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現代作家 >梁實秋 >

梁實秋《雅舍小品》虐待動物、割膽記

梁實秋《雅舍小品》虐待動物、割膽記

在《雅舍小品》中,作者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大千世界的人生百態圖,以平常心寫平常事,但總能搔到生活的癢處,寓莊於諧,使讀者有所啟迪。下面是小編整理《虐待動物》與《割膽記》原文,歡迎大家閲讀學習。

虐待動物

一八二四年英國人成立了一個“防止虐待動物協會”。四十二年後美國也成立了這樣的一個協會,目前美國約有六百個這樣的組織。全世界現在都有類似的會社。其宗旨是防止有意地把不必要的痛苦加在動物身上。靄然仁者之所用心,澤及禽獸。香港禁止雞鴨販子把幾隻雞鴨系在一起倒掛在腳踏車的把手上,或是把過多的雞鴨塞在小小的籠子裏,那意思是要那些扁毛畜牲在那最後血光之災以前能活得舒適一點,不能不説是菩薩心腸。我看見過廣州的菜市裏的魚販,指着盆裏二尺來長的一條活魚問你要買哪一塊,你説要背上那一塊,他便颼地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在魚背上血淋淋地切下一塊給你,那條缺了半個背的魚依舊還放到水盆裏去,等到別的主顧來再零刀碎剮。許多地方的市場裏,賣魚的都是不先開膛就生批逆鱗,只見鱗片亂飛,魚不住地打挺。賣田雞的更絕,喇地一下子把整張的皮剝下來,剝出白生生的田雞亂蹦亂跳。站在旁邊看着都心驚膽戰。

我小時候,家裏有兩輛轎車,其中一輛交由小張駕御,騾子的草料及一應給養都由他包辦。小張深諳官場習慣,經手三分肥,剋扣草料。騾子吃不飽,就跑不動,瘦骨嶙峋的,真正的是駑蹇之乘,但是到了通衢大道之上又非騰驤一陣不可,小張就從袖裏取出一把錐子,仿照蘇秦引錐刺股的故事,在騾子的臀部上猛攮一下,騾子一驚,飛馳而前,鮮血順着大腿滴流而下。這事不久就被發現,小張當然也立即另尋高就去了。我從小就很詫異一個人心腸何以硬得這樣可怕,但是當時以為世界上僅有小張一個人是這樣的狠。

一個人不可以有意地把“不必要的”痛苦加在動物身上,想來“必要的”痛苦則不在此限。北平烤鴨是中外馳名的美味,它的製法特殊——這是瀕臨運河的通州人的拿手,用特備的拌好的食糧搓成一根根的橛子,比香腸還要粗長一些,劈開鴨子的嘴巴硬往裏塞,然後用手順着鴨脖往下一捋,再塞一根,再捋一下。接連七八根塞下去了,鴨子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奄奄一息。這時候不能放它回到河裏去,要丟到特建的一間小屋裏,百八十隻擠在裏面絕對沒有動彈的餘地,只喝水,只准養尊處優地在裏面安息,慢慢地蹲膘。每天這樣飽餐兩次,過個把月便可出而問世,在悶爐裏一吊,香,肥,脆,嫩,此之謂“填鴨”。這過程頗為痛苦,可是有此必要,否則饕餮之士便無法大快朵頤。現在回想起來,小張椎攮騾臀,也不是沒有必要,因為不如此他無法一面剋扣糧食一面交代差事。為了自私的享受而不惜製造痛苦,這只是顯示人性之惡的一面,“必要”云乎哉。

最殘酷的事莫過於屠殺。所以説:“仁者不殺。”真要不使動物不受不必要的痛苦,則人曷不蔬食,在植物方面尋求蛋白質。半世紀前我參觀過芝加哥的屠宰場,千百頭的牛豬羊,不是頭上捶一釘,便是胸口挨一刀,不大工夫而拔毛剝皮去骨切塊之事畢,如今技術當更進步。那麼多的生命毀於一旦,實在驚心動魄。我最不能瞭解的是:人類文明演進,何以如今還有人自命紳士而返回到漁獵時代?兔、狐、鹿、鳧雁、野豬、魚鼈,無害於人,而如蓮池大師所謂“網于山,罟於淵,多方掩取,曲而鈎,直而矢,百計蒐羅”?可笑的是:槍殺禽獸,電斃鱗魚,挾科學利器屠害生靈,恃強凌弱,而得意揚揚。禽獸放在動物園裏,等於是無期徒刑,比死刑稍次一等。有些動物學家説,不要以為欄裏的動物如處囹圄,實際是它在欄後饒有安全之感,覺得你在欄外不會騷擾到它。我看見過巨熊在欄裏晃來晃去,它還是想出來。又有人説,狩獵是必需的,因為動物沒有家庭計劃,繁殖得太快,食物供給不足,將有餓死之虞。假使你的鄰人一家食指浩繁,無以為生,你是不是也可以走過去殺掉他的三男兩女以減少他的負擔?

動物涵意甚廣,應該把人類也包括進去。防止虐待動物,曷不親親而仁仁,先從防止虐待人類始?有時候人虐待人,無所不用其極,我們古時刑法就有許多是不必要的令人痛苦。《周禮·秋官·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究竟還是明文規定的法則,像紂所作的炮烙之刑,是以酷刑兼為取樂之資。肥胖的董卓死後,守屍的人在他肚臍裏面插上燈捻,點燃起來,光照數日,幸而這是死後,生前若是落在人手裏必定有更難堪的處置。外國人的殘虐,也不讓人。加爾各答的威廉堡有一間小室,十八呎寬,十四呎長,僅有兩個小窗,東印度公司的守軍一百四十六人被叛軍禁閉在裏面,一夜之間渴熱難當,僅有二十三人倖免於死,時在一七五六年六月,是歷史上有名的所謂“黑洞”事件。

沒有什麼事情比戰爭更殘酷更不必要,偏偏有那麼許多人好戰,所求不遂,便揮動干戈,使得愛和平的也不能不起來自衞。約翰孫博士有一篇文章(《閒遊者》第二十二期)借兀鷹的對話寫人類的愚蠢,人類是唯一的一種動物大規模地互相殘殺並不把對方的肉吃下去,只是拋在戰場上白白地喂兀鷹,不知那是所為何來。防止虐待動物,而不防止人類的互相廝殺,不曉得為什麼要這樣地厚於彼而薄於此!

割膽記

“膽結石?沒關係,小毛病,把膽割去就好啦!趕快到醫院去。下午就開刀,三天就沒事啦!”——這是我的一位好心的朋友聽説我患膽結石之後對我所説的一番安慰兼帶鼓勵的話。假如這結石是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可以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可惜這結石是生在我的這只不爭氣的膽裏,而我對於自己身上的任何零件都輕易不肯割愛。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我清晨照例外出散步,回來又幫着我的太太提了二十幾桶水灌園澆花,也許勞累了些,隨後就胃痛起來。這一痛,不似往常的普通胃痛,真正的是如剜如絞,在牀上痛得翻筋斗,豎蜻蜓,呼天搶地,死去活來。醫生來,説是膽結石症(Cholelithiasis),打過針後鎮定了一會,隨後又折騰起來。熬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就進了醫院——中心診所。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xiandaizuojia/liangshiqiu/evv2gl.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