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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過小孤山大孤山》札記

讀《過小孤山大孤山》札記

公元1l70年,陸游赴任夔州(四川奉節)通判,從家鄉越州山陰(浙江紹興)出發,溯流而上,經運河,歷長江,入三峽,歷時五個月,一百三十多天,行程五千餘里,寫下了六萬五千餘字日記,於沿途山川形勢、輿地風光、名勝古蹟逐一記錄。他將日記編入《渭南文集》第四十三至四十八卷,名為《入蜀記》。《過小孤山大孤山》即選自《入蜀記》,此段日記以其濃烈的愛國情懷和鮮明的藝術特色,成為大學語文、中學語文教材中的名篇。筆者於賞讀中感觸頗深,信手寫下札記三則。

讀《過小孤山大孤山》札記

一、烽火磯的戰略位置

陸游在《過小孤山大孤山》中提到的烽火磯,位於江西馬當山附近。這是一座不引人注目的小石磯,(《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中國名勝詞典》、《辭海》均不載其條目)而陸游卻花了不少筆墨描繪它,這主要是陸游十分重視它的戰略地位。

陸游離鄉入蜀,志在雪國恥,復中原。清人錢曾在《讀書敏求記》中説陸游《入蜀記》“凡途中山川易險,無不排日記錄”。由此可見他在一路跋涉之中飽覽長江名勝風景的同時,還用戰略眼光對長江沿岸的地形地貌進行了考察。

“長江浩蕩,敵之巨防”,由於長江天塹的阻隔,歷史上曾出現過魏蜀吳三國鼎立、十六國和東晉的分裂,以及南北朝對峙的局面。因此長江沿岸留有不少歷代戰爭的遺蹟。在這些歷代戰爭遺蹟中,尤其是以峭壁臨江的石磯最為突出。它們峭拔崢嶸,兀立於江邊,不僅風景秀麗,而且地勢險要,往往是古代的重要渡口或通道,成為兵家必爭之地。陸游在《入蜀記》中共記載了十九個知名的石磯,其中有的在歷史上就曾發生過重大戰役,諸如採石磯、赤壁磯等。陸游對這些歷代戰爭遺蹟的考察有着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宋南渡後,金統治者一直未收斂他們南侵的野心,因而長江又成為南宋的重要防線,一些歷史上的戰略要地又都駐紮上南宋的軍隊。烽火磯是以南朝在此設立烽火台而得名,“南朝自武昌至京口,列置烽燧,此山當是其一也。”到了南宋,這些古代烽火台依然沿用。《續資治通鑑》載:宋高宗紹興二年,“初命沿江置烽火台以為斥堠”。南宋人周煇《清波雜誌》也記載:“沿江置烽火台,每日平安,即於發更時舉火一把;每夜平安,即於次日平明舉煙一把;緩急盜賊不拘時候,日則舉煙,夜則舉火各三把。紹興初,江東安撫使李光所請。”再根據陸游文章中所介紹的距離烽火磯不遠的小孤山駐有“戎兵”的情況來看,這座古代烽火台在當時是不會廢圮的,由此可知陸游為什麼要對烽火磯細加描繪。

陸游在描繪烽火磯的過程中,先是自舟中遠望,所見烽火磯自然是一個依稀的輪廓----“突兀而已”,待到“拋江過其下”,移遠就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嵌巖竇穴,怪奇萬狀,色澤瑩潤,亦與它石迥異。”這還不夠,作者又用特寫的手法,描繪一塊“傑然特起”的巨石,紅色的枝藤和綠色的野蔓,縈繞在它身上,猶如寶石鑲嵌的屏風,光彩奪目。作者對這塊巨石大加渲染,顯然是有用意的,他是以這塊巨石來象徵那抗金禦敵的戰士,在沿江烽火台上築起一道“寶裝”屏障。這段描寫正是文章的融情入景之處。

二、“安濟夫人”的傳説與“小姑廟”的興衰

小孤山祠宇又稱啟秀寺,相傳始建於唐。寺內原供奉關羽像,後因“世俗轉孤為‘姑’”,寺內便供起傳説中的“小姑”像,[1]南唐時,曾有人指出這是“穿鑿浮偽”,建議“去婦人位,立山神廟貌”。[2]但到了北宋時“又復婦人像,而敕額以聖母為稱”。[3]陸游入蜀途徑這裏時,見到的神像已被封為“安濟夫人”。

“安濟夫人”究竟是一位什麼樣的神祗?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八載有題為《安濟夫人廟》的一段文字,茲錄於此:

本朝開寶中,真州有漁者,釣一木刻婦人,背刻“丁氏“二字。既歸,神事之,輒有靈驗。立廟江上,舟過其下者,必祠而後濟。州為保奏,封安濟夫人。廟在長蘆崇福禪院之西。

安濟夫人本姓“丁”,原是傳説中掌管長江航道的女神。“小姑”之所以也被稱為“安濟夫人”,是因為小孤山下水流湍急如沸,有“雖無風,亦浪湧”的説法。每當風雨季節,行船十分危險。行旅舟過其下,都要到廟內進香,求助“小姑”保佑其安全行駛。北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十二就曾記載:“後人語訛,作姑姊之‘姑’,創祠山上,塑像豔麗。而風濤甚惡,行旅憚之,每歲本府命從事躬祭。”[4]北宋詩人陳簡夫也留有“山稱孤獨字,廟塐女郎形。過客雖知誤,行人但乞靈”的詩句。[5]久而久之,人們便把“小姑”稱為“安濟夫人”。

到了南宋,小孤山祠宇的香火應當是更加旺盛,這可以從陸游的文章中的知,他交代了紹興初年,抗金名將張浚“自湖湘還”,對小孤山祠宇“嘗加營葺”。這件事一方面表明了愛國將領對祖國名勝古蹟的珍惜,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長江沿岸人民(甚至包括南宋軍隊)在金兵的時時侵擾下,更是把命運寄託在神靈身上。陸游入蜀,還寫有《晚泊》、《初寒》等詩,其中就有“叢祠無處不祈風”、“江邊叢祠常掩扉”的句子,可見沿江設有不少類似“小姑廟”的祠宇,這種想象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狀況。

但這時陸游所見到的“小姑廟”已“極於荒殘”,和“丹翠凌雲起”的小孤山風光很不協調。對此,陸游甚感痛惜。祠宇荒殘之狀反映了大宋江山的破碎之貌。南宋統治者只求偏安一隅,哪顧得上對這些殘破的祠宇整飾修理。陸游由此追憶起張浚營葺小孤山廟的往事。追憶的文字雖然寥寥數語,卻寄託着他的無限感慨。宋孝宗隆興初年,陸游曾參加張浚主持的北伐工作,和張浚結為知己。後因戰事失利,陸游被投降派加上一個“交結台諫,鼓唱是非,力説張浚用兵”的罪名,“免歸”故鄉山陰。張浚輔佐南宋高宗、孝宗兩朝四十載,竭忠盡智,力主抗金,曾被封為魏國公。但連遭奸臣秦檜、湯思退之流的陷害,困於讒忌,屢起屢謫。先後謫永州、連州、福州。隆興北伐後,竟死於判福州的路上。張浚死時,陸游曾寫下一首詩:

河亭摯手共徘徊,萬事寧非有數哉。

黃閣相君三黜去,青雲學士一麾來。

中原故老知誰在,南嶽新丘共此哀。

火冷夜窗聽急雪,相思時取近書開。

陸游既欽佩張浚的忠貞為國,也深深的同情他坎坷的遭遇。如今,陸游來到了小孤山,見故人“嘗加營葺”的寺宇已“極為荒殘”,只留下空載其事的石碑,怎能不觸景生晴,感慨萬分呢!

陸游入屬前,曾寫有《通判夔州謝政府啟》,文中寫道:

念昔並遊於英俊,頗嘗抒思於文辭,既嗟氣力之甚卑,復恨見聞之不廣。今將窮江湖萬里之險,歷吳楚舊都之雄。山顛水涯,極詭異之觀;廢宮故墟,吊興廢之跡。動心忍性,庶幾或進於毫分;娛優抒悲,亦當勉見於言語。倘粗傳於後世,猶少答於深知。[7]

由此可見,“吊興廢之跡”乃陸游寫《入蜀記》的一個動因。我們從他記敍小孤山衰敗的情況中,不是正可以看出他對大宋江山“動心忍性”、“娛憂抒悲”的愛國情感嗎?

三、不異丹青圖畫

明人何宇度在《益部談叢》中曾評價陸游《入蜀記》“不異丹青圖畫”,閲讀《過小孤山大孤山》,確實猶如欣賞一幅清麗雋美的山水畫卷。

作者是按照自己的遊蹤,運用逐景推移的手法,由水及山,連山帶水,一景一景地窺探幽姿。他先是從峭壁臨江的烽火磯着墨,然後寫隔江相望的小孤山和澎浪磯,再寫橫扼湖口的大孤山。所寫的這主要四處景物中,烽火、澎浪二磯同一類型,但在作者筆下,卻各顯特色:烽火磯因山石險峻,南朝在此設立烽火台而得名,所以作者着意寫其石,所謂“嵌巖竇穴,怪奇萬狀,色澤瑩潤,亦於它石迥異”,寫得有形有色;澎浪磯因水流十分迅猛,疾湍如沸而得名,所以作者着意寫其水,所謂“三面臨江,倒影水中,亦佔一山之勝”、“舟過磯,雖無風,亦浪湧”,寫得是有影有聲。大小孤山也是同類型的景物,但在作者筆下,也各呈異彩:因小孤山近旁有“沙洲葭葦”,所以作者着意寫其山貌,描繪出小孤山的“碧峯巉然孤起,上幹雲霄”的峭麗之姿;因大孤山四周“渺彌皆大江”,所以作者着意寫其水勢,表現出大孤山“四面峭插水”,“望之如浮水面”的壯觀之態,以及“開帆入天鏡”,水流“合處如引繩,不相亂”的奇景。作者通過對同類景物進行不同特色的描繪,創造出一個兩山相對,兩磯相依,山水相得,剛柔相濟的藝術境地,構成了一幅景物層層遠去而又渾然一體的畫面。

對於大小孤山一帶的美景,作者是通篇從一“望”字生髮出來的。他時而自舟中遠眺,時而在山下仰視,時而登高俯視,從多種角度捕捉景物的特色。譬如寫小孤山,作者先是運用“遠觀取其勢”[8]的形體透視,“自數十里外望之,碧峯巉然孤起,上幹雲霄”,把小孤山拔江而起的勢態表現的淋漓盡致。接着是移步換形的空間透視,對小孤山產生“逾近逾秀”的感受。這是空間距離的變化對景物色彩的晦明所起的作用。作者把形體透視和空間透視結合起來,所見到的景物形體和色彩隨着距離的移動產生了無窮的變幻。他也由此時之景遷想到它日之姿,生髮出小孤山在“冬夏晴雨”中“姿態萬變”的景外之趣,畫外之情。然後作者又近觀仰望,小孤山呈現出更為清晰的狀態,連山上祠宇荒殘程度也能分辨得出。他又把視線由小孤山祠宇引向澎浪磯別祠,俯視它在水中的倒影,化實景為虛景。傍晚時分,陸游又冒着微雨登臨小孤山,視野更加開闊。“南望彭澤、都昌諸山,煙雨空濛,鷗鷺滅沒”,他通過登高遠眺,把數十里之外的迷濛隱約的景物組織到小孤山地域中來,擴大了小孤山景物的空間。隨後他又俯視山下“俊鶻摶水禽,掠江東南去”的奇景,靜中有動,平添活力,豐富畫面的內容。陸游觀賞景物的方法,頗象我國繪畫理論中的“散點透視”。所謂“散點透視”,是指畫家在描繪自然景物時通過視角或前或後、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地不斷移動,把同一空間不能盡收眼底的景物集中到同一畫面。散點透視不同於西方畫論中的“焦點透視”,焦點透視只有一個固定的觀察點,所反映的景物只有一面,而散點透視卻打破了焦點透視的侷限,能反映景物的多面,或全貌。這在我國傳統山水畫裏表現的最為突出。陸游雖然不是畫家,但他欣賞景物的方法卻很符合這種“散點透視”,從而他在文章中描繪出大小孤山一帶的高遠、深遠、平遠之景,[9]表現了長江山水的深度和廣度,以及它富有變化的節律,收到了和我國古代山水畫同樣的藝術效果。

在我國繪畫史上,確有人以大小孤山作為繪畫的題材。唐代著名山水畫家李思訓的《長江絕島圖》就描繪出大小孤山“峨峨兩煙鬟,曉鏡開新粧”的景色。此畫流傳到宋代,大文學家蘇軾看了似聞“棹歌中流聲抑揚”,隨即寫了一首題畫詩。陸游在《過小孤山大孤山》中引用的“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的詩句,就出自蘇軾的題畫詩。有趣的是,陸游也曾看到一幅《小孤山圖》,並也題了一首詩,詩曰:

江平風不生,鏡面渺千里。

軻峨萬斛舟,遠望一點耳。

大孤江中央,四面峭插水。

小孤特奇麗,丹翠凌雲起。

重樓邃殿神之家,帳中美人燦如花。

遊人徒倚闌干處,俊鶻橫江東北去。

我們不妨將陸游的詩文相對照,兩者寫景狀物相同,有相互滲透的微妙處,卻章法各異。詩是依據《小孤山圖》順流而下來描繪景物,文章卻是按照自己的遊蹤,逆江而上去描繪景物。兩相比較各盡其妙。《小孤山圖》已失傳,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幅式已不得而知。從陸游的題畫詩看,它象是一幅立軸,而陸游的文章《讀小孤山大孤山》卻猶如一幅徐徐舒展開來的長卷。

注:

[1]參見志皋《小孤山、小姑山》,載《地名知識》1983年第3期

[2][3]吳曾《能改齋漫錄》卷5

[4]孫光憲《楊鑣偶大姑神》,見《北夢瑣言》卷12

[5]轉引自《春明退朝錄》(下)

[6]此詩題為《今年餘佐京口,遇王嘉叟,從張魏公督師過焉。魏公道免相,嘉叟亦出莆陽。近辱書報:“魏公已葬衡山。”感慨不已,因用所遺〈柱頰亭〉詩韻奉寄》,載《劍南詩稿》卷1

[7]陸游《渭南文集》卷8

[8]唐岱《繪事發微》:“看山者,以近看取其質,以遠看取其勢,山之體勢不一。”

[9]郭熙《林泉高致集》:“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望遠山,謂之平遠。”

[10]詩題為《觀〈小孤山圖〉》,載《劍南詩稿》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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