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杞紅了 教師隨筆

 我並不怕它，農村的狗，見了生人都叫喚。但還是小心地湊上前，跟走出來的女人打招呼，您曬了這麼多啊！

她側着看我，略帶矜持。那條黃狗不高興地發出嗚嗚聲，她連忙轉過頭呵斥它。她用腳輕輕踢它的下腹，然後走到院子最南頭的水泥台子前，彎下腰壓水泥台子上豎着的壓井的把柄。

她明明聽見我的問候，卻未吱聲。我的腳踝腫疼不止，侷促地盯着她的院子左前角放着的一把椅子，她並不理睬。她似乎不打算讓我坐下，但也沒有透出趕我走的神色。她壓水時，身體一上一下地彎，腰脊也隨着一隱一現，非常健康。終於，她扭過頭，對着我的臉喊，要枸杞子嗎？

要枸杞？看來她不明白我的來意，她可能將我當成枸杞收購商，但是，我只騎一輛單車，又沒開車呀，怎麼可能誤認呢？

我繞繞手，順勢脱掉騎行手套，急忙回答她，不啊，路過，想問您要點開水。説話時，我的眼光落到她壓水的水桶上，以引她的注意。

她立刻覺察，笑一笑道，出來浪的啊，我就燒。這疙瘩叫喊叫水，井水苦，燒開了才能喝。然後，她瞅我的衣服，又問，你是驢友吧？的確，我穿了一身專業的騎行服。

對，我答。心想，她從前見過像我這樣的人？

很快，她汲滿一桶水，努努嘴示意我坐下。然後，她開始站在遮在我頭頂上的一棵棗樹前絮叨，驢友盡是好人啊，前年，就這光景，十幾個驢友過我家，在你腳底下搭的'黃帳篷，住了一個晚上。他們還給我賣了不少枸杞呢！價錢比販子高許多！

終於鬆了一口氣，乾脆脱了鞋，伸展腿，緩解腳踝的疼痛。我在院子裏曬，就是曬給你們這些人看的。

她話裏講的人，我恰好認識幾個。他們把她的枸杞賣到銀川，還幫了她不少。

我以為她還要誇讚誰呢，不曾想她止了話，蹲下來撲稜起竹蓆上正曬着的枸杞。我便抬頭，往前看她院子裏擺放着的那一排排竹蓆。竹蓆上面鋪着的一層枸杞，大都蔫了頭，比起在遠處欣賞差了很多。先前，從路邊看過來，她的院子裏紅朗朗的，橫豎都是一個美麗的畫幅。

我坐在她的院子裏靠前傷右的地方，那兒就一把摺椅，沒有一張方桌，也沒有一件茶具。摺椅正好被棗樹遮了陰，底下涼爽得很，它離鋪在院子裏晾曬枸杞的一塊竹蓆不遠。 

我正打算向她要開水，但是不等我開口，她卻徑直往院子後面走去。我隨即往北邊瞅，她背對着我，身材頎長，烏黑的頭髮齊肩。想起進她家的院子搭訕時的情景，好像她的臉頰埋在頭髮裏，眼睛看不清。但她的眼睛一定很大很亮。

她家的院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那條黃狗也很安靜。我起身踱到井台邊，用漂在鐵桶上面的馬勺舀了半馬勺她水喝，剛壓的，非常涼，猝然，整個人身體十分舒適。

已經過去十分鐘，這些時間我無聊地思考着如何把枸杞的傳説寫成人們愛讀的故事的事，卻沒着沒落，毫無頭緒。我想眼前這些躺在竹蓆上的黃豆大小的紅褐色的枸杞也不可能告訴我該如何寫才好，都是那個叫劉孝的人鬧的，什麼黃狗託夢啊！

正愣着，她回到院子裏，把一個柳編的笆斗擱在我的右腳邊。

您摘菜去了啊？我定了定神瞅着右邊的笆斗。

嗯，小丫頭快回來了，我得快給她做飯呀，孩子忙了一上午了。一邊唸叨，她一邊從笆斗裏取出了幾根黃瓜和幾個西紅柿放進水泥台子上的水桶裏洗。

腳邊的笆斗淺下來，剩下一些紅紅的、嫩嫩的剛摘下來的鮮枸杞。

給，嚐嚐，我種的。她説話時露出紅枸杞樣兒的微笑。

我不吭氣，從笆斗裏拾起幾粒枸杞往嘴裏送，嚼了嚼，剛採的還真甜絲絲。她還蹲在水泥台子上洗菜，我看見她脖頸上有一道淺黑色的傷疤，像把小刀的形狀。

我好奇地問，您家女兒，……。才吐出幾個字，竟不知道要問些什麼，我趕緊止住。

給她二爺爺摘紅果子去了。她把洗乾淨的蔬菜放在水泥台子前另一隻矮矮的板凳上，甩着手上的水滴，接着説，去給她姐姐掙學費。

心裏一怔，掙學費？我偷偷地瞧着眼前的這個女人：她頂多三十開外，十分精幹。她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小女兒去掙錢呢？那她丈夫呢？她剛才好像講她的小女才八歲呀。

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不大情願地説，我十六嫁人，後頭緊跟着有了大丫頭，小丫頭，唉……。

説話間，她不自在地左搭右搭着自己的一雙手，它們都快被她挽成一條麻花。猝然，她變成一根杵在院子裏的木樁。

趕忙支開她的話，女兒的父親去忙啥了？我試圖緩解她的難過。

她父親，她父親……。她先抿着嘴，後又聲音低沉地喃喃。接下來，又説，算了，不提了。

她的越發傷心讓我如坐鍼氈，於是，我想起身告別她，但又不知道該怎樣離開，我也杵在地上。

她的眼睛裏淚水開始一個勁地打轉。然而，我的窘迫也非常明顯。她發覺之後急忙背過臉去，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就説，讓你笑話了。説實在的，我好得很呢，大女兒都上大一了！紅果子夠養活她們姐倆了。  

她説的紅果子就是枸杞，黃狗託夢給劉孝為母治病的枸杞子。

過了一會兒，她不再站着，也坐下去。她的臉上全無先前的悲傷，又露出枸杞樣的微笑。

她進屋去。喝了水，吃了泡麪，我悄悄離開。

一路向西。

途中，路兩旁都是茨園，滿是紅紅的枸杞子。 

劉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