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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小説的叢林

遲子建:小説的叢林

遲子建是中國當代文壇的重要作家,素以小説聞名,三十餘年來創作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説、長篇小説,都取得了不俗的創作實績,其散文同樣可圈可點。

遲子建:小説的叢林

我在大興安嶺長大,是個典型的“林中女孩”。因為那裏地廣人稀,所以少時在小鎮的路上遇見生人,我會有微微的緊張感。因為人在那裏是“少數族類”,而動植物卻是多數族類。我熟悉林中的樹木花草,溪流河谷,野貓野兔。一個人在幽深的林中穿行,很少怕過。因為林中枝葉“窸窣——”搖動,竄出來的不是愣頭愣腦的狍子,就是炫耀其美麗尾巴的磕松子的松鼠。我春天去山裏採野菜,將採回的分類,人愛吃的先拿出來,用開水焯了蘸醬吃,其餘的則給豬當餐後的點心了。豬非常喜歡享用野菜,尤其是生的,它吃起來搖着比耗子長不了多少的小尾巴,“嗯嗯”叫着,很感恩的樣子,這時我就有一種滿足感。夏天時我們去河邊洗衣服刷鞋子,常常是把洗好的衣服晾在草叢或柳樹叢上,就去林中採野果吃去了。都柿,草莓,水葡萄,托盤,馬林果,紅的紫的,熟的不熟的,全往嘴裏填,漿果在此時成了最好的口紅。而往往是一陣風,把我們晾在河畔的衣服又給吹回水裏,等吃漿果回來,衣服不見了!沿河尋它不得,回家就得挨大人的罵。被罵哭了,心裏也是甜的,因為滿肚子的漿果在唱歌呢。到了秋天,大人孩子都愛往林中鑽,我們在五彩的落葉中採榛子,蘑菇,把它們曬乾了,冬天就有“好嚼兒”了。到了大雪封山,我們用雪爬犁和手推車撕開厚厚的積雪,去山裏拉劈柴,不然家裏的火爐就“斷了糧”,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誰都抵禦不了。不要以為到了冬天,林中就無美味了,扒拉開向陽山坡的積雪,可找到未被採摘的雅格達(紅豆),雪中的雅格達味道難以言傳的好,酸甜,有點淡淡的酒味。還有,你可以劃開樺樹皮,舔舐樺樹皮裏清香微甜的汁液。守着大山,對貪吃的我來説,就是守着一個零食鋪,嘴上是虧不着的了。

我在山裏轉的時候,有時與小夥伴搭伴兒,有時跟着大人,有時則是獨行。我記得采都柿時掉進一個坑穴,看見了空酒瓶。回家説與大人,他們判斷那可能是早期鄂倫春人的墓穴,他們習慣把死者放在樹上風葬,如果不放樹上,入墓穴的也不會用棺材,不會培土,這樣死者依然可以接受雨露陽光。

冬天拉燒柴的時候,我從密林深處扛着“站幹”(一種因乾旱、雷擊或病蟲害而死去的無經濟價值的可用於燒柴的樹),踏雪前行時,不止一次遇見耷拉着尾巴的“狗”,我每次把站幹卸到手推車旁,告訴父親我見到了一條不認識的大狗時,父親都不讓我再一個人走向密林深處。後來我才知道,我遭遇的是狼!沒有狗跟着主人走那麼遠的路,況且那一帶拉柴的只我們一家人,別家的狗是不會跟着來的。看來那時山林的植被非常好,動植物豐富,狼不缺吃的。一條飽食終日的狼,悠哉逛着風景,遇見一個毛頭小孩,當然沒胃口了。所以狼在我的回憶中,是温柔的動物。

童年時我還喜歡去山裏採野花。達子香,百合,芍藥,繡線菊,馬蓮花,柳蘭,忘憂草,奼紫嫣紅地走進我們家,我們也不講究養花的容器,酒瓶、罐頭瓶,鹹菜壇、豬食槽,都可栽花,他們在暗淡的屋子裏,照亮我們的夢。這些體驗,在我寫作以後,都進入了我的小説世界。比如《花瓣飯》裏的哪些五彩的花兒,比如《羣山之巔》中栽在豬食槽子中的達子香。

有了叢林的動植物,當然就有活動在其中的人。那些人大概為了宣示自己作為生命的強大存在吧,喜歡大聲説話。又因為寒冷的緣故吧,喜歡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這些人物的特徵,在我的《採漿果的人》《偽滿洲國》《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等小説中,都有表現。

我首先熟悉的是家中的人,父母,姐弟,姥姥,姥爺,爺爺,叔叔,姨舅,在我愛上小説以後,他們以不同方式,隱身而入,如《北極村童話》《原始風景》《解凍》《白雪的墓園》等,他們也許只是一聲歎息,或是一個背影。當然還有我的愛人,他化身為“魔術師”,走進《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帶給我愛情的絕響。除了親人,我還熟悉了鄰居,小鎮的人和小鎮以外的人,他們更是為我塑造人物,提供了最真實生動的原型。

當然還有那些可愛的動物,比如通人生的狗,隱忍的牛,苦役犯似的馬,年年挨宰的無辜的豬,美麗的鴨子,堅韌的馴鹿,鋪天蓋地的麻雀,永遠被戲耍的猴子,像守夜人一樣的烏鴉,以及千姿百態的魚。它們在多年後潛入我的小説,比如《北極村童話》《日落碗窯》《越過雲層的晴朗》《霧月牛欄》《臘月宰豬》《逝川》《一匹馬兩個人》《行乞的琴聲》《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等等,這些動物不會説話,但在我與它們相處的過程中,聽懂了它們心底的話,看得見它們的眼淚,所以它們在我小説中留下了“話語”。

不能忘懷的,還有園田的果蔬,那帶着妖嬈花紋的豆角,紅彤彤的西紅柿,紫瑩瑩的茄子,碧綠的菠菜和生菜,金燦燦的玉米,多汁的角瓜,甘甜的倭瓜,還有繞着它們飛舞的蜜蜂、蝴蝶和蜻蜓。它們裝點餐桌的同時,也裝點我兒時的夢。更有那埋藏在土裏的蘿蔔和土豆,這秋收的主角,是地窖的常客,有了它們,一個冬天就不愁蔬菜了。當然,我們不能忘了大白菜,這秋季園田的霸主,在每家都要佔上一兩畝地,醃酸菜是我們那兒的主婦必須會做的活兒。沒有它們,臘月宰豬時,五花肉就沒了最佳拍檔。

不要以為我們的生活總是陽光燦爛,它依然有着濃重的寒霜和陰影。有令人痛苦的疾病,有面對災荒的無奈,有親人離世的悲傷,有遭遇人生的政治或生活變故的蒼涼。厭倦,羞辱,恐懼,這些人生的負面情緒,就像漫天風雪一樣,從來都不曾遠離我們。寧靜的炊煙下,一個人死去了,他躺在紅棺材裏,去山上的墓園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在缺醫少藥的小鎮,一場痢疾就要了他的命;一個男人去採山,被熊襲擊,落下終生的殘疾;一個伐木工在作業時被大樹砸倒,使他的妻子成為寡婦;一個派出所的警察因為懷疑自己妻子與鄰居的男主人有染,居然開槍殺死鄰居一家三口。還有動物們所遭遇的不幸,瘟疫能讓一羣雞一夜之間死亡,能讓一條忠誠的看家狗永遠閉了嘴巴。這樣的故事,也都是我少年時代所經歷的,所以我作品的“温暖”,總是與痛交織,有着蒼涼的底色。

我愛做夢,夢見死去的'人,也夢見在現實中並不存在的事物。所以靈魂也有“出竅”的時刻,那也是“意識”最為美妙和繽紛的時刻。人鬼可以對話,能夠同行,你甚至能聽到幽冥世界的聲音,《親親土豆》《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重温草莓》《旅人》《逆行精靈》《向着白夜旅行》等小説,就是彼岸的雨露,滋潤着此岸之花的作品。

善良與醜惡,純潔與污穢,不是人性天空的兩極,它們常常相伴相繞。就像環繞我們生活的,既有山間清澈的溪流,也有居民區縱橫的污水溝。寫出人性的複雜性,才是寫出了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説,小説永遠有可開掘的空間。

從現實的叢林穿行到小説的叢林,使我擁有了另一種生活——面向心靈的生活,對我來説,它比現實生活更廣闊,也更具誘惑性。在虛構的世界中,我的呼吸更順暢,更自由和奔放。當然我也有過寫作的迷惘,但這樣的迷惘就像叢林的晨霧一樣,不管多麼濃烈,都會被噴薄的日出照散。

作家因生長地不同,經歷不同,藝術氣質不同,也就擁有不同的小説叢林。小説的叢林在想象的世界中,可以無限大。一個作家能走多遠,就看他們自己在藝術上的造化了。在這個過程中,堅持很重要,沒有對一種文體始終如一的愛,孜孜以求的探索,以及不怕失敗的實踐精神,再炫目的想法都是空談。一個作家能夠真正褪去浮華,不被虛張聲勢的雷聲所迷惑,不懼鞭撻,耐住寂寞,你才能切近小説樸素而芬芳的內核。

每一個將藝術奉為至高神靈的作家,在小説的叢林穿行,必須踏出獨屬於自己的路,才能開闢新天地。懂得自省、苦修、仰望,你終將擁有“不幹的活泉,永流的江河”(考門夫人在《荒漠甘泉》中所言)。這樣的文學之旅,也是一顆凡心得到昇華,在泥濘的跋涉中洞見彩虹的最美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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