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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彎彎心路彎彎的散文

山路彎彎心路彎彎的散文

城市還沒有醒來,迎着黎明的薄霧,我又一次奔向太行山腳下,那個叫做車元的小山村。那是盧出生、成長的地方,但那個家,於我是陌生的,結婚十年,我排斥着、逃避着、矛盾着,逢年過節,找各種理由不與盧同行,可這一次,我知道逃不掉了,我必須回去——盧的母親去世了。

山路彎彎心路彎彎的散文

就在前一天,先一步回去的盧,給我打來電話:“情況不太好,準備往回走吧,明天一早,有車去接你們。”

我一夜未眠,愁苦於不知道,要在那個陌生的地方呆多久,然而一早,來接我和兒子的盧的妹夫説,凌晨,人已經沒了。

汽車急駛在山路上,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的灰氣,低低地浮在空中,無端地使人覺得憋氣。車內沒有人作聲,包括九歲的兒子,空氣沉悶着。道路兩旁,忽閃而過的,是滿眼滿眼的綠,時值七月,樹木正是茂盛的時期,向人們展示着全部的生命力。而我們,無心留意那些美景,三百公里的行程中,我陷入了長長的回憶……

十年前的春節,第一次隨盧回到他的家鄉,剛剛結婚的我們,是回來昭告親朋的。也是那一次,我從半懂不懂的村裏人的談話中,發現了自己的尷尬身份,一個疙瘩從此挽在心裏。

盧不是親生的,當年,他被這個家抱養的唯一目的是:頂門立户。丈夫因工廠事故英年早逝,扔下高堂老母、年輕的妻子、以及年齡尚幼的三個女兒,這樣一個殘缺的家,急需一個兒子。四十年前,香火觀念是何等重要,何況是在這樣一個落後閉塞的小山村?於是,盧的命運從此改寫。

日子再難,時光不停腳步,靠着國家發放的撫卹金,轉眼十年過去了。這期間,祖母離世、大姐被接到省城,頂了父親的班,二姐因病夭折,家裏的人,一下子少了一半。盧是唯一的男孩子,七、八歲上山砍柴,下地鋤苗,從小便承擔起生活的艱難。

一個殘缺的家,註定要偏離正常的生活軌道。盧十一歲時,母親另嫁了,帶走了家裏唯一的一點温暖和熱鬧,把他和三姐,扔在那個空蕩蕩、冷清清、沉寂寂的破敗房子裏。因為貧窮,盧悄悄撕碎了來自某美術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因為交不起學費,高中半年後,盧選擇了輟學,隻身來到省城,尋找一條餬口之路。

母親另嫁後,又陸續生了三個孩子,第三個,終於如她所願,是個男孩。童養媳出身的她,一直有個心結:生不出兒子,是要被村裏人恥笑的。然而,喜悦還沒有從臉上褪去,不幸就再一次降臨了,很快,第二任丈夫,也撇下尚不懂事的孩子們撒手而去了。由於家族的排斥,母親只得帶着幾個孩子回到盧家,並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給孩子們改姓,從此都姓盧。

儘管是抱養,但盧的長子身份,是不容質疑的,同樣,他該承擔的責任,也是無法推卸的。家中有大事,母親第一個想到他;病了痛了,弟妹們的第一個電話,也是打給他。盧沒有因為母親曾經的忽視,而有所怨恨,屢次接來省城看病,幾個弟妹也像親生的一樣呵護着,妹妹們的婚事,都是他説服了母親,而且至今,他還保存着二十年前弟弟寫給他的信,那封信,我看過,是讓他買一枝鋼筆寄回去。

盧始終把這些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當作真正的親人,也正因為如此,結婚前,他沒有向我透露絲毫。盧的母親性情寡淡,沒有參與我們任何一項關於結婚的細節,倘若不是從人們閃爍的言辭中,聽到事情的真相,我都可以理解和接受,然而這樣的事實,卻讓我心裏有了説不出的失落和悽迷。理智上,我知道應該理解,可情感上,我還是難以接受,我在心裏,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堅壁。

之後,我拒絕回去,內心裏,一直把持着一個原則,你上門來,我自然以禮相待,我可以買吃買穿給錢給物,但我不想再跨進那個沒有我位置的家門。兒子五歲那年的春節,盧的姐妹們輪番做我的工作,希望我能回去看看。盧也説,頭都磕了,還差作個揖嗎?思量再三後,我答應了,一則避免盧的情何以堪,二則,那年盧的弟弟弟媳打工在外,我可以暫住他們的房間。對於家裏沒有屬於我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始終耿耿於懷。之所以回去,當然也不乏私心,除了不想把盧推向不孝,另外,就是不願落個惡媳婦的名聲。

近幾年,盧的母親一直在病痛中掙扎,看到她時,我多是矛盾的,大半出於同情,並沒有那種切膚的痛。沒想到,壞消息來得如此之快。四個小時的車程快結束了,我忍不住在想,等待我這個長媳的,將會是怎樣的'繁瑣程序?我在心裏不斷告訴自己: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何況她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之外,唯一喊過“媽”的女人!

接近午時,終於到家。一下車,大門兩邊貼着的白紙,生生地刺痛了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的心瓣上有血滲出。屋裏設了靈堂,靈前草鋪上,幾個姐妹席地而坐,散亂着頭髮,紅腫着眼睛,悲傷的氣氛蔓延開來。

無言地挨着她們坐下,眼睛觸到貢桌上的照片時,眼前恍然出現了我最後一次去看她,離開時,她顫顫巍巍站起來的身影。此刻,她對這個世界已毫無感知,沒有恨沒有愛沒有快樂,當然也沒有痛苦。目光移到門板上穿戴整齊的遺體,心,竟沒有一絲想像中的怕意。

草鋪上,姐妹們一邊搓着麻繩,一邊進行着悲悽的絮語,似在説給大家,也像自言自語。

聽到戲班子的鑼鼓聲時,一直照顧老人的四妹説,前些年,村裏來了唱戲的,咱媽都要把人家叫到屋裏喝碗水,説誰出門也不容易,後來,攤上了病,就把門關得緊緊的,嫌人家太吵,近兩年,我就沒見咱媽再笑過。邊説,邊就哽咽起來。

望着遺照發呆的大姐説,那年,村裏來了照相的,咱媽是第一個照的,還動員了不少人,我埋怨她,人家要多錢給多錢,也不知道搞搞價,咱媽説,出門在外,能幫一把就幫一把。説完,跟着一聲歎息。

五妹哭着對我説,嫂子,咱媽是不是聽了我的話才走的?我對咱媽説過,開了學,都忙着顧孩子上學,誰來照顧你呢?是咱媽怕拖累咱們,才急着走的!最後一句,已是泣不成聲。

靈前守着的,除了自家人,還有一個啞巴大姐。嫁到同村的三姐悠悠地説,啞巴大姐是大爺的女兒,兩歲就沒了媽,咱媽十二歲進門,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撫養大,就是她出嫁以後,吃的穿的,也總是想着她。三姐的聲音,空洞得像是來自天外,啞巴大姐似乎知道我們在説她,索性把遺照拿起來,一邊“啊啊”地説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一邊抬起衣袖,擦着乾枯的眼睛。

我終於明白,每個人,都是不盡完美的,各式各樣的人身上,都具有一些美好的東西。他們有願望,經歷過痛苦,勇於探索,追求幸福。我終於釋懷,原來,什麼東西都可以潮漲潮退,很多的情緒都可能在一瞬間煙消雲散。只有敞開胸懷,刻意理解或被理解時,才會發現這一切,都是那樣令人感動。

依村裏的規矩,七天後下葬。七天裏,我和盧的姐妹們一起,披麻戴孝,白天黑夜地守着。下葬那天,遠遠近近的親人都來了,入殮時有個説法,看着的人,誰都不許出聲。靈堂內一片肅穆,遺體被抬進棺木了,棉被正一條條地蓋上去,我的胸口突然有些堵,彷彿那些棉被是壓在我身上的。就在這時,倚在門框邊的一位老婦人,帶着哭腔用微弱的聲音喊:“別蓋那麼多,太熱了……”沒有人理會,棺木裏滿滿當當。開始釘棺木了,三寸長的釘子,在重錘的作用下,一點點嵌入,再嵌入,那“咚咚”的響聲,重重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葬後第三天,我們去墳頭做了最後的告別,解下麻繩,脱去孝衣,完成了為人子女的最後一項義務。

下午,一身疲憊的我和盧,帶着兒子冒雨上路了。大雨如注,周遭的景物,都在柔弱地顫抖,經過雨水洗禮的樹葉更綠了,似乎每一片綠葉,都有一個新的生命在顫動,一切是那樣欣欣向榮。

汽車在彎彎的山路上奔馳,身後,綿延的太行山脈青青翠翠,蓊蓊鬱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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