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雪散文

家鄉的五月，春意始盛濃。桃、杏次第爭豔，正應了那句詩：“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桃花，《詩經·桃夭》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言盡其豔麗之容，然我是不甚喜歡的，豔豔的，妖妖的，似個極漂亮的女子，因為知道自己美，故極盡招搖。但桃子恰是我的最愛。不愛其花愛其果，可以這樣吧？反正都這樣了。

杏花倒不似桃花那般俗豔，平添幾分和潤、温婉，那嬌羞模樣，真真的讓人憐愛。雖杏子酸澀我不愛吃，但不愛其果愛其花，也可以這樣吧？反正亦如此了。《甄嬛傳》有一情節：甄嬛坐在紅木鞦韆架上，杏花疏影處，輕語：杏花雖美，但結出的果子極酸，杏仁更是苦澀，若做人做事皆是開頭美好，而結局潦倒，又有何意義？倒不如松柏，終年青翠，無花無果也就罷了。這倒是新鮮別緻的見解。

甄嬛是何等女子，自然不會鍾情於荒郊野杏。大抵只有像我這般的俗女子才會舍不下吧？

我舍不下的何止杏花？

但凡花花草草，我都愛。如毛毛草，如仙人掌，如野槐花。不論尊貴，亦不管是否開花，能否結果，只要是植物，只要是植物就有驕傲的活着的權利。我實在喜歡它們或仰、或俯、或直、或曲的姿態。一切只為一個目的，生存，只為生存呀！簡單且執着，不像人，這般繁雜。

“杏花開與槐花落”。槐，生不擇地，山坳野徑，茅房前後，落地就生根。在家鄉它是很卑賤的一種樹，早年打傢俱，是不用它的，只在扎個圍牆的籬笆才記得起。大抵是這“鬼”的緣由吧。好好的一棵樹，於“鬼”何事？到底是不雅。想想真為槐叫屈，也怪這造字的老祖宗。“楊柳”，不必説字形婀娜，連音都入口入心的很；鬆、柏、梅、桂、榕，那個不是美名？獨獨槐，單單槐，爹不親，媽不愛，到底是棄兒吧。所以只開素白的花，素淨得很，一串一串的，紮紮實實的，沉沉的都垂下，遠遠望去，似碎雪，疏疏的飄於綠蔭間，倒有了幾分梨花的風骨。它是不想博人憐的，兀自開，兀自謝。反倒讓人格外的疼愛。

“誰道槐花更起愁”。槐花愁嗎？愁的是賞槐人。

我也賞槐，但，不喜愁。我寧願苦，唯苦才清醒，亦深刻。

有時我在想，槐，着實適合栽種於墳前墓後，槐，懷，不是比松柏更好？這天然而成的樹花，不也勝過那鮮不了幾日的束花，這樣，這“鬼”字也名副其實了。到底有沒有為先人種槐的，不知道，於我也只是亂想，罷了。

一直忘不了三嬸孃家老屋土牆外的那棵古槐，三人方可團抱的腰圍，族裏的長鬍子爺爺説他爺爺在世時樹就在了，到底何人何時栽種，無從考察，也無人認真地查過。古槐很邪乎，紮根在巖石上，樹根大都凸起暴露於外，遒勁，突兀，道不盡的.滄桑。樹身已成空洞狀，起先只是飛禽安營紮寨，後來貓狗們進進出出，再後來，不記得是哪個午後，哪個野小子的提議，樹下扮家家的幾個毛丫頭也不甘示弱，紛紛響應了，一個挨一個，從樹底洞口入，須臾，一個小腦袋便在綠蔭裏探出，折枝別於耳後，一個轉身，小屁股在前，手腳並用，一溜煙就滑下，揮動槐枝，仰面喊：“我下來啦！”，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樹上的自然不甘落後，捋一把槐花，塞入嘴，順勢手背擦了一把鼻涕，蹭蹭，人影就着地了……時間最慷慨的時候，莫過於你混沌無知、不知時間為何物時。小子丫頭們就這麼把一顆滾圓的太陽，不知疲倦地一點點玩成彎月，方收兵回營……

“咕咕哏兒——”一聲雞啼，叫醒了一個村莊。其實雞叫不叫是雞的事，莊稼人心裏有自己的早晨，時間到了，自個就醒了。

“哐當——咯吱吱……”門閂落下，門開了，男人擦了把眼屎，扛上鋤頭上地去了。女人一手端着尿盆，一手捋着亂髮，不忘隔牆遞出一句話——他爹，飯時到了就回來，不要熬到毒日頭。男人沒有搭話，只是照例在大槐樹下的青石墩上把那鋤頭倒過來，用力敲打了幾下，鋤頭受了力 ，鋤把和鋤頭就夯實了，鋤草攏土就會很利索。聞着聲，女人隱祕地笑了，把頭髮麻利的用手隨意地盤在腦後，在晾衣服的鐵絲上拽下一條白毛巾包住頭，隨即操起立在牆角的掃帚，弓腰揮帚，清掃起了院子。

“毛蛋，鳳妮，趕緊起，該上學了。”女人解下毛巾，拍打着身上的塵土 ，扭頭向屋裏喊着。不一會兒，屋裏飛出兩個小人兒，毛蛋打着呵欠，邊挎書包邊釦子，鳳妮整理着羊角辮，眼睛找尋着女人，嬌俏的扔下一句——娘，我們走啦。推搡着毛蛋便出了院門……

“春風拂醒槐花夢”，古槐年年吐綠，年年開花，巨傘下，習習涼風，不記得多少丫頭小子沉醉在童話裏不願長大，不記得多少少女悄語閨房細軟，不記得多少小媳婦嬉笑怒罵織衣織生活，不記得多少白鬍子在樹下的青石上磕落了多少鍋旱煙灰，一捋鬍鬚，竟然捋老了一大把歲月，人怎能和樹比，是啊，怎能比！

十歲那年，我家的新房建成，我們舉家喬遷，搬離了老屋，十四年後，我嫁作人婦，真正地離開了小村，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總是很容易忽略當下的時光。而當所有的時光被辜負和浪費後，便作死作活、呼天喊地地祭奠感慨它曾經的馨香和華美。

我寫槐，正是我在念懷，念懷記憶梗上的那朵朵娉婷，恰似那槐花，碎雪似得槐花，素素的，碎碎的，沁着流年的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