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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客稀客貴客散文

常客稀客貴客散文

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回憶起來,只有兩種記憶,一種是累,一種是苦。別説大人,就連孩子一年四季都不得安閒。

常客稀客貴客散文

春天,昆蟲飛舞,捉老麻蟲是孩子的常活。下午一放學,我們就會被父母轟到田野或樹林裏去。傍晚時分,老麻蟲飛上樹枝,排成一串,就像樹上冒出的榆錢,鱗次櫛比的。我們小心翼翼地湊近了,用手猛地一捋,再灌入瓶子裏,然後高興得手舞足蹈。可多數時候並沒有這樣幸運,常常是手剛剛抓住樹枝,它們就一鬨而散,飛向天空。因此我們常常在月亮掛在東天、炊煙瀰漫村莊時,還未裝滿瓶子,怏怏不樂地回家。因為老麻蟲是雞的食物,如果雞不下蛋,那我們的書費就成了問題。

夏天,野草野菜遍地,割草拔菜就成了孩子們的常活。每天早晨,我們都會在睡夢裏被喚醒,懷着一肚子恐懼走向田野。田野蒼茫,天空黑暗,還有大大小小墳堆,心裏不由得就會冒出可怕的念頭。聽夥伴們説,唱支歌就不害怕了。我如法炮製,卻仍然害怕。偶爾野兔突然竄出來飛奔而去,我們就會嚇出一身冷汗。儘管膽怯,也不會退縮,因為家中的豬羊沒有了飼料,一家人吃菜就成了問題。也有心情鎮靜的時候,那就是月亮還沒有落下,把整個大地照得亮堂堂的,四周的一切都歷歷在目。於是我常常想,如果每天早晨都有月光,那該多好啊!

秋天,草木乾枯,霜降葉落,砍柴、掃樹葉是孩子的常活。秋風一吹,樹葉鋪天蓋地地灑落,我們便在蕭瑟的秋風中走向樹林。遠望樹林,杜甫所描繪的“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景象便真實出現在眼前了。秋風來勢兇猛,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可是一想到一日三餐的燃料,就鼓足了勁頭。砍柴是在無風的天氣裏,田野裏那些不被豬羊歡迎的雜草,是帶刺的蒼籽棵和蒺藜秧,夏天不會被人割掉,秋天就成了灶下的燃料。它們長得特別大、特別長,因此也成了我們孩子爭搶的好東西。有時即使扎破了手也不懼怕,畢竟五六棵就能做一頓飯。

冬天,凍風凜冽,掃硝土是孩子的常活。莊稼收完了,柴草砍盡了,田野裏一片空曠,寒風就無所阻擋地掃蕩大地,因此天氣也就特別寒冷。我們無法逃避地來到田野,尋找到那些白得耀眼的荒地。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簸箕,將硝土掃成堆,再撮進口袋。因為鹼土裏有一種東西叫硝,把鹼土熬過,會分離出來。這東西可以賣錢,是皮衣廠熟皮用的材料。儘管我們凍得手發麻,腳發疼,也不會停歇,因為賣掉硝,一家人的油鹽醬醋和衣服布料就有了着落。

勞動出力還不算是最苦的,最苦的是人們的飯食。紅薯面窩頭是常客,一日三餐常來拜訪。那個年代生產技術落後,勞動方式又抹殺了人們的積極性。俗語有言,乾的不如不幹的,不幹的不如搗蛋的。遠遠望去,田野裏草高苗稀,坡溝壕沿雜草叢生,農業收入卻少得寥寥無幾。人們不肯出力,卻異想天開地想高產。據説紅薯是高產作物,一畝地可以收五六千斤,因此全國各地大面積地種植,紅薯就成了人們的主食。紅薯屬於瓜果類,鮮紅薯吃不多長時間,儲存不好,就會爛掉,於是人們就把它切瓜分片曬成幹。紅薯幹就成了人們一年四季的食物,煮着吃幹,磨碎吃麪。食品樣式也不少,紅薯面窩頭、紅薯粉條、紅薯麪餅、紅薯煎餅、紅薯麪條。但畢竟都是紅薯。第一頓吃味道甜,第二頓吃胃反酸,第三頓吃難下嚥,更何況是頓頓吃。這樣的飯食令人發怵,每頓吃飯都是硬着頭皮,屏住呼吸,粗粗地嚼,伸脖子瞪眼地吞嚥。

勞動成果沒成為人們的美食,大自然卻給了孩子們無私的饋贈。野生的枸杞果、茅草蒂、茅草根、酸菜果卻成了我們孩子的美味。夏天,溝渠邊茅草綠油油一片,頂端生長出芽孢。我們這些孩子成羣結隊地來了,一邊拔草,一邊採摘着茅草蒂。摘夠一把,坐在一起,咀嚼着。茅草蒂柔軟香甜,比吃紅薯味道要好得多。有時也用鏟挖茅草根,吃起來脆脆的,甜甜的。枸杞果生長在墳墓邊,一個人不敢去摘。人多的時候,就成了爭搶的美味,也常常因此被扎破了手,但吃枸杞果感覺很美,將紅紅圓圓的枸杞果放在嘴邊,用手一捏,“嘶”的一聲,枸杞汁就噴在嘴裏,頓時一股酸甜的味道灌滿口腔。還有一種草叫酸菜,葉子綠綠的,吃起來牙酸得好一陣沒感覺,但果實非常好看,形狀又長又圓,像一支支紡錘,摘下來放在一起,又像戰士彈夾裏排得整整齊齊的子彈;這些東西也非常好吃,嚼起來味道甘甜,還有一縷清香,就像現在的棉花糖。還有一道美味,那就是蟬蛹。夏天黃昏,河邊樹林裏,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來了。提着燈籠,打着手電,聚精會神地逡巡着。先看樹幹,再瞅樹下,仔細地尋找。缺少肉味的粗陋飯菜,添上蟬蛹,那就變得津津有味了。這也許是那個時代人們的最高享受了。

玉米麪餅子是稀客,偶爾也會出現在餐桌。因為玉米產量低,種植面積也是很小的。每隔半月,就有一次機會吃到它。它駁雜地散落在紅薯面窩頭裏,十分稀少,黃燦燦的,十分顯眼。開飯了,我盯着它,總想伸手抓起來,吃個盡興,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每逢這個時候,我總是拼命地吞嚥紅薯面窩頭,然後打飽嗝,父親也會笑着掰下一塊玉米麪餅子,遞給我,説道:“打打尖!”那塊玉米麪餅子實在太小了,也就是整個餅子的五分之一,兩口就能吃光。我接過來,仔細地咀嚼着,不肯很快把它吃下去,總是儘量嚼得時間長一點,讓難得的幸福味道長久一些。

小麥面饅頭是貴客,逢年過節才能有幸吃到。一家人勞動一年,也只能分到一口袋小麥,吃起來格外地計較。只有端午節、中秋節、春節才能吃到。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吃得肚子圓圓的,一頓好像要吃出一天的.飯食。每次打起飽嗝,也捨不得那香氣飄得太遠,總在嘴裏憋上一陣,讓味道變淡了,才呼出口外。這種美好的感覺久久難忘,於是天天掰着指頭盼過節過年。

記得有一年,參軍的表哥回家探親。他穿了一身綠軍裝,一雙綠球鞋,面色紅潤,非常氣派。我看着他神采奕奕地樣子,就偷偷問母親:“娘,當兵常穿新衣服嗎?都吃嘛飯?”母親看了我一眼,笑着説:“常穿新衣服,常吃饃饃蛋子和豬肉片子!”我羨慕地看了一眼表哥,心裏產生了一種願望——長大後,我也要當兵。

那個時代,對農村孩子來説,饃饃蛋子、豬肉片子可是無上的美味。饃饃蛋子不多見,豬肉片子更是難以見到,不要再説吃到了。自己家雖然也養羊餵豬,但從來不殺豬宰羊,而是賣掉,用賣來的錢糴統銷糧。雞蛋也很少吃到,只有感冒了,乾咳得厲害,父母才會用棉油炒個雞蛋給孩子止咳。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待遇,於是就盼着多感冒幾次,能享受吃雞蛋的樂趣。儘管冬天穿着薄衣,寒氣刺骨,説也奇怪,卻很少有感冒的機遇。説到穿衣那就更慘了。一年一人連一件新衣服都該不上,常常是夏天把棉襖外皮揭下來當單衣穿,冬天把單衣貼上棉絮當棉衣穿。每到單衣棉衣交換的時候,母親經常忙到深夜。母親讓我們早早地鑽進被窩,她就在油燈下拆衣、揭棉絮、縫外皮,或是鋪棉絮、縫褲裏,第二天就穿上了單衣或棉衣。如果不小心掛破了衣服,就會受到父母的埋怨。我們家姊妹四人,穿衣服就打接力,大姐穿小了,二姐接着穿,以此類推。我是老三,沒能穿上過新衣服,而且常穿補丁衣服。可也有意外,我是男孩子,身體長得快。十歲那年,我的身高竟然超過了二姐半頭,母親沒辦法,就給我做了一身新衣。為此引發了二姐和弟弟的嫉妒、牢騷,可是我卻喜出望外,高興地手腳齊舞。

勞動艱苦,飯食艱苦,但那時的我們也會苦中作樂。一塊膠泥在我們手裏一過就成了泥哨;一根柳枝在我們手裏一擰就成了柳哨;一片樹葉放進嘴裏就成了口哨;一支麻墩花用嘴一吸就發出樂音。炎熱的夏天,割草拔菜熱了,我們也會在蓖麻棵下納涼;捕魚累了,我們也會玩抽水。這種遊戲非常有趣,用泥巴圍成一個小池,在靠水的一邊安上蓖麻桿,用兩隻手往小池裏撩水,看水從蓖麻桿裏流出,再流向河裏。陰天下雨成了最享受的時刻。大人不用下田勞動,就在家睡覺;小孩就可以聚在一起玩耍。玩的花樣也很多:摔四角,抽木遊,撇籌,驅瓦,彈玻璃球,捉迷藏,摸迷糊,敲制錢。

我上初一時,已經是七十年代末。那年春節後,父親去縣裏開了三天會,帶回一個消息,要分地。母親擔憂起來,疑惑地問道:“分了地,沒牛沒犁,咋種呢?”父親説:“縣裏領導説可以貸款買牛買犁,秋後連本帶息一起還。”母親沒有吱聲,但她的憂慮卻掛在臉上。

牛買來了,犁買來了。父親帶着一家人整天泡在地裏。春天來了,父親種了二畝棉花,一家人間苗、鋤草、澆水、耘地。一個月後,遠望田野,棉苗整整齊齊的,蓬蓬勃勃的,雜草連一席之地都沒有,全是綠油油的棉苗。夏天來了,父親又種了三畝玉米,還種了半畝穀子,半畝紅薯。

秋天到了,莊稼堆滿了庭院。先是收了一院子玉米,站在屋門一望,就像一座座金山;又收了一院子棉花,站在屋門一望,就像一座座銀山;還收了一堆紅薯,一堆穀子。整個院落到處聳立着小丘,儼然成了一個羣山連綿的世界。棉柴垛、穀草垛一字排開,昂首挺立,像精神振奮的士兵;玉米秸被扔上房頂,也堆成了垛;紅薯秧被搭在牆上,把院牆都蓋嚴了。算起來,我們一家六口一年的收入比以前的整個生產隊還多。父親又請人抹了十幾個水泥缸,把玉米、穀子儲存起來。還剩三隻空缸,我不解地問:“爹,怎麼還閒着幾個?”父親笑着説:“傻孩子,明年收了麥子往哪裏放?”父親又挖了地窖,讓紅薯轉入地下。又把棉花送到棉站,我們家第一次見到了那麼多的鈔票。父親一遍遍數着,臉上樂開了花。

那年秋天,玉米麪餅子就成了飯桌上的常客,紅薯退居二線,成了配角。玉米秸、穀草、紅薯秧就成了豬牛羊的飼料,那年頭一次結束了人畜爭食的時代,我們再也不用拔菜割草了;棉柴成了燒火做飯的燃料,掃樹葉的勞動也就成為了歷史。有了這樣的收入,我的學費、書費、一家人的油鹽醬醋、穿衣自然就不成問題了。

這年秋分,父親又種了一地小麥。第二年夏天,我家又收了五缸麥子。於是白麪饅頭成了飯桌上的常客,玉米麪餅子又成了稀客。連續幾年的豐收,我家有了餘糧,紅薯再也無緣光顧飯桌了。

有一年,父親突然説:“我們再蒸點紅薯面窩頭吃!”一家人都反對。母親不滿地説:“天生的窮命,吃了那麼多年,竟然還沒吃夠!”父親沒有説話,這事就擱下了。事隔一個月,父親又提起此事。這年我已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了,漸漸懂得了父親心思。於是我就謊稱自己也想吃紅薯面窩頭,央求母親再蒸一次,母親答應了。

銷聲匿跡多年的紅薯面窩頭又來到我家飯桌,它成了我家的貴客。父親吃得很慢,好像不是在咀嚼食物,而是在咀嚼一種味道,一種生活,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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