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文學文本 >散文 >

記廢墟中的臚雷村散文

記廢墟中的臚雷村散文

七月流火,赤日炎炎,大地在烘烤中悶熱、乾燥。清晨,窗外知了叫夏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塗上防曬霜穿上防曬衣,冒着高温酷暑出發,去參加福建報業集團、東南網共同組織的“八閩名城、名鎮、名村文化映像福州蒼山採風行”活動。

記廢墟中的臚雷村散文

我以為名城、名鎮、名村山清水秀,清涼幽靜,古老純樸。一座座古舊的房屋,一條長長的青石板小街,一羣純樸善良的村民,有純正原汁原味的農家菜,有山泉水泡出的茉莉花茶,可以避暑可以清心。但大巴滿載着來自福建各地的作家、寫手、攝影家四十多人出乎意料地停在大馬路上,車窗外竟然是一片廢墟。怎麼停這裏了?這就是臚雷村?我滿腹狐疑下車。

閩江是福建人的母親河,發源於閩西北山區,流經閩侯侯官處分為兩支:一支叫烏龍江,一支仍叫閩江。在閩江入海口處形成了一個江心島,叫“南台島”, 臚雷村就座落在“南台島”的東南端。我知道的臚雷村是一個有着七百多年曆史的古村莊,是茉莉花盛開的地方,是中國著名數學家陳景潤的故鄉。

千真萬確,昔日綠樹掩映、香飄萬里的臚雷村已經被夷為平地,蕩然無存。臚雷村在炙烤下苟延殘喘,一棵老樹枯黃無精打采地呻吟,高大的兩個吊車是臚雷村的背景。斷壁殘垣中夾雜着門框窗櫺蘿框水缸舊衣爛鞋破鍋碎碗,曾經的日常生活用品都成了垃圾,殘磚碎瓦赤裸裸大面積地袒露在烈日下,散發着暑氣,熱浪滾滾,我大汗淋漓,一條曾經河涌清澈見底的溪流已經乾涸,帶走了所有關於臚雷村的記憶,村民喪失了家園四處散居,陳景潤故居也在這場大規模的拆遷中銷聲匿跡,似乎這裏從來不曾有過老屋、河涌、石橋、碼頭、榕樹、茉莉花……

2007年,福建省重點工程——福州火車南站大力開建的時候,不幸,臚雷村被圈在拆遷之列。三年後,一座耗資15億人民幣,主站房建築面積92473平方米的現代恢宏的福州南站拔地而起。報紙上説:從此,福州南站成了全國十大區域性客運交通樞紐之一,為發揮福州的區域優勢、港口優勢、開放優勢,加快海峽西岸經濟區建設,早日實現海峽兩岸直接“三通”,加強兩岸經貿文化交流、合作有着深遠的意義。福州南站剛一通車,我就從這裏出發去晉江到無錫下江南來來往往過幾趟,坐在舒適、寬敞、明亮的車廂裏,我感受着“和諧號”的速度和快感,讚美着福州這座地標式建築,感歎着中國鐵路建設的飛速發展和報紙上闡述的重大意義。卻不知高速和輝煌背後的故事,不知同時也標誌着一個歷史文化村的消失。幾家歡笑幾家哭,在臚雷村村民眼裏,這座採用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建造頗似城牆造型的龐大的火車站是那麼冰冷、無情,“福州南站”幾個耀眼地大字在陽光下紅彤彤地刺傷着他們的眼睛,傷害着他們的感情,因為他們的家園,那個傳統意義上奉行耕讀傳家、聚族而居的村莊已經消失了,他們的子子孫孫都將成為永遠回不去家園的遊民,在海外的遊子們聽見一聲聲轟然倒塌的聲響,從夢中驚醒,遙望着故鄉,潸然淚下。

這是時代鏗鏘有力的腳步,誰也阻擋不了。

萬幸的是,證明這個歷史文化村莊曾經存在、曾經輝煌的陳氏祠堂還在。在拆遷臚雷村時,政府承諾,不拆陳氏祠堂。村民們於萬般無奈中長舒一口氣,只要祠堂在,陳氏一族就在,“以善為本”的祖訓就可以代代相傳,幾千個血脈相連的村民精神和靈魂就有了歸屬。有段話説的好:“村莊,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民族的子宮,它的温暖,它的營養度,它的整體機能的健康,決定着一個孩子將來身體的健康度、情感的豐富度與智慧的高度。而祠堂,是一個村莊的靈魂”。

如今這座承載着陳氏家族悠久歷史的祠堂形單影隻地被圍困在一片廢墟中,四面楚歌、孤寂聳立,白色牆體古舊、滄桑、斑駁,飛檐翹角纖巧地鑲在藍天白雲上,隱約可見昔日風采,飛檐上的雙龍和田螺,象徵着龍的傳人和臚雷村取名的含義,一叢小草在飛檐的瓦片上搖曳,是這片廢墟上唯一可見的田園風情。一羣文化人踩着泥土、殘瓦躑躅而行,一羣攝影人站在路基上,小道上舉起照相機。這一次我的鏡頭沒有迴避殘瓦碎片,讓畫面乾淨整潔,而是拍了一張全景圖,起名:廢墟中的陳氏祠堂。

陳氏祠堂大門口一對石獅子昂然雄踞,守護着祠堂,它沉默不語卻見證了臚雷村幾百年的興旺發達,繁華輝煌和煙飛灰滅。青磚砌成的門牆頂部海藍的底色上鏤刻着泥塑浮雕,彩繪着歷史典故,一個個人物栩栩如生。祠堂正中鑲嵌着六個金色大字 “臚峯陳氏祠堂”,兩邊各有一個小門,一邊寫着“孝入”,一邊寫着“悌出”。此句出自《論語》:“弟子入則孝,出則悌。意思是回家要孝順父母,出外要敬愛兄長。從這簡單的四字已然能窺見陳氏家族的家風。

才要走進一種古樸,卻被掛在祠堂外牆上的一條橫幅“堅持原址原貌保護臚峯陳氏祠堂”拉回現實,一回頭,又看見兩條橫幅“熱烈歡迎福建日報報業集團東南網採風團”,“熱烈歡迎八閩名城、名鎮、名村文化映像福州蒼山採風團”,一行人在祠堂大門口迎接我們,被圍困的孤寂的祠堂今日喧囂、熱鬧起來。

進了祠堂,村副書記、村老書記、老人協會會長還有兩家茉莉花茶廠的董事長等人一字排坐在大堂上,他們已經等侯多時。

他們,有話要説。

村副書記説:臚雷村有744年的歷史歷史悠久,有1700多户,6000多人,為陳氏一姓聚居的村落。歷經九世衍發,終成閩中望族。陳氏家族奉行耕讀傳家,這裏地傑人靈,臚雷村曾走出無數知名的“鄉賢”,明清兩代秀才、舉人、進士者幾十人,出了很多政界、商界和學術界的人才,旅外華僑遍佈全世界。臚雷祖訓:為官,報效祖國,安撫體恤百姓,公正廉潔勤奮謹慎,不可殘暴貪婪。讀書第一,耕地第二,經商第三。不許玷污祖宗,辜負父母,侵害親戚利益。臚雷陳氏宗祠名列《福州十邑名祠大觀》,是福州眾多宗祠之首。近幾年,陳氏後裔多次捐資對祠堂進行擴建,祠堂雄偉壯觀、稱甲一方。當初建南站要拆村子拆祖房,我們雖然依依不捨卻能明大理,但是現在卻要拆祠堂了。

有點意外,不是政府承諾保留祠堂了?

村老書記説:地已經賣了,開發商將會在這裏建商場。祠堂,作為家族的靈魂和精神紐帶,有着豐厚的歷史人文價值。留住祠堂,留住中國傳統的祠堂文化,留住永遠不變的傳承,是我們必須要努力的,但是我們勢單力薄,我們感謝福建日報報業集團組織你們來,通過你們的筆你們的照片來呼籲保護、弘揚祠堂文化。我們的規劃是把這裏建成由陳氏祠堂、陳景潤舊居、陳紹寬舊居組成的文化廣場。

村老人會會長説:祠堂是村裏的靈魂,祖祖輩輩傳下來,歷代祖先牌位都在裏面。以前拆我們的私宅倒好説,但現在政府又要拆掉祠堂,我們肯定不會答應。

茶廠董事長説:全國的花茶看福建,福建的花茶看臚雷村,現在地沒了,茉莉花沒了,茶葉沒了。

陳氏村民説:記憶中的童年也沒了。

村民簡單普通的一句話直入我的心底,淺淺淡淡的憂傷瀰漫開來,我懂他們的憂傷。因為我的曾經遙遠的童年夢也早已失落在鋼筋水泥裏,那曾經是諸葛亮糧草基地的小城已沒有一分綠色的田地,童年住過的瓦房、讀過的小學已經了無痕跡,外婆家那隻給我了温飽的粗陶瓦罐已經破碎,再也燉不出童年的美味。那年,我趁着黑夜回去,看不見外婆,看不見小城的螢火蟲,二十年的離去,是怎樣的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一切都改變了模樣。我緘默不語,有些惶恐,以為誤入了別人家,睜大眼睛四處尋找曾經熟悉的一切,誰能在沒有任何承載童年記憶的廢墟上唱一首童年的歌謠?那夜,我哭了。我不知道當陳氏家族的遊子回到臚雷村,再也找不到一絲原鄉的痕跡,再也不能到祠堂祭拜祖先的時候,該會怎樣的捶胸頓足,大放悲聲。

歷史在長,長不過人的慾望。文化在厚,厚不過對文化的漠視。千秋功過,於祠堂可見一斑;華夏祖先,從祠堂可知譜序流傳。在中國,祖宗就是信仰,祖訓就是座右銘,多少仁人志士都是在祠堂文化薰陶下成長起來的。祠堂,舊時又稱為“祠廟“、“家廟”,按《禮記》規定,只有帝王、諸侯、大夫才能自設宗廟祭祖,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説,祠堂文化也是望族文化。直到明朝,朝廷規定只有家族中出了一文一武的官員才允許建“祠廟”,而陳家出了一個“海軍部長”陳紹寬, 一個“教育部長”陳可忠。雖然祠堂的主要活動是祭祀祖先,獎懲、教化族人,聚會、議事,藏譜、修譜、助學,確立每一個人在宗族社會裏的血緣歸屬,但經過幾百年的沉澱、傳承,已是一種地域性民俗文化的代表,是用一個家族存在的方式詮釋一個時代的文明。

但是,散落在全中國的祠堂命運危在旦夕。祠堂文化被漠視,甚至拋棄。果真流傳百年的祠堂文化,祖訓家訓不在有任何點化、教導的作用了嗎?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受到的啟蒙教育不是來自最親近的家族人嗎?言傳身教,指的不就是家族人潛移默化的影響嗎?我明明知道,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還有兄弟姐妹都是在祖訓的教育下成長起來的,每當母親要責怪我們的時候最常説的一句話就是“沒家教的東西”。

拆祠堂,如同剪掉與他們血脈相連的臍帶。這一次,失去土地散居在福州各地的臚雷村民重新開始集結,合力保衞祠堂,保護他們最後的精神家園。

祠堂內正廳上方高掛着一塊塊金光閃耀、華麗堂皇代表着家族榮耀、功勛的牌匾,閃閃熒光,祠堂生輝。這就是中國祠堂文化,一種被家族世代傳承的文化,一種近乎於信仰的文化。

陳氏家族裏有兩個人不得不説。

陳景潤,我國著名的數學家,我從小就知道關於他的許多趣事,雖然不懂他的“哥德巴赫猜想”(1+2)定理是什麼意思,但知道這是個被全世界公認的證明結果。他的論文《大偶數表為一個素數及一個不超過二個素數的乘積之和》,其結果被國際數學界命名為“陳氏定理“,如今”陳氏定理“的`牌匾就掛在祠堂大粱上。世界,永遠記住了中國科學家陳景潤;中國人,永遠記住了陳景潤;臚雷村人,把陳景潤當成家族永恆的崇拜和驕傲,1991年,陳景潤歸故里祭奠祖先,拜訪親友,親自寫下“永不忘家鄉情”,如今這幾個字被製成匾額掛在大粱上。可是陳景潤故居、陳景潤紀念館卻在躁動的2009年的大型鈎機、推土機下轟然倒塌,從此銷聲匿跡,陳景潤的族人們無可奈何,只能發出一聲沉重地歎息。

我的思緒飄到了日本北海道札幌。我又看見平緩的山坡上覆蓋着青青碧草,綠草上有一塊基石上雕刻着兩個半身頭像,他們是浜口庫之助和石原裕次郎。這兩人僅僅是因為浜口庫之助作詞作曲,石原裕次郎唱紅了《《戀之町札幌》這首歌就被永恆的定格在羊之丘上。

我喜歡這句話:一個沒有崇拜的民族是悲哀的。

另一個人是陳紹寬。

陳紹寬,歷任海軍總司令部參謀長、艦隊司令、海軍署署長、海軍部長。共和國成立後,出任國防委員會委員、福建省副省長、民革中央副主席。是第一個詳細論述海權理論,第一個提出必須建造航母的中國人。祠堂裏的牌匾“海軍部長”、” “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中流砥柱”等都是對陳紹寬人品、人格和高尚精神所表達的敬重。萬幸的是陳紹寬故居在這次大拆遷中經過族人堅持不懈的努力在各方呼籲下得以保存。在陳紹寬故居里,遇上了陳紹寬的侄子,他戴着助聽器站在光線昏暗的屋子中間給我們講述陳紹寬的往事,他編寫的《陳紹寬傳略》上下兩冊用A4紙打印,用棉線裝訂成冊,放在古舊的桌子上。我不禁又是一番感歎,當年,年輕英俊的陳紹寬籌集款項建學校、修祠堂,如今連寫他的一本書都無法付梓。

寬敞的祠廳,豎立着14對石柱,石柱上雕刻着盤旋而上的龍,寫着金色奪目的楹聯。廳頂一幅龍鳳呈祥的彩色彩豔麗,我在斑駁的光影裏,從牆壁上鑲嵌的青石雕刻“臚雷陳氏族史簡介”、“祖訓”、 “中國歷史紀年”、“福建史話”、“福州史話”、“陳氏源流”、“八閩陳姓”、“陳姓入閩始末”中閲讀着陳氏家族曾經的歷史;從掛在牆上一排排祖先遺照上、一張脱了漆的案几上、一台舊式花轎裏想象着滲透在這些什物中的光陰裏的故事;從別具匠心的禮、樂、射、御、書、數六房裝飾着的大理石欄杆上雕刻的古今格言名訓、源流及歷史人物浮雕中,體味着這個家族的禮儀規矩。這裏的歷史、文化、故事足夠讓人讀懂中國幾百年風雲變幻的歷史。如果,有那麼一個人,串起歷史的故事,寫成一部小説或者拍成一部電視劇,那該是怎樣的蕩氣迴腸?總會遊人記得祠堂中寬大的舞台上蒙着灰塵,這裏曾經飄蕩着怎樣的絲竹管樂?如今這裏已經多久沒有鼓樂歌舞,唱響閩劇?

時值中午,陽光穿透遮陰篷灑在天井裏,祠堂裏有些悶熱。本來,坐在檐下,就可以看到天井上方的一片藍天、一朵白雲,還有偶爾飛過的一隻雀兒,下雨時,雨水直接灑在天井裏,聽着雨聲嘀嗒,不用出户就和大自然有了最近距離的接觸。現在天井上方被一塊大大的藍綠色的塑料天篷遮住了。天井裏此刻支起了大鍋,大師傅們在鍋碗瓢勺中蒸煮炸炒,一大盆粥已經煮好,四個大圓桌上擺滿了一盤盤地道的福州菜。用餐時我和副書記、老書記、茶廠董事長同桌,他們説臚雷村有近2000位老人,他們是歷史、是光陰,讓陳氏祠堂充滿了濃濃的傳統味兒。每年,臚雷村都會在祠堂設下“千叟宴”,為村裏老人慶祝拗九節,這個傳統已經堅持了30年。這就是祠堂的凝聚力,是和諧的具體表現,我能想象出那宏大的場面。

盛情、美味、還有每個人手中的茉莉花茶,是臚雷村人給我們的禮遇也是給我們的一份期待。我們這一羣名不見經傳的弱文人、攝影人和小記者能夠不負所望嗎?

離開時,凝望着廢墟中的陳氏祠堂,我想起在日本時看到的在高樓大廈中間的一個個小寺廟、神社;我想起中國的廣闊天地正在打造美麗鄉村;我想起現代與傳統,古老與新潮時尚。一切原本可以相生相存,互為補充映照,我們為什麼非要以毀滅為代價換取新生?失去原汁原味有文化傳承的鄉村,還能有美麗可言?

我期待,這裏能夠建成展示南台文化、祠堂文化、名人故居風貌的文化廣場。

回哞,天上白雲飄飄,同行的東南網惠姐大聲説:大家看,天上的雲是一條龍。一行人紛紛舉起相機。我看見,一朵雲幻化成一條龍,和陳氏祠堂翹角飛檐上的雙龍遙相呼應,我想起一句話————順因天意、尊重民意。

標籤: 廢墟 散文 雷村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wenxuewenti/sanwen/rvw7do.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