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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隨筆(二題)

思想隨筆(二題)

                  

思想隨筆(二題)

                                          韓德民

 

                 一 世界:故事與反故事

                         

                               ①

 

    我遊蕩街頭。

    少女,靈巧似傘,旋出五彩之夢。行人匆匆,喧聲鵲起。母親、

老人、太陽、兒童、碧蘭碧蘭的天空…叫。販叫賣聲不絕於耳。萬

象紛呈,六根不淨,然一片虛空。

    墓然回首,四目相對,我怦然心動。顫慄掠過,潮水漫起,音

樂自遠方奏響。

    我看到了存在-一的定義?

 

                            ②

 

    我煩躁難安。

    那是上帝的魔杖?那是撒旦的誘惑?那是一束奇異的光,瞬

間燭照了全部的既往歷史。所有所有的混飩、雜亂、模糊、昏昧,

所有的無,只是到了這裏才得以結束。

 

                            ③

 

    大地坦蕩,百鳥爭鳴,唯伊渺渺。上天入地,揪然霜鬢。漢之

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水矣,不可方思。四季往復,生老病死。六

道輪迴,樹猶如此。明月當空,海誓山盟。巨大的欣悦,神祕的憂

傷,衝動的激情……一個崎嶇漫長的旅行

    我渴望一個--故事。

                            ④

 

    故事是痴情的,它輾轉相續。恬淡是反故事的,它淹沒一切

有的光彩。

故事是偏執的,它抱柱而歿。灑脱是反故事的,它煢煢獨歌。

    故事一以貫之。隨機是反故事的。

    兩次踏進~同條河流是故事的,一次踏進的被看成非同一

條河流,就是反故事的。

    太陽沿固定軌道運行,草木按確定特性衰榮,於是有過程、

有長度、有時間,有關係、有規定性和變化性,有物是人非之慨和

鄉音未改之歎。於是有起始、有發展、有高潮、有尾聲。

    我是父親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學生的老師……於是有順

序、結構、中心、主次;秩序分明、等級嚴然,有歸屬有依託,有裏

有外,有遠有近,有前後左右……

    於是情人令我陶醉,老人令我尊敬;於是有是非,好壞,有道

德倫常真理謬誤,有肯定否定愛恨憂懼,有糾葛矛盾交流反覆,

有激動不已,憤怒難耐;於是有爭執、探討、切磋,於是有了故事

得以展開的一切或隱或顯、或打鬥或抒情。或悲涼或得意的入生

世相。

      如果愛是恨,好是壞,昨天沒有任何規定性地就轉換成了今

天,今天就是明天,如果沒有界限、區別,有的只是瀰漫的整一的

自由,沒有長度,過程,融匯古今,複合你我,混淆主體客體,還有

沒有故事呢?

    我就是我,絕對自足,~無牽掛,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天馬

行空,獨來獨往;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抹去了家園、社團、血

緣,漠然永亙的不可言説,還有沒有故事呢?

    情人昂起古怪的面孔,父親眨動幽亮的雙眼,三歲小兒胡言

亂語,俺飾着內心的詭詐,水瓶裏淌出馬尿,乳婦哺養着耗子,可

怖的高牆包圍着我,孤獨呻吟,一切的冠冕堂皇都是欺騙,恐怖

後的無奈,醉眼情情,睡意惺鬆,無所事事,不知有漢,無記魏晉,

還有沒有故事呢?

                              ⑤

 

      變化緩慢得讓人難以察覺的時代,狹小熟悉的空間環境,有

限客體與單薄的主體相互適應。對感知閾限內的有,以至超驗領

域的無,都能憑經驗和信仰加以有效的整理。借有以推測無,以

無來統馭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樂此不疲。無

任其無,有即此有。經驗和信仰,二元互補,各司其職。播種以待

收穫,積善行德,而神明有知。因果有線,他生來世,即可圖報也。

故事因而產生並流行了。那是古老的故事,也是樸素、單調的故

事。經驗膚淺,信仰幼稚,卻也因而毫無虛妄。一切都敍述得清

清楚楚,井井有條。堯舜榮紂,先祖至聖神明,時間之前的時間,

空!司之外的空間,融融春意,童子六七八,冠者五六人……快哉

此在之宇宙,快哉衷情的故事。

      近代理性的崛起,驅逐了全部的盲信。鋭利的斯芬克斯之劍

執意對一切重加檢討。得意洋洋,興致勃勃,它迅疾地擴展着自

己的地盤。秋風掃落葉般滌盪着模糊、不確定和超驗。它相信世

界有統一的可闡明的規律,此在與彼在,太陽與月亮,男人與女

人,矛盾律,因果律,排中律,諸如此類,概莫能外。它無法容忍有

與無的界限。構成經驗基礎的時空構架無限放大。經驗理性堅

信,構成人類對象的只能是有,是可以規定認識的存在,而不能

是無,不能是無法規定認識的存在。雖調然相異於中世紀經驗信

仰的二分,卻也依然上勾下聯,有上有從,有共同的趨向愛好和

普遍的評判規則,其細緻程度更空前絕後。於是,我們看到,故事

大大地風靡了。整體中的個體,個體所從屬的整體,美麗、醜陋、

英雄、惡棍、高貴、平庸……互相對立而又溝通,牽一髮而動全

身。生活節奏加快,時間空間都變得凝重。結合與分裂,妥協與

衝突,都分外明朗起來。戲劇性增強,一個高產故事的時代。於

是有近代小説的登峯造極。

    可理性將為自己的狂熱無忌付出代價。幾乎從傲然宣告上

帝已死的同一天起,它就開始幾乎是不可逆轉地向自己的反面

蜕化。

                           ⑥

 

    如果承認只有自為的在才是真正的在的話,那麼可以説人

類意識、人類理性所可至沒的範圍屬有,而此範圍之外則屬無。

無與有的分界是不斷變化的。理性使人類在有界之內的生活盡

情適性、飽暖安樂,信仰則使有界之外的無界詩意盎然,和藹可

親。使此永恆地有限的有界面對無限的無感到一種安全,一種庇

護,一種慰藉。如果這種理性過高地估價自我,摒棄信仰的協助,

執意擴展有界之權威並達於無界,自以為能最後統攬一切、判定

一切,那麼它就將會由於給自己加上了過重的負擔而最後走向

否定自己。對無界的蒼白乏力,使其對有界的考察也成為值得懷

疑的了。自我意識從無那地碰壁而回,再觀有界似亦喪失了自

信,而覺出某種荒誕,某種不可思議的壓迫,某種難以把握的陌

生。當然,我們沒必要重複關於實際生活領域裏,社會與個體,理

性與感性離裂化在這個過程中發揮的刺激作用。

    崛起之後的理性走向萎縮,人們用懷疑的目光盯着它。

    人們甚至不再相信時間,不再相信秩序。

    人們相信一切確定的都是不確定的,白晝原來可能就是黑

夜,太陽原來可能並非紅色,一個陌生女人原來就是他自己的結

發之妻。他發現自己一天早上從夢中醒來就變成了甲蟲。我不

是非我,我也不再是我。沒有什麼好沿襲因循的,沒有什麼可借

以進行評判的。剩下的僅當下此在。霎那即永恆,宇宙即我心。

我死後縱然洪水齊天也沒關係。一切無法把握,一切沒有溝通聯

系,於是一切沒有區別,於是把握一切。

    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人們白眼着淺薄無聊的故事。

    於是意識流,於是超現實主義,於是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

於是普魯斯特、殘雪、羅布-格里耶,等等。

    但畢竟,人還要生活,還要小學、中學、大學,還要父親、兒

子、孫子,還要受孕到臨產等待三百個日出回落,於是仍然有事

件、有過程、有延續,於是仍然有聯繫、糾葛、恩怨,於是仍然有故

事。

                             ⑦

 

    故事是理知的,神祕是反故事的。

    故事是古典的,反故事是現代的。

    然而執着是有限度的,灑脱是相對的。人們感覺到了瞬間永

恆和精神物質交感歸一的神祕律動,卻也逃棄不掉生老壽天,傷

別懷!日。人們拋棄了王公貴族,趕走了英雄超人,卻仍又要樹立

某種新的模式、典範甚至權威。多元參照、互補融和的時代。於

是有小説的變遷。

                            ⑧

 

    這個有區別又無區別,一而多、多而一,不可言説又可言説

的`世界,多麼必然地培育滋生孕養着故事,又多麼傲慢隨意輕率

地碾滅着故事。

    周而復始,人們就是這樣無奈而又執著地演繹着那説不盡

的傷心與醉人的故事呀。

      

               二  斷章:有關生命與哲學

 

                            ①

 

    柏林大學的講壇上,黑格爾老人不無自得地宣稱,枝頭的玫

瑰轉瞬調零,但它卻比默默不語的羣山的永恆更高貴。生命之詩

的燦爛神奇,贏來過不知多少讚美的微笑和感動的熱淚。在對時

空確定性束縛的超越中,生命以其最無羈的激情,給它所從來的

意義的荒原塗上了聖性的光輝,綻放出了精神現象這最美麗的

宇宙之花。作為宇宙進化過程的最高產品,它反過來獲得了作為

世界存在之源泉與依歸的本體的地位。精神不再意味着對自然

的否定,不再意味着排斥了物性的無,精神才是真正的有。沒有

精神燭照的自然,喪失了精神之光燭照下得到形象顯現可能的

寂靜客體,反過來成為了無。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

日起來。你不觀此花,則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

    但從人類叛離自然的第一天起,它就開始受到嚴厲的懲罰

與錘打。

    當夜幕低垂、羣山靜默、暗蘭星空閃爍,血腥的狼爆、暴虐的

虎嘯、陰毒的蛇蠍,疲乏地依偎着微細的篝火,他該有多少淒涼、

多少傷感、孤單,多少大海行舟樣的驚慎和落葉飄零般的茫然

呀。欲貪喀怒,優畏疾死,怨憎會,愛別離,海枯焦,石崩頹,苦海

難天,人何以堪?暗藍色的霧,淒厲而寒冷的風,宿命的必然性張

其凜然巨口,吞噬一切亮麗的在世者於渾飩之無中。生命,似乎

只是命運與命運空隙間的偶然性的風無意灑落在宇宙塵埃上的

一粒種子。這個源於無,也將終歸於無的“本體”呀。

 

                              ②

 

    事物的存在就是這樣錯綜繁複。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

也。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也正因此,他是一棵脆弱的蘆葦。人

與自然的分離,主體意識的覺醒,帶來了生命之在世的意義感,

也帶來了相應的不在感。此在乃向死之在。生命的脆性,這個它

源於偶然性的永恆證明。

 

                            ③

 

    生命造就了死亡。人是唯一的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己將要死

去的存在。亞當與夏娃沒有吃上生命之果,與他們吃進了智存在

之果一樣,都是不可解脱的宿命。存在者是人,只有人才存在。山

不存在,巖石不存在,大地不存在,樹木不存在,只有人才把存在

帶給了所有這一切,只有人才把寂滅的花樹雲霞帶進了此在的

敞亮中。但,也只有人才是不在者,只有他才是一個確定的退場

者。海德格爾正確地認識到時間性乃領會着存在的此在的存在,

認識到時間之為存在之領悟的境域。創作《彌勒奧義書》的印度

古哲也看到,生命來自時間,時間的流逝使生命體衰老、消亡。無

形的時間呈現出一種源脱的形象,既是生命存在的證明與標誌,

又是生命不可逃離的囚籠。生命註定要在對自我的退場,在對自

我的不在--一自我生存的邊際性體驗的憂慮中度過一生。生存

的邊際性構成了對主體優越感的最大挑戰和存在意義性的不可

跨越的閾限。

 

                            ④

 

    對人來説,死亡不僅僅是某種外在於生命本身的單純終結,

而構成了內在於主體自身的基本屬性之一。死亡與生俱來的本

性,決定了它的不可逃避,死亡的不確定性,造成了它的無所不

在。也因此,存在主義才會把煩、畏、操。已等經驗提升到本體的高

度來作為此在生命的規定。死亡的陰影,啟諭着生命難以言説的

悽惶。

    作為人類尋找安身立命之地的最本真的沉思,哲學義無反

顧地擔負起了壘築永恆、超越生命的邊際性的重任。追求永恆是

引導人類研究哲學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一。柯尼斯堡的巨哲

每每稱:“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豆古無限的

自然和人心中指向冥冥絕對的倫理觀念構成了康德批判哲學的

基本主題。

 

                            ⑤

 

    生命邊際處的暗影揮動着,使這個陽光明媚的意義本原瞬

間變得象風中的飄絮一樣柔弱。哲學不可能逃避死亡這個尖鋭

的課題。一切哲學思考都基於死亡這一本體性事實壓力下的生

命張力。一切哲學體系的邏輯歸位點都潛含着對死亡陰疆的特

定對抗模式。於是有對此在有限性的各式各樣或積極、或消極、

或淺薄或高妙或流俗、或東方或西方的反應,有各式各樣哲學理

念支配下的各式各樣超越之路。於是,泰勒斯設想,一切事物都

由水發生而又復歸於“水”,另一個米利都人阿那克西美尼則提

出,一切生成的東西,已經是或者將要是的東西,還有神和神聖

的東西,以及其他東西,都導源於無限的“氣”。伊奧尼亞的晦澀

哲人赫拉克利特又找出了“火”。同樣於是有“道”、有“梵”、有

“神”,有“邏各斯”有“意志”有“理念”。儘管名詞各異、內涵不一,

對於哲學家來説,‘在們卻無疑都意味着萬物流轉中的一種恆定

性,一種萬事萬物都據以流出產出溢出,據以獲得解説,而其本

身卻超越於任何其他存在之上的最後事實。哲學家們就在這最

初的原起上,這最可靠的根據上,這堅穩無疑的前提上建造宇宙

人生的大廈,建造包攬萬有、參透自然入生的哲學王國,建造不

散的人生宴席,建造他全身。已投入的白日夢.建造陀總要耶夫斯

基筆下那個孤獨憂傷少年夢寐以求的屬於自己的“窩”,~個可

以安然放心地賠縮於其中的“窩”。

 

                            ⑤

 

    克爾凱郭爾體驗到“孤獨個體”的“恐懼與顫保”,體驗到死

亡逼問下的憂鬱、恐怖、厭煩、絕望,體驗到偶然性支配廠的世俗

存在的難以把握性或説不真實性,因而提出“上帝”作為個體生

命曲折歷程的邏輯終端。人必須為歷經審美階段、倫理階段,終於

跨入作為真正“存在”的宗教階段。在這個階段他乃與永恆的上

帝對話、溝通,服從上帝、投入上帝,從而進入超越的無限。那是

旅入泥濘跋涉後終於可以香甜酣睡的驛站,是沙漠空曠之後終

於可以芳草委美的永遠的綠洲,是大地與天空消逝了的安祥的

愛。

    但所有這些“道”,這些“水”,這些“梵”,最終都被證明只能

是沙灘上的城堡。有死之八,豈能建立不死亡屋?人去了,他的

“窩”能不消解嗎?~次又一次夢幻,~輪又一輪破滅、水無止歇

的尋找,迴環往復的悲歌。哲學家,你的名字叫西西弗斯嗎?

    時間撕碎了哲學家,由此也證明了哲學的虛妄性。虛無之淵

用它專制而可怖的愛情,一次又一次剝奪了哲學對永恆的擁抱。

可恰如哲學家的必然死去,恰如伴隨這死去的前仆後繼的哲學

夢的必然破碎,哲學也必然地復活自己的愛之夢,製造出註定死

去的更多的“邏各斯”、“神”、“道”,製造出各式各樣收攏萬有,不

生不滅的“梵”和開啟萬端、翻滾沸騰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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