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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小説《故鄉人》

汪曾祺小説《故鄉人》

引導語:故鄉人,泛指對自己家鄉人的稱呼,下面的小説《故鄉人》,由汪曾祺創作,分《打魚的》、《金大力》、《釣魚的醫生》三部分,下面就是小編整理的原文,歡迎大家閲讀學習。

汪曾祺小説《故鄉人》

打魚的

女人很少打魚。

打魚的有幾種。

一種用兩隻三桅大船,乘着大西北風,張了滿帆,在大湖的激浪中並排前進,船行如飛,兩船之間掛了極大的拖網,一網上來,能打上千斤魚。而且都是大魚。一條大銅頭魚(這種魚頭部尖鋭,顏色如新擦的黃銅,肉細味美,有的地方叫做黃段),一條大青魚,往往長達七八尺。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起網的時候,如果覺得分量太沉,會把魚放掉一些,否則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險。這種豪邁壯觀的打魚,只能在嚴寒的冬天進行,一年只能打幾次。魚船的船主都是些小財主,雖然他們也隨船下湖,駕船拉網,勇敢麻利處不比僱來的水性極好的夥計差到哪裏去。

一種是放魚鷹的。魚鷹分清水、渾水兩種。渾水鷹比清水鷹值錢得多。渾水鷹能在渾水裏睜眼,清水鷹不能。湍急的渾水裏才有大魚,名貴的魚。清水裏只有普通的魚,不肥大,味道也差。站在高高的運河堤上,看人放鷹捉魚,真是一件快事。一般是兩個人,一個撐船,一個管鷹。一船魚鷹,多的可到二十隻。這些魚鷹歇在木架上,一個一個都好像很興奮,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管鷹的把篙子一擺,二十隻魚鷹撲通撲通一齊鑽進水裏,不大一會,接二連三的上來了。嘴裏都叼着一條一尺多長的鱖魚,魚尾不停地搏動。沒有一隻落空。有時兩隻魚鷹合抬着一條大魚。喝!這條大鱖魚!燒出來以後,哪裏去找這樣大的魚盤來盛它呢?

一種是扳罾的。

一種是撒網的。

……

還有一種打魚的:兩個人,都穿了牛皮縫製的連鞋子。褲子帶上衣的罩衣,顏色白黃白黃的,站在齊腰的水裏。一個張着一面八尺來寬的兜網;另一個按着一個下寬上窄的梯形的竹架,從一個距離之外,對面走來,一邊一步一步地走,一邊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着,把魚趕進網裏。這樣的打魚的,只有在靜止的淺水裏,或者在雖然流動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裏,如護城河這樣的地方,才能見到。這種打魚的,每天打不了多少,而且沒有很大的,很好的魚。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鯉魚枴子、鯽瓜子、鮎魚。連不到二寸的“羅漢狗子”,薄得無肉的“貓殺子”,他們也都要。他們時常會打到烏龜。

在小學校後面的葦塘裏,臭水河,常常可以看到兩個這樣的打魚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兩口子。男的張網,女的趕魚。奇怪的是,他們打了一天的魚,卻聽不到他們説一句話。他們的臉上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失望、憂愁,總是那樣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於木然。除了舉網時聽到(炎欠)的一聲,和梯形的竹架間或攪動出一點水聲,聽不到一點聲音。就是舉網和攪水的聲音,也很輕。

有幾天不看見這兩個穿着黃白黃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魚的了。又過了幾天,他們又來了。按着梯形竹架趕魚的換了一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辮根纏了白頭繩。一看就知道,是打魚人的女兒,她媽死了,得的是傷寒。她來頂替媽的職務了。她穿着媽穿過的皮罩衣,太大了,腰裏窩着一塊,更加顯得臃腫。她也像媽一樣,按着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定覺得:這身濕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經很涼,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

金大力

金大力想必是有個大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當面也這樣叫。為什麼叫他金大力,已經無從查考。他姓金,塊頭倒是很大。他家放剩飯的淘籮,年下醃製的風魚鹹肉,都掛得很高,別人夠不着,他一伸手就能取下來,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墊一張凳子。身大力不虧。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氣,沒法證明。關於他的大力,沒有什麼傳説的故事,他沒有表演過一次,也沒有人和他較量過。他這人是不會當眾表演,更不會和任何人較量的。因此,大力只是想當然耳。是不是和戲裏的金大力有什麼關係呢?也説不定。也許有。他很老實,也沒有什麼本事,這一點倒和戲裏的金大力有點像。戲裏的金大力只是個傻大個兒,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黃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沒有打得很出色。人們在提起金大力時,並不和戲台上那個戴着紅纓帽或盤着一條大辮子,拿着一根可笑的武器,——一根紅漆的木棍的那個金大力的形象聯繫起來。這個金大力和那個金大力不大相干。這個金大力只是一個塊頭很大的,家裏開着一爿茶水爐子,本人是個瓦匠頭兒的老實人。

他怎麼會當了瓦匠頭兒呢?

按説,瓦匠裏當頭兒的,得要年高望重,手藝好,有兩手絕活,能壓眾,有口才,會講話,能應付場面,還得有個好人緣兒。前面幾條,金大力都不沾。金大力是個很不夠格的瓦匠,他的手藝比一個剛剛學徒的小工強不了多少,什麼活也拿不起來。一般老師傅會做的活,不用説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牆時掛線,布瓦時堆瓦脊兩邊翹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開四面的浮雕……這些他統統不會,他連砌牆都砌不直!當了一輩子瓦匠,砌牆會砌出一個鼓肚子,真也是少有。他是一個瓦匠頭,只能幹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傳磚遞瓦。這人很拙於言詞,一天説不了幾句話,老是悶聲不響,他不會説幾句恭喜發財,大吉大利的應酬門面話討主人家喜歡;也不會説幾句誇讚奉承,道勞致謝的漂亮話叫同行高興;更不會長篇大套地訓教小工以顯示一個頭兒的身份。他説的只是幾句實實在在的大實話。説話很慢,聲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只有一條,他倒是具備的:他有一個好人緣兒。不知道為什麼,他的人緣兒會那麼好。

這一帶人家,凡有較大的泥工瓦活,都願意找他。一般的零活,比如檢個漏,修補一下被雨水衝坍的山牆,這些,直接僱兩個瓦匠來就行了,不必通過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蓋舊房,就會把金大力叫來。金大力聽明白了是一個多大的工程,就告辭出來。他算不來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經驗的同行商議。第二天,帶了一個木匠頭兒,一個瓦匠老師傅,拿着工料單子,向主人家據實復告。主人家點了頭,他就去約人、備料。到窯上訂磚、訂瓦,到石灰行去訂石灰、麻刀、紙腳。他一輩子經手了數不清的磚瓦石灰,可是沒有得過一手錢的好處。

這裏興建動工有許多風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鐵鍬挖起一小塊土,鏟得四方四正,用紅紙包好,供在神像前面。——這一方土要到完工時才撤去。然後,主人家要請一桌酒。這桌酒有兩點特別處,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紅漆筷子,藍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豬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鰍。這好像有一點是和泥瓦匠開玩笑,但瓦匠都不見怪,因為這是規矩。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來道一聲“諸位多辛苦”,然後就委託金大力:“金師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舉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這時木匠已經把房架立好,到了擇定吉日的五更頭,上了樑,——樑柱上貼了一副大紅對子:“登柱喜逢黃道日,上樑正遇紫微星”,兩邊各立了一面篩子,篩子裏斜貼了大紅斗方,斗方的四角寫着“吉星高照”,金大力點起一掛鞭,泥瓦工程就開始了。

每天,金大力都是頭一個來,比別人要早半小時。來了,把孩子們搬下來搭橋、搭雞窩玩的磚頭撿回磚堆上去,把礙手得腳的棍棍棒棒歸置歸置,清除“腳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腳手”往上提一提,捆“腳手”的麻繩緊一緊,掃掃地,然後,挑了兩擔水來,用鐵鍬抓鈎和青灰,——石灰裏兑了鍋煙;和黃泥。灰泥和好,夥計們也就來上工了。他是個瓦匠,上工時照例也在腰帶裏掖一把瓦刀,手裏提着一個抿子。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幾乎隨時都是乾的。他一天使的傢伙就是鐵鍬抓鈎,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幹這種小工活,也就甘心幹小工活。他從來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賣嘴,指手畫腳,到了半前晌和半後晌,夥計們照例要下來歇一會,金大力看看太陽,提起兩把極大的紫砂壺就走。在壺裏攝了兩大把茶葉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爐上,灌了兩壺水,把茶水篩在大碗裏,就抬頭叫嚷:“哎,下來喝茶!”傍晚收工時,他總是最後一個走。他要各處看看,看看今天的進度、質量(他的手藝不高,這些都還是會看的),也看看有沒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膠要點火,瓦匠裏有抽煙的)。然後,解下腰帶,從頭到腳,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揚聲告別:“明兒見啦!晚上你們照看着點!”——“好來,我們會照看。明兒見,金師傅!”

金大力是個瓦匠頭兒,可是拿的工錢很低,比一個小工多不了多少。同行師傅們過意不去,幾次提出要給金頭兒漲漲工錢。金大力説:“不。幹什麼活,拿什麼錢。再説,我家裏還開着一爿茶水爐子,我不比你們指身為業。這我就知足。”

金家茶爐子生意很好。一早、晌午、傍黑,來打開水的人很多,提着木(木量)子的,提着洋鐵壺、暖壺、茶壺的,川流不息。這一帶店鋪人家一般不燒開水,要用開水,多到茶爐子上去買,這比自己家燒方便。茶水爐子,是一個磚砌的長方形的台子,四角安四個很深很大的鐵罐,當中有一個火口。這玩意,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燒的是稻糠。稻糠着得快,火力也猛。但這東西不經燒,要不斷地往裏續。燒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這是個很結實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見她用一個小鐵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裏倒糠。火光轟轟地一陣一陣往上冒,照得她滿臉通紅。半籮稻糠燒完,四個鐵罐裏的水就嘩嘩地開了,她就等着人來買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種容器裏倒。到罐裏水快見底時,再燒。一天也不見她閒着。(稻糠的灰堆在牆角,是很好的肥料,賣給鄉下人堊田,一個月能賣不少錢。)

茶爐子用水很多。金家茶爐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裏。一口缸容水八擔,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擔水。這二十四擔水都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時,他早晚挑;沒活時(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因為經常挑水,總要撒潑出一些,金家茶爐一邊的地總是濕漉漉的,鋪地的磚發深黑色(另一邊的磚地是淺黑色)。你要是路過金家茶爐子,常常可以看見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兩隻水桶的扁擔上休息,好像隨時就會站起身來去挑一擔水。

金大力不變樣,多少年都是那個樣子。高大結實,沉默寡言。

不,他也老了。他的頭髮已經有了幾根白的了,雖然還不大顯,墨裏藏針。

釣魚的醫生

這個醫生幾乎每天釣魚。

他家挨着一條河。出門走幾步,就到了河邊。這條河不寬。會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漂,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撿一片薄薄的破瓦,一揚手忒忒忒忒,打出二十多個,瓦片貼水飄過河面,還能蹦到對面的岸上。這條河下游淤塞了,水幾乎是不流動的。河裏沒有船。也很少有孩子到這裏來游水,因為河裏淹死過人,都説有水鬼。這條河沒有什麼用處。因為水不流,也沒有人挑來吃。只有南岸的種菜園的每天挑了澆菜。再就是有人家把鴨子趕到河裏來放。河南岸都是大柳樹。有的欹側着,柳葉都拖到了水裏。河裏魚不少,是個釣魚的好地方。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釣魚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着。隨身帶着一個白泥小灰爐子,一口小鍋,提盒裏葱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驗。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裏,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這條河裏的魚以白條子和鯽魚為多。白條子他是不釣的,他這種釣法,是釣鯽魚的。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淨了,就手就放到鍋裏。不大一會,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鈎再釣。這種出水就烹製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裏,起身往家裏走。不一會,就有一隻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這位老兄姓王,字談人。中國以淡人為字的好像特別多,而且多半姓王。他們大都是陰曆九月生的,大名裏一定還帶一個菊字。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詩,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王淡人的家很好認。門口倒沒有特別的標誌。大門總是開着的.,望裏一看,就看到通道里掛了好幾塊大匾。匾上寫的是“功同良相”、“濟世救人”、“仁心仁術”、“術紹歧黃”。“杏林春暖”、“橘並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痾”……醫生家的匾都是這一套。這是親友或病家送給王淡人的祖父和父親的。匾都有年頭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經發暗。到王淡人的時候,就不大興送匾了。送給王淡人的只有一塊,匾很新,漆地烏亮,匾字發光,是去年才送的。這塊匾與醫術無關,或關係不大,匾上寫的是“急公好義”,字是顏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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