就是膽子大、不怕鬼的人，也是精神高度緊張的。

如果這時候，突然眼前的夜霧愈加濃厚，什麼也看不見了，平時幾步就的路，卻怎麼走也走不完，那麼恭喜你，你遇上“鬼打牆了”。如果你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突然看到不遠處有一個燈火，你以為是人家，就往那裏走，卻總也走不到，那燈火一直離你不遠不近，若即若離，那麼，恭喜你，你遇上“鬼打燈”了。還是那位老人告訴過我，無論是“鬼打牆”還是“鬼打燈”，遇上了都不要怕，你只要坐下來，歇一會兒，鬼見你不跟它走，覺得無聊，就會離開了。他還説，你們小孩子不行，像我們大人，要是會抽燈的，你劃根火柴，抽根煙，鬼也會離開了，因為所有的鬼都是怕火的。當你看到眼前不那麼黑了，遠處的樹影能看到了，村莊能看到了，山能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也能看到了，你就知道，不管是“打牆”的鬼還是“打燈”的鬼，都已經離開你了，你安全了，可以繼續走路了。

要不然呢？那你就麻煩了。因為據“中國百鬼圖”中説，這是墓鬼的傑作，它會讓你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天亮，或者遠處村子裏的傳來狗叫聲，或者公雞打鳴聲為止——在所有的傳説中，雞鳴犬吠都是人間煙火氣的象徵，有辟邪驅魔的神奇功效——這時候你才發現，自己早已偏離了正路，在一座墳地裏轉悠了一宿。它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中國百鬼圖”説喜歡安靜，不喜歡別人騷擾它們，所以才讓打擾了它們在墓地裏打轉。對於這個説法我實在不敢苟同。雖然説“神鬼莫測”，可是它們説話做事也應該講究個最起碼的邏輯吧？哪有自己愛清靜，反倒引個異類在自己家裏走個不停的？除非有人告訴我，剛才你轉了一宿磨磨的地方是它仇人，不，是仇鬼的家。但是，它這樣不講鬼界道德的做法，難道不會引起鄰里糾紛嗎？

小時候經聽過的別的鬼故事，動不動就是“早前兒”、“聽説”什麼的，大都是邈渺不可究的，但關於走夜路遇鬼的故事卻要近切、實在得多，經歷的人大都是我們認識的，甚至就就在我們身邊的。比如，我們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的舅舅，他家是鄰村的，就在一天晚上遇到了“鬼打牆”，在他們村後的老墳裏轉了一夜。那個告訴我許多走夜路經驗的老人，我們都以為他不僅熟悉人間故事，對另個世界也是不陌生的，竟然也遇上過類似的經歷。他和我們同姓同宗，卻住在隔了三裏多地的另一個村子裏。他是極愛熱鬧的，偏偏農村的冬夜又無比漫長，他難免覺得無聊，他便常來我們村來找人聊天。本來路就不遠，他又常走，膽子又大，即使是晚上，他閉上眼睛也能走到的。可是，那天晚上卻出了意外，大概正應了那句“夜路走多了，難免遇到鬼”的老話吧。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説得清，只知道他被嚇得夠嗆，大冬天的，汗都把衣服打透了。聽人零言碎語的傳説，大約是在路上碰見了一個黑影，忽大忽小，飄忽不定……按説以他的膽量，這應該嚇不着他的，或許有更可怕的情節他沒有説出來吧。何況他是最知道自己有非人勿近的三盞神燈的。難道他有沒有坐下來休息一下，劃根火柴抽顆煙呢？還是這一切都失靈了呢？沒有人知道。只知道，當天晚上他是被我們村裏人送回去的，而且以後好久沒敢再在晚上到我們村子裏來。

走夜路入墳地的經歷，我也有過一次，卻不是在户子溝裏，而是在瀋陽，也不是遇鬼，是自己貪走近路惹的禍。那時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回學校去看望老師，被留下吃了飯，大約也喝了些酒吧，記不太清了。反正是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因為急着回去，在一處岔路口時，沒有走我來時的路，而是根據最近的方向拐進了一個村子。出了村子後，我能隔着一大片田地清楚地看到我們公司的燈火了，更加堅定了往前走的信心，便沿着一條小路繼續往前騎。誰知路越來越窄，最後自行車也無法騎了，只好下來推着走。在快要接近田地邊緣的地方，小路消失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墳地。這時我才想起，我們公司的東面是機場，無法通行的。村莊和公司的燈火離我都是那麼遙遠，天空上除了稀稀拉拉的幾顆星星，就是西邊斜掛着的一彎月牙，發着清冷的光，田野裏黑黝黝，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孤零零地站在墳前，這場景是何等地詭異。如果有人看見，大約會被嚇一跳吧。不過我當時沒有一絲恐懼，只覺得自己好蠢，終於明白了什麼叫“欲速而不達”，哭笑不得。

不過所有這些，還都是有驚無險，有些可就沒那麼幸運了。在我上中學的時候，一天半夜，母親被一陣急促的敲大門聲驚醒，披衣起來打開門，嚇了一跳：只見眼前站着一個臉像血葫蘆一樣的人。幸虧這時血人開口了：“三姑，別怕，是我。”這時，母親才從聲音裏認出，這是她的一個表親侄子。忙讓他進屋，喊我父親起來，舀水讓這人洗臉，給他臉上破的地方上藥。原來我這表哥是回家的.途中，從我們村子經過下東面坡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結果把車子騎到了坡坎底下。類似的事情，我的二舅也經歷過。一次他在親戚家吃飯，喝了不少酒，回家下一個坡的時候，突然眼前大亮，明明白白地看到一條寬路擺在眼前，他什麼也沒想，放心大膽地向下騎去，結果呢，和我那個表哥一樣，摔進了深溝裏，摔得七葷八素，鼻青臉腫。

夜裏，你或許不去串門，不去喝夜酒，但是有時夜路還是免不了要走的。最常見的原因，就是看電影。

在農村淡於白水的日子裏，看電影是難得的娛樂活動。某個平常的黃昏，不管是在田地裏還是在山坡上，你突然覺得臨近的哪個村子裏傳來的人語喧譁有些異樣，好像有種歡快的情緒正在向着天空升騰，再細看，你會發現，路上有三三兩兩的人正在朝這個村子走。當你懷期待回到家裏時，也許大人會告訴你：快點吃飯，哪兒哪兒的村子今晚有電影。過節一般的快樂立刻在你的心裏綻放開來。小的時候看電影，當然是和父母一起去的。儘管去的時候興奮異常，但好像沒有哪回能堅持到兩部電影全都放完，所以回家的時候，總是在父母的趴肩上，朦朧的睡意中能聽到他們説話的聲音，感到他們每次邁步時帶來的震動，心中真是既温暖又安穩。大些時候，去看電影總是和哥哥一起，回來的時候，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討論着電影的劇情，不一會兒就到家了，所以無論多晚，都不會覺得害怕。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去看電影就我一個人了。電影剛散的時候，人是興奮的，周圍的人也多，腳步輕快，絲毫不覺得什麼。等到出了放電影的村子，或許是由於走的太快了，或許是我們村子來的人太少，總而言之，經常走着走着，就剩我一個人了。四野悄然，空曠，人間的一切都顯得離我那麼遙遠。每當這時候，我真不知道希望自己是在夏天還是冬天。夏天時，路兩旁都是一人多高的莊稼地，風一吹嘩啦嘩啦的，你不由想裏面是不是藏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冬天時，田野裏無遮無擋，光禿禿的，你能清楚看到那些一個一個的墳堆——即使不看，也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平日裏大人講的那些可怕的鬼故事都浮現出來，那些樹，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怪物……這時候，除了強作鎮定地往前走，又有什麼辦法呢？

當然，鄉村裏的夜路，也不總是這樣陰森可怖的。月色好的時候，天空是像一塊深藍的寶石做的穹頂一樣罩在頭頂上，明亮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傾瀉下來，瀰漫在大地上，周圍的一切變得清晰又縹緲，如夢似幻，遠處的大山變成了黑色剪影，顯得比白日裏更加高大，幽深，神祕……每當這時候，你就會連自己整個人都變得輕盈起來，和天上的雲影一起浮動……

進了城市，快二十年了，雖然夜路常常走，這樣美好的夜色，我卻再也沒有見到過。

圖片來自網絡，文字由隼浮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