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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述秦觀詞的主要特色

簡述秦觀詞的主要特色

秦觀詞的婉約,多於融合情景處而得之,既不像蘇詞那樣豪縱奔放、一瀉千里,又不像柳詞那樣從俗、坦陳胸臆,而是講究儲含蓄、饒有情致,力求維護詞體的本色,或説維護詞體的相對獨立性。下文是小編收集的秦觀詞的主要特色,歡迎大家閲讀!

1、秦觀感傷詞的創作概況

秦觀(1049-1110),早年字太虛,後改字少遊,別號刊溝居士、淮海居士,揚州高郵人。他少時聰穎,博覽羣書,抱負遠大,縱遊湖州、杭州、潤州各地,充分表露出豪宕不羈的個性情懷。秦觀從少年時代起就關心國家大事。

熙寧元年(1068),他21歲,因目睹人民遭受水災的慘狀,創作了《浮山堰賦》,對百姓的苦難表示出深切的同情。為了抵禦遼夏的侵擾,他曾研究兵法,寫作《郭子儀單騎見虜賦》,通過對英雄人物的歌頌,寄託了自己宏大的理想抱負。

熙寧十年,蘇軾自密州移知徐州,秦觀專程前往拜謁,寫詩道:“我獨不願萬户侯,惟願一識蘇徐州。”(《別子瞻學士》)極傾倒之情。次年,他應蘇軾之請謝了一篇《黃樓賦》,蘇軾稱讚他“有屈、宋才”

[1]。在此期間,秦觀與蘇軾同遊戊烯、吳江、湖州、會稽各地,結下了終生友誼。在蘇軾的勸説下,秦觀開始發奮讀書,積極準備參加科考;可是命運不濟,兩度應考均名落孫山。蘇軾為之抱屈,並做詩寫信予以勸勉。元豐七年(1084),蘇軾路經江寧時,向王安石力薦秦觀的才學,後又致書曰:“願公少借齒牙,使增重於世。”

[2] 王安石也讚許秦觀的詩歌“清新似鮑、謝”

[3]在兩位文壇前輩的鼓勵、稱許下,秦觀決心再度赴京應試,並於次年登第,結束了“奔走道途數千裏,淹留場屋幾十年”(《登第後青詞》)的舉子生涯。考取進士後,秦觀初任定海主簿,轉蔡州教授。元祐七年,蘇軾自揚州召還,進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秦觀遷國史院編修,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同時供職史館,人稱“蘇門四學士”。京城任職的數年裏,秦觀得與師友時相過從,精神上比較愉快,但是由於家口較多,生活拮据,“日典春衣非為酒,家貧食粥已多時”(《春日偶題呈錢尚書》),只得經常依靠朋友的接濟。更令他感到進退維谷的,是新舊黨爭的漩渦中孤危的政治處境。

哲宗元祐年間,操持朝政的多為舊黨人士,但其內部派別鬥爭卻異常激烈。蜀黨領袖蘇軾及其“蘇門四學士”,均能夠出以公心,根據民生疾苦和國家利益,針對新、舊兩黨的主張給予客觀、公正的評價。秦觀先後向朝廷進策論30篇,其中《國論》、《治論》、《人材》、《法律》、《財用》、《邊防》等文,對當時的內憂外患提出了各種具體的改革方略。在《治勢》篇中,他對王安石變法作了中肯的論析,認為新法是救國濟民的良策,只是執法者矯枉過正,以致產生了一些流弊。他也不同意司馬光執政盡廢新法,認為那也是因噎廢食之舉。這些觀點在黨同伐異的激烈政治形勢下,顯然是不合時宜的。而且由於秦觀與蘇軾關係密切,他更無法逃脱派別門户之間的中傷和攻訐。“上有蒼鷹禍,下有黃犬厄”(《和裴仲謨放兔行》),正説明他的內心籠罩着變生不測的黨禍陰影,積鬱着危機四伏的惶恐。

紹聖元年(1049),新黨人士章棹、蔡京上台,蘇軾、秦觀等人一同遭貶。在離開汴京之前,秦觀重遊城西金明池,撫今憶昔,感慨叢生,遂以悽苦的筆調創作了《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西城楊柳在春風中擺弄着柔枝,也牽動起詞人傷離怨別的憂愁,令人潸然淚下。他追憶往昔與知交好友在金明池畔飲酒賦詩,備極歡娛。然而如今卻“人不見,水空流”,無限惆悵之感溢於言表。下片直接抒發流年似水、青春易逝的感傷,實質寄託着詞人身遭遠謫、行將離京的愁緒。歇拍三句,更將這深濃的愁緒具象化為春江之淚,進一步宣泄肝腸寸斷的痛苦。

秦觀先任杭州通判,再貶為監處州茶鹽酒税。在處州,他為了消愁解悶,經常到佛寺中與僧人談禪論道,為寺僧抄錄佛經,並寫有詩句“因循移病依香火,寫得彌陀七萬言”(《題法海平闍黎》)。豈料恰因這兩句詩,被政敵羅織成“謁告寫佛書”的罪名,削職遠徙郴州。秦觀行經衡陽時,得到衡州太守孔平仲的盛情款待,他當即抄呈在處州時所作《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鷯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作品上片由明媚的春景,陡接以“飄零”、“離別”之意,流露出濃重的遷謫之悲。下片進行今昔對照,追憶往日汴京西池宴集的歡樂,而今卻俱已風流雲散,無一倖免。“攜手處,今誰在?”在反詰設問的字裏行間,滲透着對元祐黨禍痛心疾首的控訴。詞人橫遭貶黜,遠離朝廷,政治理想破滅,青春容顏衰老,這種種的怨憤不平,促使他發出了沉痛的喟歎:“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不僅是説自然界的春天正在逝去,同時也在暗示着生命的春天也將一去不復返。這一結句較李後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更加拙重,音調越發悲切,將詞人內心無限深廣的愁緒淋漓盡致地宣泄了出來。據宋人曾敏行《獨醒雜誌》記載,當時孔平仲讀罷此詞,不禁驚詫道:“少遊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並稱:“秦少游氣貌,人不類平時,殆不久於世矣。”曾布也説:“秦七必不久於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4]這些故事皆足以説明,秦觀此詞流露出令人驚詫的悲憤之意。

秦觀深秋時節行進在郴州道中,看見飢鼠相追於壞壁之間,頓生蕭索自傷之意,隧創作了小詞《如夢令》: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詞人置身陌生之地,獨宿驛亭之中,夜沉如水,秋風瑟瑟,到處是一派荒寒冷落的景象。這蕭瑟的景象,恰折射着詞人暗淡、深閉的愁緒。“夢破鼠窺燈”,“破”字顯出衰殘,悽寂,“窺”字點出環境的清寒。“霜送曉寒侵被”,“送”字、“侵”字則非常深細地表現出砭人肌骨的涼意。無寐的詞人隨着門外的馬嘶,心緒越發地煩亂憂苦。 此後,秦觀又先後被移送到橫州、雷州編管。在這短短數年間,他不斷地遭受削職、除名,一貶再貶,從一般的逐臣淪為流放的罪犯,連續的沉重打擊,使他的心情益趨感傷。元符二年(1099)歲暮,他身處雷州,彷彿到了天涯海角,舉目無親,內心深深絕望,竟自做《輓詞》,抒寫“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荼毒復荼毒,彼蒼哪得知”的深冤無告、橫遭災禍之悲;又云:“家鄉在萬里,妻子各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自己客死異鄉,竟然連魂魄都不敢東歸故鄉,與親人相見,心情的慘痛可想而知!

在長期的貶謫生涯中,秦觀獨自忍受着艱苦生活境遇的挫折以及來自各個方面的政治打擊,但始終保持着堅忍高潔的品節和情操。對於家鄉、親人綿綿不盡的思念,成為他慰藉孤魂的寄託。秦觀家居高郵,隸屬揚州。他青年時期經常到百餘里外的揚州遊覽,並且創作了著名詞作《望海潮》(星分牛鬥),從各個側面渲染出揚州城往日的繁雄氣勢,如今的富麗豪俊。在此後的漫遊經歷中,他時常追憶揚州的美景,表達對故鄉的思念。例如《夢揚州》(晚雲收)以豔語寫鄉情,歇拍三句“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點明思鄉的題旨。不過此時的“夢境”,還主要侷限在才子佳人風光旖旎中的柔情蜜意。自從身遭貶謫、流放之後,秦觀詞內的故鄉則變成了天涯遊子熱切盼望的精神家園。他在《阮郎歸》(湘天風雨破寒初)下片寫道:“鄉夢斷,旅孤魂。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詞人於除夕之夜,獨宿於郴州旅舍,對於故鄉的.思念越發深切難奈;然而身世飄零,故鄉難返,痛楚之情溢於言外,更傷無雁傳書愁情難釋。在與家鄉親人音信全無的苦難歲月裏,秦觀越發悲切地表達出對於妻子兒女的牽掛。他在《如夢令》詞中追憶妻子在別離時分“粧粉亂紅沾袖”的悽苦形象,遙想她於別後“玉銷花瘦”的憔悴之態,作者不由得感歎道:“腸斷。腸斷。人共楚天俱遠。”直接抒發出相隔天涯的深濃愁緒。秦觀還“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

[5],其《八六子》等詞作借戀人別後的苦苦相思,凝聚了自己一生潦倒、仕途坎坷之悲,整個個作品已經清冷悽寂,格調越發沉痛蒼涼。

在痛苦的貶謫、流放生涯中,秦觀不斷追尋精神解脱的道路,具體表現在詞作中,即是對“桃源”境界的嚮往。在遠謫郴州期間,他時常用“桃源望斷無尋處”(《踏莎行》)、“桃源路,欲回雙槳”(《鼓笛慢》)等語句來悲歎人生前途的渺茫、精神的解脱終難實現。儘管如此,他總是在詞中極力描摹“桃源”的境界,例如《好事近·夢中作》上片所寫:“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詞人夢境裏所展現的,絕似陶淵明《桃花源記》開頭描寫的景象。例如《點絳脣·桃源》:“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同樣大量檃括了《桃花源記》中的內容。不過,秦觀雖然追慕陶淵明靜穆平遠的高妙境界,但是在他骨子裏,卻始終充溢着柳宗元式的遷客騷人的滿腹不平和愁緒。他對於“桃源”境界的嚮往和追尋,是在要冷酷的現實世界裏覓得悠遠寧靜的精神家園,最終獲得心靈的慰藉和平衡。

由此可見,秦觀詞中的傷心愁緒,主要來源於社會的壓迫、政治的打擊,作者遭受黨爭的傾軋,遷謫、流放的命運,遠離親人的痛苦,獨居孤館的幽閉,這種種的磨難嚴酷地摧殘着詞人的身心,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愈加深濃複雜的感傷之情,詞風也由早先的温婉含蓄而變成悲楚淒厲。馮煦在《蒿庵論詞》中準確地揭示了遷謫南荒對於秦觀生平思想及其創作風格的深刻影響,並且異常精到地指出秦觀詞的精神實質:“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他人的詞作,大多是用來逞弄才情,炫耀技巧,很少有人將自己真實的人生感受投注到豔科小詞當中;然而秦觀則是用整個心靈來填詞,將自己坎坷的人生遭遇、痛苦的情感體驗,通過詞體的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因而具有特別真切、特別感人的抒情效果。

2、秦觀感傷詞的藝術特色

秦觀在感傷詞作的藝術表現方面,展示出獨特的審美境界。

首先,在意象選擇和意境創造上,秦觀的詞作擅長描摹清幽冷寂的自然風景意象,抒發遷客騷人的深悲巨痛,營造出蕭瑟淒厲的“有我之境”。代表性作品是他流放郴州期間所寫的《踏莎行》: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篇詞作非常深切地抒寫出詞人遭受流放、前途渺茫、孤單寂寞、懷鄉思念地愁緒。特別是最後兩句,因景設問,尤其沉痛地表達出自己遠離朝廷、謫放天涯地無奈和悲憤。秦觀病逝之後,蘇軾特別將這兩句詩書於扇上,並題識曰:“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 這首詞作幾乎所有的感情,都是通過富有特色的景物描摹顯現出來,而且在寫景之中,運用一系列拙重的字眼,更加深切地表達出詞人難以抑止地愁怨。開頭三句中的“失”字、“迷”字表面寫景,實質藴含着作者人生前途的迷茫何悵惘;“望斷”二字更顯示出急切盼望而終至失落的處境。“可堪”兩句深為王國維所推賞,他認為“少遊詞境最為悽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而淒厲矣。”

秦觀尤其善於因情而設景,借景而抒情。他將“孤館”、“春寒”、“杜鵑聲”、“斜陽暮”這些具有濃郁悽清情味的典型意象巧妙地組接在一起,並且用“可堪”、“閉”這類滯塞、拙重地詞彙,進一步強化了愁緒的抒發。下片開頭的“砌”字下得極其悲楚,那一封封書信,一束束梅花,彷彿成了一塊塊飽含離別之恨的巖石,層層壘起,壓抑在詞人心頭。結末兩句中的“幸自”、“為誰”虛詞連接,傾訴出歷經政治打擊、飽受人世滄桑後的無限悲涼和絕望。所以説,秦觀總是通過外在清冷悽迷的景物,折射內心哀傷愁苦之情致,從而創造出悽美感人的藝術境界。正是由於詞人的內心積鬱着濃烈的悲情別緒,他的詞中時常寫出“無理而妙”的痴語,更加真切地傳達出難以排遣的苦悶。他有許多寫愁抒恨的名句,如“倚危樓,恨如芳草,悽悽 盡還生”(《八六子》)、“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等,便與其早期詞作中“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浣溪沙》)的輕約柔曼迥然相異,融入了深致沉痛的創作力度,生髮出令人震撼的表達效果。

其次,在掌法結構方面,秦觀受到柳永的影響,創作了大量慢詞。但是他能把令詞中含蓄縝密的韻味帶進慢詞長調,從而彌補了柳永以賦法填詞所造成的發露有餘,淺白單調的不足,顯得跌宕有致,包藴深層。例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遊,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摟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此詞上片開頭二句點明時令景物。初言梅落,繼言冰解,“東風”句包含年華易逝的驚歎。“金谷”二句記述出遊,“新晴細履平沙”,可見天氣融和,遊人閒適。“長記”一句觸景感懷,陡然追憶起往日情事,自此至下片“飛蓋妨花”皆回憶當日歡遊的盛況。“蘭苑”以下轉筆傷今,化密為疏,又覺空靈盪漾,餘韻不盡。所見酒旗、棲鴉、流水等物象,皆能引發詞人物是人非、風流雲散的嗟歎。最後以思歸之意作結,頗有四顧蒼茫之感。這樣的長調作品不是平鋪直敍,一覽無餘,而是重在意脈的連貫,情意的流動,通過物象畫面的推移、變幻,將詞人複雜深摯的情感曲折地表達了出來。因此張炎《詞源》卷下評價秦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再次,在字法運用方面,秦觀詞作具有含蓄隱麗的特徵,取象設詞追求意象的精緻幽美,繪自然景物,多為飛燕、寒鴉、垂楊、芳草、斜陽、殘月、遠村、煙渚等;摹建築器物,則是驛亭、孤館、畫屏、銀燭之類。他以柔婉的筆觸,對詞中的字句多加推敲和修飾,用精美凝練的辭藻,傳寫出悽迷朦朧的意境。近人趙尊嶽《填詞叢話》卷一評析秦觀詞用字之妙,説:“淮海即好麗字,觸目琳琅,如‘東風裏,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一‘映’,一‘低按’,一‘小’字,已經驅使質實為疏秀,人見其風度矣。”

3、秦觀感傷詞的詞史價值

秦觀的感傷詞作形成了詞史上影響巨大的抒情範式。在他之前,晏殊、歐陽修以珠圓玉潤之筆寫作名臣顯宦的閒雅之詞,晏幾道以空靈悠緲之筆寫作沒落公子的感傷之詞,柳七郎風味失之淺俗,蘇東坡詞的豪宕不羈又非“本色”、“當行”,他們皆不能被廣大文士所理解和接受。秦觀的出現,則成為人們普遍師法的對象。他出身於社會下層,政治上受到沉重打擊,屢遭流貶之苦,這幾乎是中國封建社會眾多下層文士悲劇命運的縮影。秦觀以其婉約悽美的優秀詞作,傳遞出廣大文士共同的悲哀,因此受到了普遍的推崇和褒譽。

在詞體演進的發展過程中,秦觀作出了非常突出的貢獻。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指出:“秦少游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其先路;遠祖温、韋,取其神不襲其貌,詞至是乃一變焉。然變而不失其正,

遂令議者不病其變,而轉覺有不得不變者。”秦觀學習柳永填制慢詞,受到老師蘇軾的譏嘲,不過他在柳永以賦法入詞的基礎上,更多精研和錘鍊,使得慢詞的創作走向成熟。孫兢《竹坡老人詞序》雲:“蘇東坡辭勝乎情,柳耆卿情勝乎辭,辭情兼勝者,唯秦少游而已。”《四庫全書目提要》亦稱秦詞“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所謂“辭情兼稱”、“情韻兼勝”,即是指秦觀善於運用流暢清晰的章法、婉麗藴藉的字法以及悦耳動聽的音韻,情景交融,意境相諧,將內心積鬱的感傷情懷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秦觀詞章法、句法相對疏朗,而字法尤顯典雅精緻。這種努力發展到周邦彥那裏,則更加註重章法上的雕琢、勾勒,意象組接的密麗以及大量化用前人詩句,慢詞創作體制更加完備,手法更加繁複,也越發帶上了濃重的文人化、技藝化的色彩。這也引導着宋詞由天然之美向人工之美轉化,如此技藝的進步也消解了詞體內在的生機活力。賙濟評價秦、周詞法之異,指出:“少遊最和婉醇正,稍遜清真者,辣耳。少遊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

樓敬思亦云:“淮海詞風骨自高,如紅梅作花,能以韻勝,覺清真亦無此氣味也。” 秦觀用疏朗流暢的章法,連接精緻典雅的詞句,使得詞句既較柳永高雅,又不似周邦彥那般凝澀晦昧、難以索解,而是融入技藝又不逞弄技藝,這是恰如其分、恰到好處的藝術佳境,得到了廣大欣賞者的普遍喜愛,取得了詞史上突出的地位,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一甚至推譽其“首首珠璣,為宋一代詞人之冠”。

試論秦觀詞的語言藝術特色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樓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首《滿庭芳》,使秦觀贏得了一個“山抹微雲秦學士”的雅號;也就是這首《滿庭芳》,在當時文壇極負盛名的“蘇門”引起了一場爭論:作為師尊的蘇軾嘲笑自己的門生秦觀“學柳七作詞”,而與秦觀同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卻説:“‘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斗轉星移,九百年過去了,這首當年蘇東坡不太喜歡的《滿庭芳》,卻作為婉約派詞的名作一直流傳至今。歷代詞論家都對秦觀的詞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晁補之就認為“比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到了清代,李調元和馮煦更是對他推崇備至。李調元的《雨村詞話》稱:“秦少游《淮海集》,首首珠璣,為宋一代詞人之冠。”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則説:“少遊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為詞寄慨身世,閒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後主之後,一人而已。”這些雖然都是溢美之詞,但從中也的確可以看出秦觀在中國詞史上的重要地位。秦觀是繼温庭筠、韋莊、李煜、柳永等人之後,婉約派詞的一位重要的代表作家。他的詞,清麗和婉,情韻兼勝,語淺而情深,意淡而味醇,被稱為婉約派正宗。其鮮明的藝術特色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清詞砌恨,麗景凝愁。

前面所引《滿庭芳》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這首詞寫的是在一個秋天的黃昏與知己分別的情景。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藝苑雌黃》:“程公闢守會稽,少遊客焉,館之蓬萊閣。一日,席上有所悦,自爾眷眷,因賦長短句,所謂‘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也。”這樣一首抒寫離情別緒的詞,如果拋開其中所表達的離情別緒不管,那麼就成了一幅極美的秋天晚景:傍晚,山被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雲,那一望無際的在秋風中變得枯萎的野草,彷彿和天連在了一起。天空飛過一羣寒鴉,山下小村旁有一條河潺潺流過,一條船在河邊渡口靜靜地停泊着。這時,城樓吹響了報時的號角,城裏已是萬家燈火。這是一幅多麼恬靜優美的畫面!然而,就是那停泊在渡口的船上,正演繹着情人知己話離別的動人一幕:兩人相對痛飲之後,彼此交換着心愛的飾物作為紀念,互相叮嚀着心愛的人兒別後珍重,説到傷心處,兩人又抱頭痛哭。於是,一幅本是恬靜優美的畫面,便隱含着作者深切的愁怨了。微雲、衰草、畫角、徵棹、離尊、斜陽、寒鴉、孤村--這些事物無一不傳遞着作者的愁情。下闕直説“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實際上是説也再不可能見面了,沉痛至極,便有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的自嘲自謔之語。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盛讚此詞結句:“人之情,至少遊而極,結句‘已’字,情波幾疊。”

對於這首詞,賙濟作了這樣的點評:“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又是一法。”(《宋四家詞選》)他的這個觀點很有道理,因而被很多人所接受。秦觀的身世是很令人同情的。他是江蘇高郵人,生於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他的家境不太好,十五歲時父親就死了,他和母親跟着做州縣官的祖父、叔父一起,過着大家庭的生活。每當荒年饑饉,他們這個大家庭就會“聚族四十口,食不足”(秦觀《與蘇公先生簡》)。家道中落,迫使他只有登科求仕。然而,他的求仕之路非常坎坷。《宋史》説他“少豪雋,慷慨溢於文詞,選進士不中”。其懷才不遇之恨,可想而知。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他到彭城拜見一代文宗蘇軾,從此受知於蘇軾,成為“蘇門四學士”之首。

元豐七年(1084),蘇軾將他引薦給王安石,王安石對他大加讚賞。次年他終於中了進士,得了個蔡州教授的小官。恰好這年宋神宗死了,哲宗即位,高太后攝政,廢除了王安石的新法,驅逐新黨,重用舊黨。在政見和思想上附從於舊黨的秦觀本以為可以得到重用,實際上卻從此屢遭打擊。先是於三十九歲那年“為忌者所中”,剛被蘇軾等人薦為賢良方正並被召至京師的他“復引疾歸汝南”;接着從哲宗元祐五年(1090)起到京師任了大約四年的祕書省校對黃本、正字、國史館編修之類的館職,旋又於紹聖元年(1094)“坐黨籍改館閣校勘,出為杭州通判”,“又坐御史劉拯言先生增損《實錄》,道貶監處州酒税”。到紹聖三年(1096),他已經四十八歲了,“坐偈告寫佛書,削秩徙郴州”。此後,他五十歲“奉詔編管橫州”,五十一歲自橫州徙雷州,五十二歲那年(宋哲宗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八月遇赦北上途中,死於藤州光化亭上(均據楊世明《淮海詞箋註》附錄之秦瀛《重編淮海先生年譜》及錢大昕的考證)。秦觀這個人是多才多藝的,但他的一生卻是多災多難的。所以説他的詞中藴含着怨悱悲慨的身世之感,是十分自然的事。朱孝臧《彊村叢書》所收《淮海居士長短句》三卷,共計七十十首,其中直接寫到“恨”和“愁”的竟多達33首。難怪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和王國維《人間詞話》都説秦觀是“古之傷心人”了。

秦觀詞中寫“愁”、“恨”的篇什之多,恐怕在歷代詞人中無人能比。這也就決定了他的詞在內容上的狹隘性。李清照早就指出了“秦詞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的毛病。蘇軾之所以要譏笑秦觀“學柳七作詞”,也是因為秦觀和柳永一樣,多寫兒女之情,內容貧乏,氣格不高,纖巧無力。儘管秦觀詞在思想內容上存在着明顯的缺陷,但就其藝術成就來説,卻是相當高的。僅其寫“愁”和“恨”的詞章,就可以稱得上是奇麗婉美、妙中之妙了。

秦觀詞的第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清詞砌恨”。“砌恨”出自他的一首很有名的《踏莎行》: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覓處。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詞寫於郴州貶所。上闋寫景,樓台、渡口、桃源、旅館、斜陽,本可以構成一幅色調明快的山水畫。然而作者在描繪這些景緻的時候,只通過一些看似平常的詞語的點染,便使本應明快的格調一下子變得沉悶起來。起首一個“失”、一個“迷”,為整首詞定下了悽迷的基調。前三句,反映出作者的迷惘。第四句,從“孤館春寒”寫出作者的孤獨之感;第五句,借杜鵑悲啼吐露自己怨憤之聲。上闋五句,句句寫景,句句含情,景為情設,情由景生,真的是情景交融!詞的下闋在這種迷離沉重的氛圍中直抒胸臆,作者的滿腔悲憤之情終於噴薄而出:遠方親友遙相問候的一封封書信,就像一塊塊沉重的磚,用它們砌出來的是那無窮的恨!那麼,作者要表達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恨呢?在詞的結尾,他發出了這樣痛心疾首的一問:郴江啊,你本來圍着郴山轉就是了,可你為什麼要流到湘水去呢?我們如果把它翻譯成秦觀的內心獨白,它應該是這樣的:秦觀啊,你本來可以有自己適意的生活,可是你為什麼會被貶謫到這蠻荒之地來呢?這樣的一問,包含着對自己無端捲入政治漩渦的悔恨和對捏造罪名誣諂自己的卑鄙小人的痛恨。蘇軾作為秦觀的老師和知己,是深刻理解秦觀心中的這種痛和恨的,據説他在秦觀死後常在扇面書寫此詞的最後兩句,並痛惜不已:“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

秦觀詞中,用清詞麗句寫離愁別緒的還有很多。他喜歡選用“輕”、“細”、“微”、“軟”、“小”、“柔”這一類的詞語來寫景、寫人、寫情。如:

“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減字木蘭花》)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鵲橋仙》)

“小闌外,東風軟。”(《夢揚州》)

“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水龍吟》)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八六子》)

“輕寒細雨情何恨,不道春難管。”(《虞美人》)

這類詞語輕柔曼妙,用於寫閒愁別緒是再貼切不過的了。秦觀詞中有很多流傳至今的名句。如:

“恨如芳草,悽悽剗盡還生。”(《八六子》)

“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夢揚州》)

“謾道愁須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滿庭芳》)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鵲橋仙》)

這些名句,都是作者經歷了許多磨難之後得出的心得,是用心血寫成的沉痛之語。然而,這些名句又是那樣的平易近人、質樸無華。就是這些名句,鮮明地體現了秦觀詞清麗和婉的詞風。

秦觀詞的第二個特點,就是“麗景凝愁”。舉兩首寫春愁的小詞為證。

第一首是《畫堂春》: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闌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起句點明季節,“落紅鋪徑”、“水平池”都是暮春景色。第二句寫“雨”。八十年代有一首台灣校園歌曲很有名,叫《三月裏的小雨》,歌詞第一句是“三月裏的小雨淅瀝瀝瀝下個不停”。秦觀這首詞也是寫的三月裏的小雨,“霏霏”就是專門用來描寫小雨的一個詞,《詩經》裏就開始用了。秦觀寫雨最出奇的就是用了“弄晴”這兩個字,一下子就把雨寫活了。“弄晴小雨霏霏”,用現代白話翻譯出來,就是:那小雨像是要捉弄老天爺,堅決不讓他放晴似的,一直下個沒完。這樣寫,把小雨擬人化了,寫得像個調皮的小男孩,着實很有意思。第三句寫“園”。園內花草已憔悴,杜鵑在悲啼。第四句總結前三句,説這一切都是因為春天要歸去的緣故。上闋純是寫景,見物不見人。下闋僅用“獨上”、“憑闌”、“手捻”、“放花”、“無語”,一個寂寞多愁的人物形象便躍然紙上。作者就像一個高明的攝影師,人物的一舉一動都被他捕捉到鏡頭裏來了:手捻花枝,憑欄俯瞰,見到的是凋零的花朵和憔悴的園林,只好把花放下,什麼也不説,悵望着即將西沉的斜陽。多麼的落寞惆悵,多麼的黯然神傷!最後一句,語極沉重。“此恨誰知”,其實也是照映上闋對雨的描寫,雨是那麼調皮,它是決不會知道傷心人恨有多深的。田同之《西園詞説》指出:“填詞結句,或以動盪見奇,或以迷離稱雋……秦少游‘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深得此法。”

第二首是《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花飛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鈎。

這首詞也是寫晚春的愁緒,不過寫法與《畫堂春》大不相同。《畫堂春》是上闋寫景,下闋寫人,融情於景,寓愁於對人物細節的刻畫之中。秦觀的大多數詞都是這種寫法。而這首《浣溪沙》卻很特別。你看通篇除了一個“上”字是摹寫人的動作之外,全都是對事物的描寫:輕寒、小樓、曉陰、畫屏、飛花、絲雨、寶簾、銀鈎,由這些事物構成一個寂靜迷濛的場景。如果要給這詞取一個題目,也許用《小樓上所見》是最合適的,因為第二句以下都是寫上樓後見到的事物。暮春的早晨,陰沉沉的,倒像是回到了深秋,就連屏風上畫着的流水煙雲,都顯得那麼疏淡清幽。花落了,雨還在下着,只有那珠簾悠閒地掛在小銀鈎上。在這裏,對這些具體事物的描寫,明顯揉進了作者的心情和感受。“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用夢來比喻落花,用愁來比喻細雨,被梁啟超稱為“奇語”(《藝蘅館詞選》)。試想,一個沒有“夢”、沒有“愁”的人,能夠有這麼細緻入微的體察和如此情深意切的比喻麼?

總之,“清詞砌恨,麗景凝愁”,是秦觀詞最鮮明的藝術特色。張炎在《詞源》中説得好:“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拓展知識:秦觀詞的藝術特點?

1.靈心善感,寄情深微 秦觀與蘇軾亦師亦友,關係密切,二人的政治遭遇也如出一轍,但二人詞風卻截然不同。這主要是性格的原因。蘇軾樂觀開朗,灑脱豁達,善於化解人生的苦難,故其詞風豪邁曠達;秦觀則靈心善感,性格纖弱。

2.秦觀詞的意境含蓄藴藉 秦觀詞情感真摯深厚,但他較少直接抒情。

3.語言平易自然,生動優美 秦觀詞的語言是在書面語言和民間語言基礎上經過錘鍊加工的文學語言。

標籤: 簡述 秦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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