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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個木匠的散文

父親是個木匠的散文

改革開放前,木匠在社會生活中佔據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從耕作用的犁耬鋤把,到蓋房子的房梁木架、門窗户扇,日常生活所用的桌椅板凳、茶几箱櫃,廚房所用的鍋蓋、風箱,一直到交通上的車、船,還有水磨輪子、軋花車子,量糧食用的升、鬥,以及織布機子、紡花車子、小孩坐的坐車子,還有燒磚瓦用的瓦札子、磚斗子,以及人死後用的棺材,等等,都離不開木匠。

父親是個木匠的散文

在陶瓷業不發達、塑料產品還沒有出現以前,人們用的桶、盆、缸,也都是木匠用木頭箍的。還有許多工藝品,亭台樓閣,雕樑畫棟,飛檐走壁,小橋流水,也都少不了木工。

據説,上世紀30年代以前,豫西一帶沒有木匠,蓋房子做傢俱都是請洛陽木匠。因為洛陽是九朝古都,古建築多,催生了一大批能工巧匠。洛陽匠人來這裏幹活,從年頭幹到年尾,最後掙一把錢回去。洛陽木匠稱自己“我們是河南府的”,本地人也稱他們“河南府的匠人”。

後來本地人開始跟上洛陽木匠學手藝,用的木匠傢伙,斧啦、鋸啦、刨啦,都是從洛陽人手裏買來的。那時洛陽一帶缺吃的,來幹活的徒弟娃子,初來乍到都是面黃肌瘦,跟上師傅幹上一段,都吃得胖乎乎了。我老家1935年翻修房子,就是請一個叫楊興的`洛陽木匠領着人乾的。

我父親小時候喜歡舞刨弄鋸,家裏請木匠幹活,他就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嘁嘁嚓嚓。幫忙鑿個眼啦,閒哄拉個大鋸啦,樂此不疲。土改時,大家庭土崩瓦解,17歲的父親跑到西山跟上一位姓陳的師傅,學會了木匠手藝,一生靠這個養家餬口生存下來,併成為這一帶有名的木匠。

作家周同賓説,學木匠要“三年斧子五年錛,十年刨子學不真”,我父親説,沒有那麼難。他只跟上陳師傅學了一年半,就出師了。所謂三年徒弟,不是三年才學會,而是學會了要報答師傅給他白乾一段,這是規矩。

最初學木匠的人都是目不識丁,若稍微有點文化知識,都好學了。你只要知道圓周率是3.14就行,甚至只知道個3就中。他還説,只要基本功紮實,會推磨就會搗碾。他跟上師傅只做過鬥、棺材,以後就什麼都會了。

父親擅長打風箱、打水磨輪子、穿瓦札子,他最拿手的是做棺材,我們這裏叫“板”。方圓附近的老人都希望用上“駱師”做的“板”,他會在“板”上面挑祥雲、仙鶴,還有牡丹花子,還有“壽”字等圖案。

小時候,家裏到處是木匠傢俱,墨斗、方尺、鋸子、刨子、斧子、錛子、鑿子,還有木工用的扁鉛筆,到處都是。那時做木匠活,沒有電鋸、電刨,一切都是人工。沒有一身好力氣,是吃不了這碗飯的。做傢俱都是從解“木石軲轆”開始,常常是母親給父親打下手,父親拉上鋸,母親拉下鋸。把木頭捆在大樹或木樁子上,搭起斜板,兩人站在高高的斜板上,一腳前一腳後,“噌噌噌”你來我往,非常賣力。解到一半時,再把斜板放低,人站在低處拉鋸。有時母親顧不上,父親就用一面鏡子照住木頭對面的墨線,一個人獨自拉。

詩人流沙河當過六年“解匠”,就是拉大鋸的。他説過一個順口溜,很形象地表明拉大鋸是個出力活:“解鏘解,解鏘解,褲襠那個東西兩邊甩”。而每當父母拉大鋸時,我們在一邊唱的是:“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裏唱大戲。大大去媽媽去,就是不叫小娃去。”

母親還幫父親吊墨斗,捻棕繩。吊墨斗就是給木頭打線,一人按住這頭,一人按住那頭,然後用手把墨線彈起,“蹦,蹦”,筆直的墨線就出來了。捻棕繩是穿瓦札子用。母親説,那時哥哥小,才會爬。她和父親幹活時,就把哥哥抱到很遠的地方,然後他倆開始捻繩。但不一會哥哥就爬到跟前了,再抱再爬,非常辛苦。那時幹木匠活,都是夜裏加班,白天要給生產隊幹,夜裏才能偷着幹“體己活”。

父親説,他經常熬夜給人做瓦札子。一副瓦札子20塊,在那時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但哥哥體弱多病,經常要打針吃藥。父親只要加班穿一對瓦札子,哥哥第二天一準要打青黴素。一支20萬單位的青黴素是10塊,父親熬通夜掙的錢,剛好夠給他打兩針。父親説,有一次他一連熬了三天三天,累得張嘴打火閃。夜裏聽到母親和哥哥一大一小香甜的呼嚕聲,心想,能飽飽睡一覺該多好啊。可是他不能睡,人家第二天一早要來取貨。

父親雖然是木匠,但家裏卻缺椅少凳的,桌子箱子都很簡陋。母親就説:“當席匠溜光炕,大夫守個病婆娘,木匠住的是柯杈房。”我問啥叫柯杈房?她説就是用幾根棍子撐起的簡易房,形容會啥家裏缺啥。母親還經常説:長木匠短鐵匠。意思是木匠用料要長,長了可以截短,要是短了就沒有辦法了。而鐵匠用料短了可以鍛打變長。還有“木匠斧子一面砍”,意思是遇事只講一面理。有時父親做了什麼錯事,母親就説:“美,美,你木匠做枷,自作自受吧。”

父親年輕時背上木匠傢伙走四方,吃百家飯,經見過許多世事。雖然木匠也是出力活,社會地位也不高,但比起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還是要好許多。他説當木匠有三大好處,一是可以吃得飽,還能省一口人糧食。二是相對乾地裏活,要輕省許多。三是可以掙些小花錢。比如,那時他一天掙1.8元,給生產隊交1.5元,記10分,還可以落3毛錢。這樣光景就比村裏其他人好過一點。方圓附近村子的人家,父親都給他們做過活。大到蓋房子做嫁粧,小到修豬圈柵欄門。有的人家大方,好吃好喝招呼你,而有的人家很小氣,不但不讓匠人吸煙,有時連開水都喝不上。

父親幹木工活,也有許多軼聞趣事。農村人給老人做棺材,很莊重,像蓋房子一樣。上樑這天,親戚朋友都要來。喝酒哩,慶祝哩。有一次他給一户人家做棺材,主人很滿意,活起時熱情款待,幾個人輪流給他端酒。父親喝着喝着喝多了,最後暈暈乎乎不知怎麼睡到棺材裏。主人一家尋不着父親,發動全村老少四處八下尋,把人都快急瘋了。半夜時分父親酒醒後,自己從棺材裏爬出來。

還有一次他給一户人家做風箱。這家人割肉包餃子,他們把肉絲藏起來,把肉皮子剁剁包餃子給匠人吃。父親很生氣,也沒法説。把風箱做成後,他心生一計。一開始他們試用,呼呼生風很“過”。臨走時,父親用一張白綿紙把風箱口糊住,待到晚上這家人去做飯時,風箱怎麼拉都不“過”。他們找着父親,父親説:“這風箱得喝酒哩。”於是這家人準備了酒,請父親給擺治。父親喝了兩口酒,照住糊紙的地方,“卟卟”兩口,紙濕後爛了,風箱一拉又過了。這家人説,你真神。

還有一次他到靈寶幹活,只背了斧子和刨子。這家老漢問,“你背這兩件傢伙出來咋做活?”父親説,“沒有兩把刷子就不敢出來。”那人説,“噢喲,口氣還怪大哩。那你先做兩個凳子再説。”父親兩天做了兩個凳子,圓角圓腿出線,算是細活。那家老漢把凳子拉過來拉過去,嘴裏沒説心裏很滿意。後來又説,“你再給咱做個條盤。”父親一聽,還是試手藝哩。條盤就是靈寶人用來放饃放菜的木盤子,四周鑲嵌一圈木稜,連饃菜一起放在土炕上或飯桌上,用餐完畢再一起端走,很不好做。一般一個條盤兩個工,父親一天就做成了。

老漢拿起條盤,反覆掂量,晃一晃,裏頭還噹噹響。老漢問,“這裏邊是啥東西?”父親説,“沒啥竅門,挖個槽,裝兩個小石頭子兒。”老漢這時才説,“我有幾件活想做哩,當地木業社人做活老粗糙,不想叫他做。我想給閨女美美做份嫁粧。”父親説,“你咋不早説,試了我三天。”後來老漢才把木頭翻出來,父親給他做了一對椅子,兩個箱子,一個櫃子。老漢很滿意。

那個年代,學一門好手藝是唯一的生活出路。因此很多孩子都成了能工巧匠。鐵匠受固定場地限制,泥瓦匠、小爐匠,竹匠,都沒有木匠方便,於是許多人都跟上父親學木匠。我的幾個堂哥、表哥,還有小舅都跟上父親學會了木匠,靠手藝度過艱難歲月。生產隊也有不少人跟上父親學木匠,但成事的沒幾個。因為他們學木匠的目的不純,主要是廝跟上不受日頭曬,不用去地裏幹活。

經常有人問父親:“一副板咋説是副好板?”父親説,“都是哄人哩,多磨砥幾個工。再好的板最後都漚到地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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