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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分子和生活

知識分子和生活

    

知識分子和生活

思想境界 崔衞平

    知識分子是那些願意做自己的事情的人,他既然有頭腦他就不會

強迫自己,只是因為他手上的工作十分具有吸引力,有些問題沒有解

決,有些細節不夠完善,有些環節還需要把它們找出來,因此他心馳

神往,欲罷不能、欲罷不忍,覺得如果離去或中斷是一件可惜的事情。

為此他甘願奉獻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生。某種魅惑力大到就是給他一個

王國也不換。

    對他來説,最真實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斯賓諾莎一生都在磨他的

鏡片,康德不出他的莊園幾十公里,維特根斯坦從戰爭回來的第一件

事就是把父親遺留下來的鉅額財產送掉(據説是不給窮人,那隻會敗

壞他們),接着又去當了小學教師。阿基米德和黑格爾都要等到敵軍

來到他們的院子裏。他們為什麼那麼沉得住氣、那麼樸實呢?那吸引

他們的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他們如此坐懷不亂?那就沒法説了。誰能

解釋智慧的快樂、思維的快樂比口腹之樂、吃得吃不動了要更快樂?

誰能解釋一個思想敏鋭、知識豐富、訓練有素的人在他的書房裏得到

的樂趣比任何購進購出、擁有股票若干要大得多?誰能解釋擴大自己

頭腦的界限比擴大手中權力的界限更令人情不可抑?令他着迷和難忘

的是那小心翼翼、一小步一小步的攀登,是多少個殫思竭慮、夜不能

寐的日子,是一千次失敗、第一千零一次從黑暗和孤獨中的重新起步,

那種迷惘、失望乃至絕望同時是驚奇、驚喜而後的幸福滿足。為此他

只願意選擇日常生活,只有平靜有秩序的日常生活才能使他的工作有保

證。

    但我知道也有這樣一些“知識分子”,他們只企望社會大事件,

方人大悲歡,他們圍繞在時代風雲面前就像圍觀在火災現場,評頭論

足,指手劃腳,高談闊論,而一旦風雲過後,馬上像泄了氣的皮球,

垂頭喪氣,思想感情苦悶得很。對他們來説,日常生活就是地獄,當

老百姓就是不合理待遇。

    這種願意比老百姓還要老百姓的知識分子和一般老百姓關係如何?

這個問題太棘手了,太容易上圈套了,我繞個彎子説,知識分子和老

百姓的關係就像一個老百姓和另一個老百姓的關係,你和你家對門鄰

居的關係。你們在一起交水電費、房租費、煤氣費、衞生費,其餘呢,

各人過各人的生活,互相之間不抱任何幻想。我住的地方有一個人家

天天打麻將,我就從來不去管他,人家有人家的自由愛好。他不讀書

就不讀書唄,人家還説你不天天打麻將哩。在這些具體問題上,我想

沒有人會犯糊塗,但人們往往忽略這些具體經驗,放棄它們而構想抽

象的關係或世界。有人一拿起筆來,就會哀歎現在“人心不古”啊,

“道德水準下降”啊,“文化沙漠”啊,等等,好像一般人的生活全

錯了,全都迷失了方向,對不起那個“終極目標”、“終極關懷”。

我就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受過這麼多年教育,這一點羣眾觀點都沒

有。一般人民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願意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

    依在下之見,值得“終極關懷”的就是讓大家都生活。你生活,

我也生活。我讓你生活,你也讓我生活。其中“我生活”也是很要緊

的。我先不説生活給自己帶來的種種好處,我只想指出自己不生活給

他人造成的消極影響:一個人如果不生活,沒有自己的生活他就不知

道別人有生活的要求,不知道如何去尊重別人的生活。苦出身的人總

愛將一些東西稱之為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情調”,再三看不慣,

一有可能就要加以扼殺。這不能不説是真誠的。因為他們沒有體驗過

它們的好處,不知道它們對於造成人的美好的精神狀態所產生的作用。

這就像一個有自己個性的人才知道如何去尊重他人的個性,一個有自

己自由思想的人才知道如何去尊重他人的自由思想,認為它們是寶貴

的和至關重要的。他自己經驗中沒有的東西往往他也不習慣別人有。

在這個意義上,今天的知識分子思想要更解放一點,腳步要更快一些,

儘量發展自己的生活,盡情享受一切美妙的東西,其中一個結果是不

要養成干涉他人生活的'習慣,不要喜歡向他人看齊或要他人向自己看

齊。也只有尊重他人的生活,才能保證自己的生活是不受干擾和不自

我干擾的。

    知識分子要熱情生活,儘量享受,我這樣説恐怕要違背古訓“先

憂天下之憂,後樂天下之樂”了。我這裏的確想表達一下我對這個悠

久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傳統的不同看法。我曾因為有這不同看法長久

地不安過,但想來想去,恐怕因為我是一名婦女,婦女就是普通人,

因此觀察問題的角度和那些有更遠大抱負的人就是不一樣。第一我不

喜歡這句話裏那種居人之先或之後的特別的姿態。一會兒站在排頭,

一會兒站在排尾,就是不肯站到隊伍裏去,這樣就把自己單列出來,

而這已經暗含了一種特權。這種特權莫非不是和那個更大的特權集團

聯繫在一起?第二我不喜歡這句話裏的“天下”一詞。“天下”是對

於世界的一種想象式的、抽象朦朧的、未經證實的看法,它尤其暗示

着言説“天下”者那個“天子”的位置,“天下”為“天子”所擁有,

沒有“天子”就不叫“天下”。有一次我給一個老外朋友念一段報紙

講到“江山”這個詞,我連説帶劃她死活不理解。她説“江山”是美

麗的風景,對美麗的風景怎麼要去“打”、去“坐”呢?我一拍腦袋,

對了,這裏面有個封建帝王對待世界的一種佔有的態度,江山是要屬

於誰的,是哪家的江山,“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作

為婦女就不這樣看問題。

    打江山是要讓兒子們送命的,而他們是她用心用血一點點哺育出

來的。

    爭天下是要家破人亡的,婦女的工作正好就是像燕子一樣一口一

口壘起一個窩。第三,我不喜歡這句話裏“先憂、後樂”這樣的表達。

在舉國沒有歡騰起來以前,一個人難道始終要愁眉苦臉不成?這樣做

沒有説服力。如果你得到了真理,這真理必定是好的,好的東西是令

人愉快而不是令人苦惱的。怎麼能因為你得到了真理而變得愁眉不展?

    因為你有了一種好東西自己反而弄得痛苦不堪?如果是這樣,那

趕快把這個東西扔掉好了,免得讓它傷害你的生活。再説你要是這樣

悽悽慘慘慼戚,誰還敢接近你,敢喜歡你手中的真理?這個東西既然

不能令你快樂,那麼也不能令他人快樂,那麼何以證明它是一件好東

西呢?

    我在生活中就怕過一些人,不是我不尊敬他們,而是他們太嚴峻

太深刻了,令我不敢上前。我也怕讀一些文章,儘管作者的學問比我

好,但總讓我覺得那是在一種身心極度不愉快的情況下完成的,寫文

章的人頭疼得厲害,我就不敢看。我這麼説是不是從婦女的立場倒退

兒童的立場了?有一點是確切的,我始終把自己看作一個受教育者,

只是不太愉快的教育方式我不喜歡。

    在我眼裏,如果一個知識分子聲音傳得特別遠,特別有感召力,

那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他作為個人對人類文明作出了重大貢獻。他的

這種貢獻也是知識分子式的,那主要是改變了人們的思想方式。當希

特勒的鐵蹄征服了一個又一個國家,波普爾在新西蘭寫出《開放社會

和它的敵人》,他把這看作自己的戰爭著作。他所思考的不是用一種

民族主義戰勝另一種民族主義,而是極權主義這個人類生活的毒瘤的

性質。他指出了:“崇拜權勢是人類最壞的一種偶像崇拜,是牢獄和

奴隸時代的遺蹟。”

                                          原載《讀書》193 期

標籤: 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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