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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我的母親散文

汪曾祺我的母親散文

我的母親,你讀過嗎?有沒有很感人呢?和小編一起來看看下文關於汪曾祺的我的母親散文,歡迎借鑑!

汪曾祺我的母親散文

我父親結過三次婚。我的生母姓楊。我不知道她的學名。楊家不論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親那一輩"遵"字排行,我母親應該叫楊遵什麼。前年我寫信問我的姐姐我們的母親叫什麼。姐姐回信説:叫"強四"。我覺得很奇怪,怎麼叫這麼個名暱?是小名麼?也不大像。我知道我母親不是行四。一個人怎麼會連自己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為我母親活着的時候我太小了。

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就故去了。我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後即移住在一個叫"小房"的房間裏,她也不讓人把我抱去看她。我只記得我父親用一個煤油箱自制了一個爐子。煤油箱橫放着,有兩個火口,可以同時為母親熬粥,熬蔘湯、燕窩,另外還記得我父親僱了一隻船陪她到淮城去就醫,我是隨船去的。還記得小船中途停泊時,父親在船頭釣魚,我記得船艙裏掛了好多大頭菜。我一直記得大頭菜的氣味。

我只能從母親的畫像看看她。據我的大姑媽説,這張像畫得很像。畫像上的母親很瘦,眉尖微蹙。樣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我母親是讀過書的。她病倒之前每天還寫一張大字。我曾在我父親的畫室裏找出一摞母親寫的大字,字寫得很清秀。

前年我回家鄉,見着一個老鄰居,她記得我母親。看見過我母親在花園裏看花--這家鄰居和我們家的花園只隔一堵短牆。我母親叫她"小新娘子"。"小新娘子,過來過來,給你~朵花戴。"我於是好像看見母親在花園裏看花,並且覺得她對鄰居很和善。這位"小新娘子"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

我還記得我母親愛吃京冬菜。這東西我們家鄉是沒有的,是託做京官的親戚帶回來的,裝在陶製的罐子裏。

我母親死後,她養病的那間"小房"鎖了起來,裏面堆放着她生前用的東西,全部嫁粧--"摞櫥"、皮箱和銅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繼母有時開鎖進去,取一兩樣東西,我跟着進去看過。"小房"外面有一個小天井。靠南有一個秋葉形的小 臀花台。花台上開了一些秋海棠。這些海棠自開自落,沒人管它。 "'花很伶仃,但是顏色很紅。

我的第一個繼母孃家姓張。她們家原來在張家莊住,是個鄉下財主。後來在城裏蓋了房子,才搬進城來。房子是全新的,新磚,新瓦,油漆的顏色也都很新。沒有什i麼花木,卻有一片很大的桑園。我小時就覺得奇怪,又不養蠶,種那麼多桑樹做什麼?

都在這三問偏房裏和姑媽在一起。我父親到老丈人那邊應酬應酬,説些淡話,也都在"這邊"陪姑媽閒聊。直到"那邊"來請坐席了,才過去。

繼母身體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厲害,和我父親拜堂時是服用了一種進口的杏仁露壓住的。

她是長女,但是我的外公顯然並不鍾愛她。她的陪嫁粧奩是不豐的。她有時準備出門作客,才戴一點首飾。比較好的首飾是副翡翠耳環。有一次,她要帶我們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換了一件灰鼠的皮襖。我覺得她一定會冷。這樣的天氣,穿一件灰鼠皮襖怎麼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襖。我忽然對我的繼母產生一種説不出來的感情。我可憐她,也愛她。

後孃不好當。我的繼母進門就遇到一個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個孩子:我姐姐,我,還有一個妹妹。這對於"後孃"當然會是沉重的負擔。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還有一些親戚鄰居,她們都拿眼睛看着,拿耳朵聽着。

也許我和娘(我們都叫繼母為娘)有緣,娘很喜歡我。

她每次回孃家,都是吃了晚飯才回來。張家總是叫了兩輛黃包車,姐姐和妹妹坐一輛,娘摟着我坐一輛。張家有個規矩(這規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給孩子手裏拿兩根點着了的安息香。我於是拿着兩根安息香,偎在娘懷裏。黃包車慢慢地走着。兩旁人家、店鋪的影子向後移動着,我有點迷糊。聞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覺得很幸福。

小學一年級時,冬天,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褲子裏了(我記得我拉的屎是熱騰騰的)。我兜着一褲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繼母一聞,二話沒説,趕緊燒水,給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乾淨了,讓我圍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給我洗襯褲刷棉褲。她不但沒有説我一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妹妹長了頭蝨,娘煎草藥給地洗頭,用篦子給她篦頭髮。張氏娘認識字,念過《女兒經》。"女兒經》有,乙個版本,她念過的那本,她從孃家帶r過來,我看過。裏面有這樣的句子:"張家長,李家短,別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這一類道德規範做人的。她有時念經:《金剛經》、《心經》、《高王經》。她是為她的姑媽唸的。

她做的飯菜有些是鄉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麪疙瘩、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覺得這樣的吃法很怪。

她死於肺病。

我的第二個繼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莊園有幾座大門,莊園外有壕溝吊橋。

我父親是到邵伯結的婚。那年我已經十七歲,讀高二了。父親寫信給我和姐姐,叫我們去參加他的婚禮。任家派一個長工推了一輛獨輪車到邵伯碼頭來接我們。我和姐姐一人坐一邊。我第一次坐這種獨輪車,覺得很有趣

我已經很大了,任氏娘對我們很客氣,稱呼我是"大少爺"。我十九歲離開家鄉到昆明讀大學。一九八六年回鄉,這時娘才改E1叫我"曾祺"--我這時已經六十六歲,也不是什麼"少爺"了。我對任氏娘很尊敬。因為她伴隨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的很艱苦的滄桑歲月。

她今年八十六歲。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載一九九三年第二期《作家》

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季羨林散文

有誰沒有手呢?每個人都有兩隻手。手,已經平凡到讓人不再常常感覺到它的存在了。

然而,一天黃昏,當我乘公共汽車從城裏回家的時候,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卻強烈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最初只是坐在那裏,看着一張晚報。在有意無意之間,我的眼光偶爾一滑,正巧落在一位老婦人的一雙長滿老繭的手上。我的心立刻震動了一下,眼光不由得就順着這雙手向上看去:先看到兩手之間的一個脹得圓圓的`布包;然後看到一件洗得挺乾淨的褪了色的藍布褂子;再往上是一張飽經風霜佈滿了皺紋的臉,長着一雙和善慈祥的眼睛;最後是包在頭上的白手巾,銀絲般的白髮從裏面披散下來。這一切都給了我極好的印象。但是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它像吸鐵石一般吸住了我的眼光。

老婦人正在同一位青年學生談話,她談到她是從鄉下來看她在北京讀書的兒子的,談到鄉下年成的好壞,談到來到這裏人生地疏,感謝青年對她的幫助。聽着她的話,我不由得深深地陷入回憶中,幾十年的往事驀地湧上心頭。

在故鄉的初秋,秋莊稼早已熟透了,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長滿了穀子、高梁、老玉米、黃豆、綠豆等等,鬱郁蒼蒼,一片綠色,裏面點綴着一片片的金黃和星星點點的淺紅和深紅。雖然暑熱還沒有退盡,秋的氣息已經瀰漫大地了。

我當時只有五六歲,高梁比我的身子高一倍還多。我走進高梁地,就像是走進了大森林,只能從密葉的間隙看到上面的藍天。我天天早晨在朝露未退的時候到這裏來擗高梁葉。葉子上的露水像一顆顆的珍珠,閃出淡白的光。把眼睛湊上去仔細看,竟能在裏面看到自己的縮得像一粒芝麻那樣小的面影,心裏感到十分新鮮有趣。老玉米也比我高得多,必須踮起腳才能摘到棒子。穀子同我差不多高,現在都成熟了,風一吹,就湧起一片金浪。只有黃豆和綠豆比我矮,我走在裏面,覺得很爽朗,一點也不悶氣,頗有趾高氣揚之概。

因此,我就喜歡幫助大人在豆子地裏幹活。我當時除了跟大奶奶去玩以外,總是整天纏着母親,她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有時候,在做午飯以前,她到地裏去摘綠豆莢,好把豆粒剝出來,拿回家去煮午飯。我也跟了來。這時候正接近中午,天高去淡,蟬聲四起,蟈蟈兒也爬上高枝,縱聲歡唱,空氣中飄拂着一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太陽曬到身上,雖然還有點熱,但帶給人暖烘烘的舒服的感覺,不像盛夏那樣令人難以忍受了。

在這時候,我的興致是十分高的。我跟在母親身後,跑來跑去。捉到一隻蚱蜢,要拿給她看一看;掐到一朵野花,也要拿給她看一看。棒子上長了烏黴,我覺得奇怪,一定問母親為什麼;有的豆莢生得短而粗,也要追問原因。總之,這一片豆子地就是我的樂園,我説話像百靈鳥,跑起來像羚羊,腿和嘴一刻也不停。幹起活來,更是全神貫注,總想用最高的速度摘下最多的綠豆莢來。但是,一檢查成績,卻未免令人氣短:母親的筐子已滿了,而自己的呢,連一半還不到哩。在失望之餘,就細心加以觀察和研究。不久,我就發現,這裏面也沒有什麼奧妙的,關鍵就在母親那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上。

這一雙手看起來很粗,由於多年勞動,上面長滿了老繭,可是摘起豆莢來,卻顯得十分靈巧迅速。這是我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事情。在我小小的心靈裏不禁有點困惑。我注視着它,久久不願意把眼光移開。

我當時歲數還小,經歷的事情不多。我還沒能把許多同我的生活有密切聯繫的事情都同這一雙手聯繫起來,譬如説做飯、洗衣服、打水、種菜、養豬、餵雞,如此等等。我當然更能讀到“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這樣的詩句。但是,從那以後,這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卻在我的心裏佔據了一個重要的地位,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後來長大了幾歲,我離開母親,到了城裏跟叔父去念書,代替母親照顧我的生活的是王媽,她也是一位老人。

她原來也是鄉下人,幹了半輩子莊稼活。後來丈夫死了,兒子又逃荒到關外去,二十年來,音訊全無。她孤苦伶仃,一個人在鄉里活不下去了,只好到城裏來謀生。我伯父就把她請到我們的家裏來幫忙。做飯、洗衣服、掃地、擦桌子,家裏那一些瑣瑣碎碎的活全給她一個人包下來了。

王媽除了從早到晚幹那一些刻板工作以外,每年還有一些帶季節性的工作。每到夏末秋初,正當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她就搓麻線,準備納鞋底,給我們做鞋。幹這活都是在晚上。這時候,大家都吃過晚飯,坐在院子裏乘涼,在星光下,黑暗中,隨意説着閒話。我仰面躺在席子上,透過海棠樹的雜亂枝葉的空隙,看到夜空裏眨着眼的星星。大則圓的蜘蛛網的影子隱隱約約地印在灰暗的天幕上。不時有一顆流星在天空中飛過,拖着長長的火焰尾巴,只是那麼一閃,就消逝到黑暗裏去。一切都是這樣靜。在寂靜中,夜來香正散發着濃烈的香氣。

這正是王媽搓麻線的時候。幹這個活本來是聽不到多少聲音的。然而現在那揉搓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我轉過身來,側着身子躺在那裏,藉着從窗子裏流出來的微弱的燈光,看着她搓。最令我吃驚的是她那一雙手,上面長滿了老繭。這一雙手看上去拙笨得很,十個指頭又短又粗,像是一些老幹樹的枝子。但是,在這時候,它卻顯得異常靈巧美麗。那些雜亂無章的麻在它的擺佈下,服服帖帖,要長就長,要短就短,一點也不敢違抗。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這一雙手左旋右轉,只見它搓呀搓呀,一刻也不停,彷彿想把夜來香的香氣也都搓進麻線裏似的。

這樣一雙手我是熟悉的,它同母親的那一雙手是多麼相像呀。我總想多看上幾眼。看着看着,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竟沉沉睡去了。到了深夜,王媽就把我抱到屋裏去,同她睡在一張牀上。半夜醒來,還聽到她裏拿着大芭蕉扇給我趕蚊子。在朦朦朧朧中,扇子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去年秋天,我隨着學校裏的一些同志到附近鄉村裏一個人民公社去參加勞動。同樣是秋天,但是這秋天同我五六歲時在家鄉摘綠豆莢時的秋天大不一樣。天彷彿特別藍,草和泥土也彷彿特別香,人的心情當然也特別舒暢了。——因此,我們幹活都特別帶勁。人民公社的同志們知道我們這一羣白面書生幹不了什麼重活,只讓我們砍老玉米秸。但是,就算是砍老玉米秸吧,我們幹起來,仍然是縮手縮腳,一點也不利落。於是一位老大娘就走上前來,熱心地教我們:怎樣抓玉米稈,怎樣下刀砍。在這時候,我注意到,她也長有一雙長滿老繭的手。我雖然同她素昧平生,但是她這一雙手就生動地具體地説明了她的歷史。我用不着再探詢她的姓名、身世,還有她現在在公社所擔負的職務。我一看到這一雙手,一想到母親一王媽的同樣的手,我對她的感情就油然而生,而且肅然起敬,再説什麼別的話,似乎就是多餘的了。

就這樣,在公共汽車行駛聲中,我的回憶圍繞着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連成一條線,從幾十年前,一直牽到現在,集中到坐在我眼前的這一位老婦人的手上。這回憶像是一團絲,愈抽愈多。它甜蜜而痛苦,錯亂而清晰。在我一生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三雙長滿老繭的手,現在似乎重疊起來化成一雙手了。我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體積愈來愈擴大,形象愈來愈清晰。

這時候,老婦人同青年學生似乎發生了什麼爭執。我抬頭一看:老婦人正從包袱裏掏出來兩個煮雞蛋,硬往青年學生手裏塞,青年學生無論如何也不接受。兩個人你推我讓,正在爭執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公共汽車到了站,驀地停住了。青年學生就扶了老婦人走下車去。我透過玻璃窗,看到青年學生用手扶着老婦人的一隻胳臂,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久久注視着他倆逐漸消失的背影。我雖然仍坐在公共汽車上,但我的心卻彷彿離我而去。

標籤: 母親 散文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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