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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短篇小説《兒子的敵人》

莫言短篇小説《兒子的敵人》

黎明時分,震耳欲聾的連串巨響把正在惡夢中掙扎的孫寡婦驚醒了。她折身坐起來,心裏在嘭嘭亂跳,頭上冷汗涔涔。窗外,爆炸的強光像閃電抖動,氣浪震盪窗紙,發出嗦嗦的聲響。她披衣下牀,穿上蒲草鞋,走到院子裏。沒有風,但寒氣凜冽,直沁骨髓。她抬頭看天時,有一些細小冰涼的東西落在了臉上。下雪了,她想,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的兒子平安吧。

攻打縣城的戰役在村子西南二十里外進行,大炮的陣地設在村子東北十五里的河灘柳樹林裏。炮彈出膛的紅光與炮彈爆炸的藍光在東北和西南方向遙相呼應,尖利的呼哨把它們聯結在一起。三天前,民兵隊長帶着人來把院門和房門借走了,説是綁擔架要用。他們噼哩喀啦地卸門板時,她的心情很平靜,臉上沒有難看的表情,但民兵隊長卻説:大嬸,您是烈屬,又是軍屬,卸您家的門板,我知道您不高興,但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們村要出五十副擔架呢。她想表白一下説自己沒有不高興,但話到脣邊又壓了下去。此刻,在抖動不止的強光映照下,被卸了門板的門口,就像沒了牙的大嘴,斷斷續續地在她的眼前黑洞洞地張開。她感到渾身發冷,殘缺不全的牙齒在口腔裏各盡所能地碰撞着。她將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肥大袖筒罩着嘴巴,在院子裏急急忙忙地轉着圈子,腳下的草鞋擦着地面,發出踢踢踏踏的聲音。每一聲爆炸過後,她都感到心頭劇痛,並不由自主地發出長長的呻吟。從敞開的大門洞裏,她看到炮火照亮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十幾只黃鼠狼拖着火炬般的肥大尾巴在街上蹦蹦跳跳,宛如夢中景物。鄰居家那個剛剛滿月的孩子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哭嚎,但馬上就沒了聲息,她知道是孩子的母親用乳房堵住了孩子的嘴。

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孫大林前年冬天死在打麻灣的戰鬥中。那次戰鬥也是黎明前發起的,先是從東南方向傳來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盪得房子搖晃,窗紙破裂,然後就是爆豆般的槍聲。當時她與現在一樣,也是把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袖筒罩着嘴,在院子裏一邊呻吟一邊急急忙忙地轉圈子,好像一頭在磨道里被鞭子趕着的老驢。她的小兒子小林披着棉被、赤着雙腿從屋子裏跳出來,眺望着東南方被火光映紅了的天空,興奮地嚷叫着:打起來了嗎?打起來了,好極了,終於打起來了!她用長長的像哭泣一樣的腔調説:你這個不懂事的孩子啊,打起來有什麼好?你哥在裏邊吶!小林今年十九歲,是個號兵,此刻他正在攻城的隊伍裏。從大兒子當了兵那年開始,只要聽到槍炮聲她就心痛、呻吟、打嗝不止,只有跪在觀音菩薩的瓷像前高聲唸佛,這些症狀才能暫時地得到控制。

她進了屋子,點着豆油燈盞,找出一束珍藏的線香,引燃三柱,插進香爐裏。如豆的燈火顫抖不止,房樑上的灰掛飄飄搖搖地落下來,三縷青煙變幻多端,屋子裏擴散開濃郁的香氣。她跪在菩薩瓷像前的蒲團上,看到藍色的閃光中,低眉順目的菩薩臉龐宛若一枚綠色的光滑貝殼。她彷彿聽到菩薩在輕輕地歎息。她閉着眼睛,大聲地念着: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她的嗓音顫抖,尾聲拖得很長,聽起來像哭訴。念着佛號,她漸漸忘記了自己的身體,炮聲不再進入她的耳朵,打嗝也止住了。但此時她的腦海裏出現了大兒子血肉模糊的臉。她極力想忘掉這張其實並沒有看見過的臉,但它卻像浮力強大的漂木一樣,固執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裏。麻灣戰鬥結束後,在村長的陪同下,她與小林一起趕到了東南方向的一個村子裏,一位用繃帶吊着胳膊的軍人,將她帶到了一片新墳前。受傷的軍人指指一座新墳前的寫着黑字的白木牌子,説:就是這裏了。她感到腦子裏突然變得迷糊起來,木木地想着:大林怎麼會埋在這裏呢?心裏想着,嘴裏就説了出來:大林怎麼會埋在這裏呢?受傷的軍人用那隻好手握着她的手説:大娘,您的兒子非常勇敢,他用炸藥炸開了敵人的圍牆,開闢了通往勝利的道路。聽了軍人的話,她還是有點迷糊,茫然地問着:你説大林死了?軍人沉重地點了點頭。她感到好像有人在身後猛推了自己一把,糊糊塗塗地就趴在了眼前的新墳上。她並沒感到有多麼難過,只是喉嚨裏甜甜鹹鹹的,像喝了一口蜜之後,接着又吞了一口鹽。她甚至還親切地嗅到了新鮮黃土的醉人的氣味。只是當村長和受傷的軍人將她從新墳上拉起來時,她才嚶嚶地、像個小姑娘似的哭起來……大林的臉像魚兒似的沉了下去,小林的面孔緊接着浮現出來。這孩子有張生動的娃娃臉,麪皮白淨,口脣鮮紅,雙目晶亮,兩道彎眉就像用炭畫上去的。大林死了,小林成了獨子。她原以為獨子可以不當兵,但村長杜大爺讓他去當。她跪在了村長面前,説:他大爺,開開恩吧,給我們老孫家留個種吧。村長説:孫馬氏,你這話是怎麼説的?現如今誰家還有兩個三個的兒子預備着?我家也只剩下一個兒子,不是也當兵去了嗎?她還想説什麼,但小林把她拉起來,説:娘,行了,當就當吧,人家能去,咱們為什麼就不能去?村長説:還是年輕人思想開通……

三天前小林回來過一次,説是連長知道他是本地人,特批給他一天假。她看到當兵不滿一年的小兒子竄出了半個頭,嘴脣上那些茸毛鬍子變黑了也變粗了,但還是那樣一張笑盈盈的臉,生動活潑,像個沒心沒肺的大孩子。她的心中充滿了欣喜,目光就像焊在了兒子臉上似的,弄得他不好意思起來,説,娘你別這樣看我好不好?她的眼淚嘩嘩地就流了出來。他説:你哭什麼?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她抬起手背擦着眼,笑了,説:我是高興呢,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兒子説:下午就走,連長給了一天假。她的眼淚又冒了出來,兒子不耐煩地説:娘,你怎麼又哭了?她問兒子在隊伍上能不能吃飽,兒子説:娘,你好糊塗,難道你沒聽説過:旱不死的大葱,餓不死的大兵!她問兒子吃得好不好,他説:有時吃得好,有時吃得不好,但總起來説比在家裏吃得好,你沒發現我胖了,高了?她伸手想去摸摸兒子的頭頂,但兒子像一匹欺生的兒馬蛋子一樣往後退了一步。接着她問兒子,當官的打不打人,兒子説:不打人,有時候罵人,但不打人。她還有許多問題想問,兒子卻問了小桃。她説小桃挺好的。他説娘我去看看小桃,然後撒腿就跑了。

小桃是宋鐵匠家的老閨女,黑黑的麪皮,乍一看不怎麼的,但這閨女耐看,越看越俊。小桃跟小林從小就要好,還扎着小抓鬏時,大人們問她:小桃小桃,長大了給誰當媳婦?她説:小林!兒子進了家門説了沒有三句話就急着去看小桃,多少讓她有點心酸,但她的心很快就被幸福充滿了。人哪,誰沒從年輕時過過呀?親爹親孃,那是另外一種親法,與姑娘小夥子的親不是一回事。她看到兒子斜揹着一把黃銅色的軍號,號把子上拴着一條紅綢子,很是鮮豔。兒子穿着一套灰色的棉衣,腰裏扎着一根棕色的牛皮帶,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如果單從後邊看,倒像個大人物了。她將埋在杏樹下的一小罐白麪刨出來,去鄰居家借了三個雞蛋、一小碗油,從園子裏掘了一把凍得硬梆梆的葱,就忙碌着給兒子做葱花雞蛋油餅。半下午時兒子才回來。他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塵土,但眼睛卻像火炭一樣閃閃發光。她沒有多問,就趕緊把熱了好多遍的油餅從鍋裏端出來,催着兒子吃。兒子有些歉意,對着她笑了笑,然後就狼吞虎嚥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兒子,不時地把盛水的碗往他面前推推,提醒他喝水,以免噎着。轉眼間兒子就把兩張像荷葉那般大的油餅吃了下去,然後端起水碗,仰起頭來喝水。她聽到水從兒子的咽喉裏往下流淌,咕嘟咕嘟地響着,就像小牛喝水時發出的聲音。兒子喝完了水,用手背擦擦嘴巴,説實在對不起,娘,連長讓我回家幫您乾點活,可是我忘了。她説沒有什麼活要你幹。他説娘我該走了,等打完了縣城我就回來看你。他突然發現自己説漏了嘴,忙説,娘,這是軍事祕密,您千萬別對人説,我連小桃都沒告訴。她憂心忡忡地説:怎麼又要打仗?話未説完,眼淚就流了出來。他説娘您放心吧,我會照顧自己的。我們連長説過,越怕死越死,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上了戰場,子彈專找怕死鬼!她什麼話也説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用衣袖擦眼淚。兒子吭吭吃吃地説,本來想給您買頂帽子,但我的津貼讓老洪借去買煙了,等打完了仗,他説,我一定攢錢給您買頂帽子,我看到房東家一個老太太戴着一頂呢絨帽子,暖和極了。她只是擦眼淚,説不出話來。兒子説,我走了,我跟小桃説好了,讓她常過來看看,娘,您覺着她怎麼樣?讓她給您做兒媳婦行不行?她點點頭,説,是個好孩子。兒子説,娘,我走了,我還要趕三十里路呢!她急忙把鍋裏剩下的兩張餅用包皮皮袱包皮皮起來,想讓兒子帶走,但等她把餅包皮皮好時,兒子已經走到了大街上。她拐着小腳跑出去,喊叫着:小林,帶上餅!兒子回過頭來,一邊倒退行走着,一邊大聲地喊着:娘,您留着自己吃吧!娘,回去吧!娘,放心吧!她看到兒子把手高高地舉起來,對着她揮動。她也舉起了手,對着兒子揮動着。她看到兒子轉回了頭,好像要逃避什麼,飛快地跑起來。她追了幾步,便站住了。她的心痛得好像讓牛用角猛頂了一下,連喘氣都感到困難了。

黎明前那陣黑暗過去了,她在院子裏,轉着圈子打嗝、呻吟。往常裏只要跪在菩薩像前就可以心安神寧,但今天她無論如何也跪不住了,只好跑到院子裏轉圈。大炮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從西南方向,傳來了一陣陣颳風般的槍聲,槍聲裏似乎還夾雜着人的吶喊,而軍號的聲音似乎漂浮在槍聲和人聲之上。她知道,只要有號聲,就説明自己的兒子還活着。小雪還在飄飄地下落,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她的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大圈凌亂的痕跡。她嗅到尖利的東北風送來了濃濃的硝煙氣味,這氣味讓她想起了兒子走後自己去柳樹林子裏找他的情景。她聽村子裏那些來徵集門板的民兵説,村子東北方向的柳樹林子裏有部隊。她將兒子吃剩下的葱花雞蛋油餅揣在懷裏,走了半上午,找到了那裏。她看到灰濛濛的柳樹林子裏,有幾十門大炮高高地伸着脖子,一羣小兵螞蟻般地忙碌着。沒等走到柳林邊上哨兵就把她擋住了。她説想見見兒子。哨兵問她兒子是誰?她説兒子叫孫小林。哨兵説我們這裏沒有個孫小林。她説讓我過去看看,我兒子在哪裏我一眼就能認出來。哨兵不讓她過去,她説,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呢?要是你的娘來看你,你也不放她過去嗎?哨兵讓她問得一時語塞,這時一個帽子上插滿柳枝的黑大漢走過來,問:大娘您有什麼事?她説找兒子,找孫小林,她説我兒子是個吹號的,個子高高的,臉很白。黑大漢説,大娘,我們團裏沒有叫這個名的,我是團長,不會騙您,您的兒子,很可能在圍城的步兵部隊裏。如果您想找,就到那裏去找吧,不過,團長説,您最好別去,大戰當前,部隊忙得很,您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他。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團長説:大娘,放心吧,我們現在有了大炮,跟打麻灣時不一樣了。那時候攻城,步兵死得多,有了大炮之後,步兵發起衝鋒前,我們的大炮先把敵人打懵了,步兵衝上去抓俘虜就行了。團長的話讓她感到欣慰,也很感激,她將手裏的包皮皮袱遞給團長,説:團長,我聽你的,不去給小林添麻煩了,這是他沒吃完的餅,您要不嫌棄,就拿回去吃了吧。團長説:大娘,您的一片心意我領了,但這餅您還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她説:您還是嫌髒。團長慌忙説:大娘,您千萬別誤會,我們有軍糧,怎麼好意思吃您的口糧?她怔怔地盯着團長的臉,團長接過包皮皮袱,説:大娘,好吧,我拿回去,謝謝您老人家。

西南方向響了一陣槍,但很快就沉寂了。她又跪在菩薩面前,磕頭,唸佛,禱告。她相信那個炮兵團長的話,心裏確鑿地認為,兒子的隊伍已經攻進了城市,戰鬥已經結束了。但大炮又一次響起來,她跑到院子裏,看到許多炮彈在空中就像黑老鴰一樣來來回回地飛翔着。有一顆炮彈落在了村子中央,發出一聲驚人的巨響,她的耳朵就像進了水一樣嗡嗡着,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聽到聲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煙柱從村子裏升起來,一直升到了比樹梢還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飄散。她聽到村子裏響起了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叫喊聲,還有雜沓的腳步聲,好像有許多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氣裏瀰漫着濃濃的火藥味,比大年夜裏村子裏所有人家一起放鞭炮時的氣味還要濃。就在大炮轟鳴的間隙裏,槍聲、吶喊聲、軍號聲,又像潮水一樣,從西南方向漫過來。聽到軍號聲,她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活着。她回到屋子裏,給菩薩上香,然後磕頭、唸佛、禱告。就這樣她在院子和屋子裏出出進進,不渴也不餓,腦子裏亂哄哄的,耳朵裏更亂,好像裝進去了一窩蜜蜂。

中午時分,又一陣激烈的槍聲響過,但這一次她沒有聽到軍號聲。她感到褲子裏一陣發熱,過了一會兒她明白自己尿了褲子。一羣黑色的烏鴉從她的頭頂上怪叫着飛了過去,一個不祥的念頭佔據了她的心靈。她手扶着門框子,渾身打着哆嗦。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軍號不響,就説明兒子已經死了。她晃晃蕩蕩地出了家門,走到衚衕裏。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匹黑馬從西邊飛奔過來。馬上騎着一個人,身體前傾着,黑色的臉就像一塊生硬的鐵,閃爍着刺目的藍光。黑馬像一股旋風從她的面前衝了過去。她的心裏有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會馬蹄騰起來的黃塵,然後繼續往前走。街上出現了一些穿灰色軍衣的兵,她知道他們是和兒子一夥的。他們的臉都緊繃着,一個個腳步風快,誰也顧不上跟她説話。她還看到從那間臨街的碾屋裏,拉出了幾十根電線,有很多人在裏邊大聲地喊叫着,好像吵架一樣。一個穿着黑色棉襖、腰裏扎着一根白布帶子的男人弓着腰迎面過來。她感到這個人似曾相識,但一時又記不起他是誰。那人攔在她的面前,大聲問:你到哪裏去?這人的聲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樣記不起這是誰的聲音。那人又問:您要去哪?她哭着説:我去看看兒子,軍號不響了,我兒子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邊的屋子裏拖着她。她努力地掙扎着,説: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時我就沒看到他,這次説什麼也要看看小林……她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兒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憐的小林……在她的哭聲裏,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鬆開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他的眼睛裏有一些閃爍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淚水。她擺脱了男人,對着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沒等她跑出村子,絡繹不絕的的擔架隊就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第一副擔架上抬着一個腦袋上纏滿白布的傷兵,他靜靜地仰面躺着,身體隨着擔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動。她感到心中一震,腦子裏一片白光閃爍。小林,我的兒子……她大聲哀號着撲到擔架前,抓住了傷兵的手。在她的衝擊下,前頭那個抬擔架的小夥子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擔架上的傷兵順下去,龐大的、纏着白布的腦袋頂在了前頭那個小夥子背上。這時,一個腰扎皮帶、斜背挎包皮皮、烏黑的頭髮從軍帽裏漏出來的女衞生員,從後邊匆匆跑上來,大聲批評着:怎麼搞的?當她弄明白擔架夫跪倒的原因後,就轉過來拉着她的胳膊説:大娘,趕快閃開,時間就是生命,您懂不懂?

她繼續哀號着:我的兒啊,你死了娘可怎麼活啊……但她的哭聲很快停止了,她看到傷兵的手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而自己的兒子手上沒有疤。衞生員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從擔架上拖開,然後對着擔架隊揮一下手,説:趕快走!

她站在路邊,看着一副副擔架小跑着從面前滑過去,擔架上的傷兵有的呻吟,有的哭叫,也有的一聲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個年輕的傷兵不斷地將身體從擔架上折起來,嘴裏大聲喊叫着: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傷兵的一條腿沒有了,黑色的血從斷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竄出來。傷兵的臉白得像紙一樣。他的掙扎使前後抬擔架的民夫身體晃動,擔架悠悠晃晃,就像鞦韆板兒,前後撞擊着民夫的腿彎子和膝蓋。

擔架隊漫長得像一條河,好像永遠也過不完,但終於過完了。她鐵了心地認為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擔架上。她哭嚎着,跟着擔架隊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斷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後馬上就能爬起來,繼續追趕上去。

擔架隊停在了高財主家的打穀場上,場子中央搭起了一個高大的蓆棚,擔架還沒落地,就有七八個胸前帶着白色遮布的人從蓆棚裏衝出來。放下了擔架的民夫們閃到一邊,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不管是站着的還是坐着的都張開大口喘粗氣。那些醫生衝到擔架前,彎下腰觀看着。她也跟隨着衝過去,大聲哭喊着兒子的名字。一個戴眼鏡的男醫生瞪了她一眼,啞着嗓子對那女衞生員説:小唐,把她弄到一邊去。衞生員上來,拉住她的胳膊,粗聲粗氣地説: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讓您的兒子活,就不要在這裏添亂了!

衞生員把她拉到一邊,按着她的肩頭,讓她坐在一個半截埋在土裏的石磙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説:不哭不哭,不許哭了!

她把哭聲強壓下去,感到悲哀像氣體一樣,鼓得胸膛疼痛難忍。她停止了哭叫,就聽到了傷兵們的呻吟和哭叫。傷兵們一個個地被抬進蓆棚,她聽到一個傷兵在蓆棚裏大叫着:不要鋸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們,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術的傷兵陸續從蓆棚裏抬出來,放在場院中央,她逐個地觀看着,心裏滿懷着希望,不斷地念叨着: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兒子,又怕看到兒子。這個下午在她的感覺裏,漫長得像一年,又短暫得像一瞬。傷兵一批批送來,幾乎擺滿了整個的場院。她在傷兵之間走來走去,那個姓唐的女衞生員好幾次想把她拉走,都沒有成功。黃昏時刻,做完了手術的傷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憊、胸前血跡斑斑的醫生和嗓音嘶啞的女衞生兵小唐也隨着擔架走了。留在場院裏的,除了幾個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陰沉着,但西邊的天腳上出現了一片杏黃的暖色。零星的槍響如同秋後的寒蟬聲淒涼悲切,拖着長長的尾巴滑過天際,然後便如絲如縷地消失在黃昏的寂靜中。還是沒有風,輕薄的雪片在空中結成團簇,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臉上。她一遍遍地看着那些死人,從一具屍體前挪到另一具屍體前。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們臉上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着那些年輕的麪皮,就像摩擦着綢緞。有時候她發現一個與兒子有點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來,接着便嘭嘭狂跳。她沒有發現自己的兒子,但她總懷疑兒子就在死人堆裏,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兒子漏掉了。後來,村長和幾個民兵架着她的胳膊,提着馬燈,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像個撒潑的女孩,身體往下打着墜兒,嘴裏大聲喊叫着: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些壞種,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兒子……村長把嘴巴貼在她的耳朵上説:大嬸子,你家小林沒受傷,更沒犧牲,您就放下這顆心吧。村長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然後大聲説:睡覺吧,老嬸子,小林沒死,這一仗打下來,最不濟也得升個連長,你就等着享福吧!

她囁嚅着:不,你們騙我,騙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兒,你死了,你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還想下炕到場院裏去找兒子,但雙腿像兩根死木頭不聽指揮,於是她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二

她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衚衕裏一陣喧譁。一個清脆的聲音問訊着:

“這裏是孫小林的家嗎?”

她大聲答應着坐起來。然後她感到腿輕腳快,就像一團雲從炕上飄下來,隨即就站在了被卸去門板的大門口。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重量也沒有,地面像水,總想使她升騰起來,只有用力把住門框,才能克服這巨大的浮力。衚衕裏一片紅光,好像不遠處燃起了一把沖天大火。她心中充滿了驚訝,迷惑了好大一會,才弄明白,原來並沒有起火,而是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鄰居家的土牆上,一隻火紅的大公雞,端正地站在牆頭上,伸展脖子,看樣子是在努力啼鳴,但奇怪的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公雞啼鳴的雄姿,就變得像吞了一個難以下嚥但又吐不出來的毒蟲一樣難看。土牆下大約有二指厚的積雪,白得刺目,雪上插着一枝梅,枝上綴着十幾朵花,紅得宛如鮮血。有一條黑狗從遠處慢慢地走過來,身後留下一串梅花狀的腳印。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着花朵,默然不動,如同一條鐵狗。她看到,那個昨天在場院裏見過的女衞生兵手裏提着一盞放射出黃色光芒的馬燈,身上揹着一個棕色的牛皮挎包皮皮,挎包皮皮的帶子上栓着一個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還有一條潔白的毛巾。她帶領着一副擔架從衚衕口兒走了過來,清脆的聲音就是從她的口裏發出來:

“這裏是孫小林家嗎?”

她説是的,這裏是孫小林家。她的心裏有很多懷疑,這個女子,昨天晚上還是一副嘶啞的嗓子,她像破鑼一樣,怎麼一夜工夫就變得如此清脆了呢?接着她就聽到了牆頭上的公雞發出了撕肝裂膽般的叫聲,公雞也就趾高氣揚、充滿了英雄氣概。隨即她還聽到了牆根上的狗叫和鄰居孩子沙啞的哭聲。從聽到了公雞啼叫的那一刻,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體飄浮起來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沉重無比,彷彿隨時都會沉到地下去。剛才只有把住門框才能不漂起來,現在是不把住門框就要沉下去了。隨着擔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腳下儼然是一個無底的黑洞,身體已經懸空掛起,只要一鬆手,就會像石頭似的一落千丈。她雙手把住門框,大聲地哭叫着,企望着能有人來援手相救,但衞生員和兩個民夫都袖着手站在一旁,對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聞。她感到手指一陣陣地痠麻,逐漸變得僵硬,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然後她就感到身體飛快地墜落下去,終於落到了底,並且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巨響,身體周圍還有大量的泥土飛濺起來。她在坑底仰面朝天躺着,看到一盞昏黃的馬燈探下來,在馬燈的照耀下,出現了女衞生兵的塗了金粉一樣的輝煌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慈祥無比,與觀音菩薩的臉極其相似,感動得她鼻子發酸,幾乎就要像一個小孩子似的放聲大哭。隨即有一條黃色的繩子伸伸縮縮地順下來,繩子的頭上,有一個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頭顱。她聽到一個聲音在上邊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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