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痛散文

小年那天下午，天氣格外寒冷。北風瑟瑟地颳着，太陽也怕冷似的，蒼白着臉無精打采地懸在空中。早退休的王老師捧着茶杯哼着小曲，在院子裏打量着屋檐下掛着的豐盛年貨。臘肉、香腸、鹹雞、鹹鴨，列隊似的掛成一排，正等待着老王的檢閲。

往年老王不需要準備這些東西，因為他和老伴像兩隻老候鳥，冬天去南方兩個兒子那過春節，以避開北方的嚴寒。來年春暖花開時，再回自己的蘇北老家，享受家鄉的温暖宜人。更為重要的是，老家還有一個排行老大的女兒。

今年候鳥南飛時，老王和老伴不想跟着遷徙了。因為去年到南方兒子那裏過完春節，老王生了一場大病，做了胃切除手術。抱着葉落歸根的老觀念，老王不顧兩個兒子的苦苦挽留，跟老伴一起回老家休養生息了。今年老家的冬天特別寒冷，雖然兩個兒子一次次打電話催父母去南方，可是，老王不想長途折騰，準備在老家和女兒一起過春節。因此，才早早準備了這些年貨。

老王一邊喝茶，一邊數着面前的鹹雞鹹鴨。突然，一陣喧天的鑼鼓聲如雷貫耳。他連忙捧着茶杯去看個究竟。老王在村子裏德高望重，村民們有什麼難處，都會想到他。村子裏有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機敏的耳朵和眼睛。

老王尋着鑼鼓聲一路走去，看到一行鎮領導拎着大包小包的禮品去了老哥們李老頭家。老王剛想進去看個究竟，一句“代表組織慰問老黨員”的話語使他剛跨進院門的一隻腳趕緊收了回來，內心也倏的一下隱隱作痛。他立即轉過身子，拖着沉重的腳步悶悶不樂地回家了。

“唉……”老王陰沉着臉木木地坐在沙發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埋藏心底三十多年的隱痛又一次瀰漫了全身，一種濃重的失落和不甘浸透在長長的歎息中，如煙往事不由得湧上心頭。

老王年幼喪父，下有兩個妹妹。母親含辛茹苦拉扯大孩子。作為長子的他不負眾望，做了村裏小學的校長，還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在他而立之年，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已上了小學。正當他工作家庭順風順水之時，媳婦又意外懷孕了。雖然老王很想留下這個孩子，可是，當時計劃生育已緊鑼密鼓地搞起來。違反國策，面臨的是開除黨籍和工職的懲罰。要知道黨籍對於老王來説，就像生命一樣重要。他十八歲入了黨，處處以高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前幾年家裏窮得揭不開鍋，黨費都是分文未少，按時上交。

老王耐心做好母親和媳婦的思想工作後，主動向領導彙報，準備讓媳婦去醫院做手術拿了孩子。不久，鎮領導陪着老王夫婦，還押着村裏另外兩個好不容易抓到的超生婦女一起去城裏醫院。在城裏，另兩個大肚子婦女趁上衞生間的機會逃跑了，只剩下老王的媳婦。意外的是，醫生檢查後説孩子已經很大，做手術有風險。那時的醫療技術落後，使得老王的小三子命不該絕。可是，老王也因此被開除了黨籍，罷免了校長，僅僅保住了工作。

無奈離開黨組織的老王，痛徹心扉。可那小三兒的身體，更是不讓人省心。當初媳婦從醫院回來沒幾天，小三兒就出生了。因為早產，三兒體弱多病。老王帶着孩子到處求醫問藥，操透了心。三兒長到兩三歲時，才發育正常。孩子雖然瘦弱，但聰明伶俐，惹人喜愛，給失落苦悶的老王些許安慰。上學後，這小三子越發表現出機靈叛逆。因為他的教育問題，老王是煞費苦心，但也未能像老大老二那樣順利考上理想的學校。在恨鐵不成鋼的老王眼裏，三兒就是天生的另類。有幸三兒也不是等閒之輩，很早就出去闖蕩，自己竟然闖出了一片天地，在福州成家立業。

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老王從往事的回憶中驚醒，電話是小三兒打來的。三兒説因為公司的事，實在走不開，不能在年前趕回來過年，準備大年初二帶着老婆孩子和岳父母一起開車回家看父母。福建人比較相信神佛，岳父母建議路途中停靠九華山，燒香拜佛，祈禱親家身體健康，閤家幸福。

這個好消息頓時把老王從剛才陰鬱的壞情緒中拉了出來。他立刻喊來老伴，商量還需要準備哪些年貨？小孫女才兩歲多，從未回過老家。親家是地道的南方人，人家千里迢迢趕到這裏看自己，怎能怠慢？

一番商量後，老王不顧嚴寒，騎着電動車興沖沖地上街去了。首先得去銀行換些新鈔票準備給孫女的紅包，再買些鮮活的家鄉魚蝦，養着給親家嚐鮮。

年初二那天，小三兒每隔一段時間就打來電話，向父親報告自己的行程。小孫女聽説要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好奇地問爸爸：“老家是什麼？老家在哪裏？”爸爸告訴她：“老家在江蘇，是爸爸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那裏有爺爺奶奶。”小孫女興奮得在車內不停地嚷着：“去江蘇看爺爺奶奶囉。”

小汽車一路風馳電掣，剛到安徽境內，突然下起鵝毛大雪。漫天大雪，鋪天蓋地，不一會兒，車外成了銀白的世界。車內有喜有憂，南方人沒見過下大雪，三兒的老婆孩子和岳父母不顧寒冷，興致勃勃地搖開車窗，欣賞美麗如畫的雪景，恨不得立即下車把自己變成畫中人。開車的三兒從小在北方長大，對於大雪，司空見慣，根本無心觀賞車外的景緻。歸心似箭的`他正擔心雪大高速公路被封閉，而停在半途中趕不回老家。

意料之中，提示前方封路。三兒只得改走省道，風雪兼程。該吃飯時都不敢停車耽擱，並不時打電話回來，報告路上的情況，好讓父母放心。老王告訴三兒，老家陽光燦爛，沒有一片雪花的影子。早看過天氣預報，這幾天都不太冷，南方來的客人不會被凍着。

晚上九點多，三兒打來電話：“車到江蘇境內就不下雪了，今天太晚趕不回來，在無錫住一宿。因為下雪沒能去九華山燒香，明早去靈隠寺燒香祈福，中午就可到家。”

第二天中午，忙好了豐盛的午飯，老王就帶着事先準備好的鞭炮去村口停車場等待。按鄉村裏的風俗，用鞭炮聲迎接尊貴的客人。首次來老家的媳婦、孫女和親家都是遠方最尊貴的客人。

望眼欲穿中，小汽車終於開進了村子。噼裏啪啦的鞭炮聲中，迎來了三兒一大家子。老王樂呵呵地抱起了小孫女，蒼老的臉上溢出了滿滿的幸福。

吃飯時，一家人團團圍坐在桌前，觥籌交錯、其樂融融。小孫女舉起酒杯，奶聲奶氣地給爺爺敬酒：“江蘇爺爺，乾杯！”稚嫩的童聲引來大家的捧腹大笑。一直叫外公為爺爺的小孫女竟然別出心裁地稱呼老王為江蘇爺爺，以示跟福建爺爺的區別。

老王乍一聽這別緻的稱呼，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臉上的條條皺紋都舒展開了，像牆上掛着的一尊彌陀佛。他迫不及待地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大紅包給可愛的孫女。

席間，姑媽説起小侄女長得跟三弟小時候一個模樣，只是三弟那時瘦弱點。父親那時為小三子可真是操透了心，還因為超生而被開除了黨籍，罷免了校長。三弟聞言，由衷地説：“養兒才知父母恩啊！所以嘛，要懂得知恩圖報。父母是兒女心中的寶，江蘇爺爺可是個超級老寶貝啊！”一席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幸福的笑聲中，老王的眼睛慢慢濕潤了。看着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三兒，老王倍感欣慰。埋藏心底三十多年的隱痛終於在濃得化不開的親情中，逐漸釋懷，既而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