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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口窯散文

軒口窯散文

今年七月的一天,舅爺突然心臟病發作,重摔之後人事不省。舅舅打來電話,母親幾乎昏厥。來不急買什麼東西,母親和有病的婭婭就心急如焚地往軒口窯趕去。我知道消息時她們已到縣城,由於晚自習的原因,加之三歲的兒子無人看管,我就沒能同去。

軒口窯散文

領着兒子在辦公室裏心慌意亂,看着不諳世事的他坐在地上用小手拍打着地板,我無心去理會。想打個電話詢問又始終沒有打,也許是沒能趕去親眼看看心懷愧疚,也許是成年以後很少能再想起那裏和那裏至親的人而心怯難語。

晚上九點多母親回來,告訴我經過村醫的搶救,舅爺已經脱離了危險,就帶着兒子在燈火闌珊中回老家去了。

母親走了,我的思緒卻難平,頭腦中兒時的記憶如黑白膠片一樣翻來翻去。兒時所有的記憶都在軒口窯,但所有的記憶都以舅婆為中心,至今能記得清的有關舅爺的內容,就是他耕地時把我放在驢子的背上,把他頭上汗浸浸的草帽扣在我頭上;磨地時把我平展展地放倒在耘磨上,任土塊添滿一嘴,他呵呵地笑。也許這是我記憶中他年輕過的唯一證明,然後他一下子就老了,就病了,就變成了現在,像一節黑瘦的乾枝,哪怕一絲風也會把他吹倒了,吹斷了。

第二天,我抽出了時間(我們年輕的人總是很忙,看望老人總要抽時間,這多麼可悲!),和母親去看舅爺。從張家場到富家坪的這段路我曾經頻繁走過,這天卻覺得陌生。一進門,只有舅爺一個人木然地坐在廊沿上,眼睛張望着對面的山。他耳朵很背,母親喊了幾聲也沒聽見,直到我們走到他跟前,他才回過神來,繼而眼睛裏閃出喜光。我抓起他的右手,整隻手腫脹嚴重,昨天顯然摔得不輕。

之後,母親和舅爺在屋子裏説話(其實是母親説,他看),我像受到良心的指使,一個人來到了已空無一人的老莊裏——我六歲之前生活在這裏。經歷了三次整莊搬遷,最先的軒口窯已經破敗不堪,只剩了十幾孔窯洞和塌毀的院牆。

在土台邊的老榆樹下坐着,背後是我在舅婆懷裏長大的窯洞,榆樹台子下四五户院牆裏曾經是蹦出我兒時玩伴的院落。三十幾年前,就是他們從榆樹根下爬上來,喊起還在被窩裏的我。或者我坐在榆樹台子上,把他們一個個從被窩裏喊出來。

那時候,軒口窯只有十幾户人,舅婆家的窯洞就在我身後最西面的兩洞。記憶裏一洞是廚房,舅舅住;一洞是主窯,帶着一個耳洞,裏面放一隻大木箱,舅婆舅爺帶着我住。我站在這坍圮的窯門口,已經完全記不起左鄰誰家右户何人,但面對着這一排用刺籬罩着的窯門,我還是清晰地看見了舅婆放在坑頭上的針線笸籮,舅爺掛在窯壁上的馬鞭,舅舅給我做的木猴(自制的陀螺玩具);我還是聞到了舅爺的旱煙味,缸裏的漿水味、酸菜味,院子裏的驢糞味、馬糞味。窯洞西面有一堵土牆,現在只有牙槽般的牆腳。裏面曾經是一口深井,現在被填平了,但我還有對它的一種畏懼感和神祕感,因為小時候舅婆講過井裏有一隻大馬猴,抓住小孩子就揹走,直背到瓜老窩(清水人叫的烏鴉)崖上,不讓回家。有一次偷偷跑進土牆內盯着井口看,被一個小夥伴大喊一聲,結果被井口濕滑的石頭給滑倒了,慌亂中半天也爬不起來,真像被大馬猴的手給抓住了,最終屁滾尿流跑出來,大哭半天來消解恐懼。正因如此,記憶中的這土牆就很深很高很神祕,成了種在心裏的驚魂。

老榆樹下靠老窩溝邊是曾經的大舅爺家,有一個和我同歲的小婭婭。大舅爺家後牆外有一大片槐樹林,比我和小婭婭大七八歲的老漢(他的小名)舅舅總在兩棵槐樹間給我們綁起一根繩子做鞦韆。就那麼你一蕩我一蕩,把我們最快樂的笑聲留在了那片槐樹林裏,留在我們的童年裏。

那時最鮮美的水果就是老窩崖上的龍果,老窩溝裏的野草莓和飄兒(學名不知是什麼),舅婆菜園裏的黃瓜和包萊根。舅舅腰裏別一把鐮刀,攀到老窩崖上,砍下一顆顆虎頭虎腦的龍果,用鐮刀剝開,裏面的龍果籽光潔晶瑩,剝開龍果籽的皮,像蝸牛一樣的果肉香甜已極,吃一顆笑一聲,甜到心裏,美到心裏。龍果樹的枝葉編成涼帽,舅舅戴上他就像個游擊隊兒童團的隊長,領着我們七八個小孩深入到老窩溝底,扒開草叢總能摘得一把把豔紅的野草毒和一捧捧肥大的飄兒。細雨過後,瓜果浸潤,舅婆就一手挎個馬頭籃,一手拖着我到菜地裏去。夏日的菜園就是生命的交響曲,一擺擺的包菜像茁壯的士兵,組成整齊的編隊等待舅婆的檢閲;黃瓜伸展着腰身舒坦地吊在葉架間,像富家少爺一樣酒足飯飽;辣椒有些黃嫩嫩的,有些紅飄飄的,自顧自的低頭納悶……舅婆在每一棵瓜果前自言自語,嫌黃瓜長辣椒短,質問包菜為什麼長得鬆鬆垮垮像懶漢的褲腰,像誰家的媳婦捂不緊個嘴,我則跟着菜園裏的螞蚱跳來跳去,或捂住一隻小青蛙,把它放到包菜上去。

在我四歲前,舅婆有一匹白色的大馬,也是軒口窯唯一的一匹馬。從軒口窯的'大榆樹台子上,舅婆包起頭巾,把我抱上馬背,然後跨身上馬,鏜鏜鏜地從窯口順梯子坡直騎到縣城。這時候的舅婆身影異常雄岸,從鄉鄰的注目中下山,像在趟過歲月的河。下到坡底,舅婆總要在樊河邊洗洗腳,起開頭巾掬水洗洗頭髮,然後編成滿頭的辮子盤起來。騎白馬下縣城一般限於兩種情況,一是舅婆去縣上參加人代會或婦女會,因為她是縣人大代表和樊峽的婦女主任;一是去趕四月二十八的交流會。而我最後一次騎白馬,則是六歲時舅婆把我送回了家。這之後,聽母親説,白馬就被賣掉了,因為舅婆已經不是人大代表了,而且身體已經很差了。聽母親説,白馬賣掉的那幾天,舅婆就病倒了,但她總是拖着重病的身子,披着夾襖站在窯口往梯子坡下看。

我起身離開了老榆樹,從窯口往山下走去。經過半山腰的麥場,從麻灣南邊順時針一直下坡,大約要走半個小時,就到了軒口窯第二次搬遷的村莊。軒口窯和陳家莊子兩個小莊總共二十幾户從山上搬下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共同組成了新莊,屬於樊峽大隊三組。在這裏,我沒有久住過。村裏還是沒有一個人,院子裏早就種上了莊稼。舅爺家的院牆已經塌了好幾處。就是搬來這裏不久,我甚至都記不清是八幾年,但又不敢問母親,怕她説我,舅婆終於病種,終於卧牀不起,終於病故。那時母親帶着我和妹妹來看望彌留之際的舅婆,她側身睡在土炕裏邊,母親大哭,我和妹妹大聲呼叫着“舅婆舅婆”,但她都沒能轉過身來。也許是人已經沒有了意識,也許是不願我們傷心,也許是怕自己一轉臉看見最親的人就更加難捨,更加痛苦,總之,她最後的一面我和母親都沒能看到。留在記憶裏的,只是她那麼小那麼小地睡在炕上,那麼瘦那麼瘦地睡在炕上,只留給我她滿頭的髮辮,模糊的背影……

怔怔地望着遠處的寺溝,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陡懸的大壩頂上一溜煙的油菜花在山陰的籠罩下已經看不清顏色。再一次站在路口,梯子坡兩邊的草木黑黢黢的,我似乎看見雄岸的舅婆跨身在白馬背上,懷中抱着小如糖果的我,從坡頂悠悠盪盪地走下山來,直走出溝口,直走向縣城。

走吧,走了,軒口窯;走吧,走了,人生的路。我們有太多的回憶需要去拾取,有太多的愧疚需要去救贖,但面對着歲月,誰也沒辦法拴綁住它匆匆的腳步,只能任回憶流淌,只能讓心靈去追趕我們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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