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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莫言小説的倫理

論莫言小説的倫理

莫言,原名管謨業,1955年2月17日出生於山東高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以下是小編分享的論莫言小説的倫理,歡迎大家閲讀!

論莫言小説的倫理

莫言在一篇講演中提出的一個看似平淡、卻或許會有深遠影響的 “作為人民的寫作”的概念,“不是代表老百姓寫作,而是作為老百姓寫作”。我相信這種表述不是“做秀”,因為我記起了那些眼淚—— 即便是他的一篇在讀者看來最不像小説的小説《天堂蒜薹之歌》,也深深地印着這樣的痕跡:他是為最底層的老百姓寫作的,是充滿着血淚的文學,這似乎是最簡單甚至看起來腐朽的道理,但它的感人之處正在這裏,其中的悲憤和哀告,就是發自最弱小者的心靈,它沒有絲毫的居於那些弱者之上的優越。一個作家的良知在這樣的時候才可能真正接受考驗,他會反對一切正統的道德,但卻體現着這樣的道德追求,人民的苦難就是他的苦難,人民的淚水就是他要在筆下化作的滾燙文字。他不會躲開他們,用了“藝術”、“生命”和“美”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相信莫言對最樸素的寫作立場的尋求:作家首先要放棄的,就是他對老百姓的蔑視,這樣的蔑視很容易會和“愛”混同在一起。五四以來的作家們在寫到這樣的 “人民”的時候,無不是充滿了矛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魯迅是一個典型,他試圖用文字來拯救他的人民,但事實卻是他從未相信過他們是可以拯救的,阿Q、祥林嫂、孔乙己、華老栓、閏土? ?他們哪一個是可以拯救的?甚至他自己也不能被拯救—— “狂人”就是他自己的一個隱喻,深深的孤獨毀了他的自信。這就是啟蒙主義者和他們的敍事自身難以解決的矛盾,某種意義上魯迅後來不再寫小説,也與這樣一個矛盾有着深層的關係。在他之後,知識分子的從“為人生”到“為人民”的寫作,無疑體現着他們對高尚的寫作倫理的不懈追求,但其中不可否認的,也暗含了他們的優越感和權力思想。

有沒有真正的“作為老百姓的寫作”?我表示懷疑,因為真正的老百姓是不會也沒有必要“寫作”的;但我又相信莫言的真誠,這種將自己視同老百姓的“平民意識”,是對一個世紀以來中國作家的寫作心態的反省。這種反省固然跟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化情境—— 知識分子的價值追求遭到了來自商業暴力與意識形態的雙重擠兑—— 不無關係,包含了某種“表述的智慧”,但也是基於對前人寫作的認真思考。莫言之所以認同“民間”的價值立場,而對“知識分子”的寫作姿態和趣味發生懷疑,在我看既是對一個固執的自我幻覺的揚棄,同時也是對寫作的價值和倫理的一個重新定位。其實也許可以這樣説,以“知識分子”的心態反而是無法真正“代表人民”去寫作的,而只有“用老百姓的思維來思維”,才會實現“真正的民間寫作”—— 在事實上書寫出人民自己的意願,這應該是這句話的真正潛台詞。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這一概念是真正知識分子化的一種理解,不僅是身份的降解,也是一種醒悟,一種精神的自省與自律。我認為,莫言也許因此解決了一個問題,一個令二十世紀中國的作家長時間地陷入迷途的問題。因為在多數情況下,“為人民”或 “代表人民”的寫作,雖曾以其崇高的人文和啟蒙含義激勵過無數的作家,但“被代表”之下的“人民”卻往往變成了空殼—— 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況和他們的所感所想,從未真正得到過揭示,正如德里達所欲圖解構的“關於存在的形而上學”一樣,“人民”,他們無形當中的“所指”會變得隱晦不明。

這一文學的“民間倫理原則”,事實上在《紅高粱家族》等早期的作品中就已經顯形了。與以往類似題材的作品不同,《紅高粱家族》的歷史敍事的核心結構正是 “民間”,是民間社會和民間的生活,由原來的邊緣位置上升到了中心地位,過去一直處於“被改造”的邊緣地位的人物變成了真正的英雄,“歷史的主體”在不經意中實現了位置的互換,“江小腳”率領的抗日正規部隊“膠高大隊”被擠出了歷史的中心,而紅高粱地裏一半是土匪、一半是英雄的酒徒餘佔鰲卻成了真正的主角。以往關於“抗戰題材”的主題就這樣被瓦解了,宏偉的“國家歷史”和“民族神話”被民間化的歷史場景、“野史化”的家族敍事所取代,現代中國歷史的原有的權威敍事規則就這樣被“顛覆”了。

這也可以看作是對“真實”這一歷史倫理的一種追求,是誰寫下了歷史?在被權威敍事淹沒了的邊緣地帶、在紅高粱大地中,莫言找到了另一部被遮蔽的民間歷史,也告別了“尋根”作家相當主流和正統的敍事目的。有的評論家曾説,尋根文學是當代中國作家“最後一次”試圖集體影響並“進人中心”的嘗試,而莫言所選擇的民間美學精神,卻終結了這一企圖。對於整個當代文學的歷史來説,這一終結的意義是不言自明的。聯繫起來看,在莫言早期的《秋水》、《白狗鞦韆架》、《球狀閃電》——乃至後來的《紅蝗》、更晚些的《牛》等大量的中短篇小説中所描寫的那些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立場”和“傾向”的民間生活,同他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所表現的強烈的民間道德精神,其實是從兩個方面—— 民間自身的生機和被施暴的屈辱—— 確立了他的基本的民間寫作倫理。在《天堂蒜薹之歌》裏莫言所設置的民間藝人張扣,應該不是一個敍事的裝飾,他的底層的社會地位,純粹“民間”的話語方式,無處不在的本能式的反應,還有與百姓完全一致的立場與命運,都表明他是莫言所追求的民間寫作倫理的一個化身。

但僅僅是“張扣式”的表達未免是過於直白了些,莫言熱愛併為之感動,但卻比他更“高”,他要把這民間的哀告和大地的憂傷連接起來,還要用“母親”這樣的人倫化身來激盪起它那高尚和神聖的內涵。《豐乳肥臀》才是最典型地體現着莫言對民間倫理的執著追尋的作品,他對被侵犯的民間生活的描寫,同母親的苦難與屈辱、和大地的悲愴與哀傷一起,合成了一曲感人的悲劇與哀歌。

《檀香刑》可以看作是另一種例子,它所體現出來的民間倫理,因為兩種文化的衝突而變得複雜起來。用時髦的話説,其中的“現代性”的思考,對“民間”的某些文化因素構成了燭照,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紅高粱家族》和《豐乳肥臀》等作品中那種民間大地的詩意,民間在這裏變得分裂和矛盾起來。比如民間生活化身是孫眉娘,作者對她的態度與對《紅高粱家族》中的奶奶、《豐乳肥臀》中的母親顯然都是一致的,是對民間生命形態的由衷讚美;民間生活的“變體”是孫丙,他的生命形態就顯示了一種可怕的分裂,他身上的英雄氣質和裝神弄鬼的愚昧,顯示了民間價值在現代文化背景中的悲劇命運。某種意義上,民間文化本身是沒有“落後”和“愚昧”之徵象的,只是當它被另一種強勢文化所侵犯,並呈現出某種必然的“反應症”的時候,才會顯示出它“醜”的一面。孫丙的命運某種意義上既是民間文化在現代歷史進程中的命運,也是莫言對中西文化衝突中的中國現代歷史的思考。它使我相信,“知識分子”的東西在莫言的敍事中仍是足夠多的,莫言所説的 “作為老百姓寫作”在本質上並不會放棄“知識分子”的人文價值追求,相反,還會得到更逼近人民和民間的體現,將二者更好地統一起來。

莫言作品涉及的民間生活紛繁多樣,都與人們為生存的奮鬥過程聯繫在一起的。另外,他的作品在寫到性愛時也下筆特別恣肆,這其實也是人的生存繁衍的一個基本方面,所謂“飲食男女”,其實是聯繫到人的生存的很基本、很深刻的內容的。正是這兩點,民間的生存方式和人的生存的基本問題聯繫在一起。莫言作為一個民間色彩濃厚的作家,在表現這些時特別汪洋恣肆,毫不造作,有一種民間的率真。這種率真,也讓人直接感受到生命本體的衝動,而沒有絲毫的淫穢之感。相反,一個受過很深文明薰陶的人反而可能將之表現得很污穢。在新時期的小説創作中,能夠把鄉土民間的文化形態揭示得這樣深刻的作家只有莫言。他沒有張煒的詩性浪漫,但他能更充分地體味到民間的複雜和二元判斷的艱難,更接近於民間生存的本相。作為一個民間之子,他在鄉土民間藏污納垢的現實文化空間中,把生命精神充分地張揚起來.而這種生命精神又具有民間文化精神的精華.它與中國民間的現實和文化心理密不可分.從而創造了一個獨特的、本土的又是現代的審美藝術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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