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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的經典散文

林徽因的經典散文

在民國時期的著名才女中,林徽因的才藝比蕭紅和張愛玲等顯得更全面一些,小編收集了林徽因的經典散文,歡迎閲讀。

林徽因的經典散文

一片陽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鬆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櫺橫浸到室內,晶瑩地四處射。我有點發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着太陽那湛明的體質,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着痕跡的流動。看它潔淨地映到書桌上時,我感到桌面上平鋪着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閒逸;即或所謂“窗明几淨”,那裏默守着神祕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那種靜,在靜裏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琮的泉流,和着彷彿是斷續的琴聲,低訴着一個幽獨者自誤的音調。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着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脱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裏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倚在軟椅上不但奢侈,也許更是一種過失,有閒的過失。但東坡的辯護:“懶者常似靜,靜豈懶者徒”,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靜”,則方才情緒所兜的小小圈子便無條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卻實在不能不感到這種親密的損失的可哀。

就説它是情緒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並無不可,不過走走未始不是更好。歸根説,我們活在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麼?果真珍惜萬物之靈的人的活動所產生的種種,所謂人類文化?這人類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麼?我們懷疑或許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機體的感覺,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發出的一串行為,所聚斂的一點智慧,——那麼一點點人之所以為人的表現。宇宙萬物客觀的本無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獸才開始有了秀麗,有了氣質,有了靈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説。沒有人的感覺,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沒有自然的美,質或神方面更無所謂人的智慧,人的創造,人的一切生活藝術的表現!這樣説來,誰該鄙棄自己感覺上的小小旅行?為壯壯自己膽子,我們更該相信惟其人類有這類情緒的馳騁,實際的世間才着產生我們精神所寄託的文物精萃。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於用播音的圓潤口調説:我們既然無疑的珍惜文化,即尊重盤古到今種種的藝術——無論是抽象的思想的藝術,或是具體的駕馭天然材料另創的非天然形象,——則對於藝術所由來的淵源,那點點人的感覺,人的情感智慧(通稱人的情緒),又當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緒的馳騁,顯然不是詩或畫或任何其他藝術建造的完成。這馳騁此刻雖佔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時間,卻並不在空間裏佔任何一個小小位置!這個情形自己需完全明瞭。此刻它僅是一種無蹤跡的流動,並無棲身的形體。它或含有各種或可捉摸的質素,但是好奇地探討這個質素而具體要表現它的差事,無論其有無意義,除卻本人外,別人是無能為力的。我此刻為着一片清婉可喜的陽光,分明自己在對內心交流變化的各種聯想發生一種興趣的注意,換句話説,這好奇與興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動。一種力量又迫着我來把握住這個活動,而設法表現它,這不易抑制的衝動,或即所謂藝術衝動也未可知!只記得冷靜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會有“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的情緒上一片紊亂!玲瓏煦暖的陽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減於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緒分劃為有閒與實際的兩種,而權其輕重,然後再決定取捨的。我也只有情緒上的一片紊亂。

情緒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開頭併為着這片春初晌午的陽光,現在也還是為着它。房間內有兩種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緒緊張如同花開,趁着感覺的微風,深淺零亂於冷智的枝葉中間。一種是燭光,高高的台座,長垂的燭淚,熊熊紅焰當簾幕四下時各處光影掩映。那種閃爍明豔,雅有古意,明明是畫中景象,卻含有更多詩的成分。另一種便是這初春晌午的陽光,到時候有意無意的大片子灑落滿室,那些窗櫺欄板几案筆硯浴在光藹中,一時全成了靜物圖案;再有紅蕊細枝點綴幾處,室內更是輕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觸到一種靈性。

這種説法怕有點會發生誤會,我並不説這片陽光射入室內,需要筆硯花香那些儒雅的託襯才能動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內頂尋常的一些供設,只要一片陽光這樣又幽嫻又灑脱地落在上面,一切都會帶上另一種動人的氣息。

這裏要説到我最初認識的一片陽光。那年我六歲,記得是剛剛出了水珠以後——水珠即尋常水痘,不過我家鄉的話叫它做水珠。當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祕的驕傲。只要人過我窗口問問出“水珠”麼?我就感到一種榮耀。那個感覺至今還印在腦子裏。也為這個緣故,我還記得病中奢侈的愉悦心境。雖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樣,那次我仍然是孤獨的被囚禁在一間房屋裏休養的。那是我們老宅子裏最後的一進房子;白色的粉牆圍着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間,當中夾着一個開敞的廳堂。我病在東頭孃的卧室裏。西頭是嬸嬸的住房。娘同嬸永遠要在祖母的前院裏行使她們女人們的職務的,於是我常是這三間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間屋子裏病着,那經驗是難堪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日中毫無睡意的時候。起初,我僅集註我的聽覺在各種似腳步,又不似腳步的上面。猜想着,等候着,希望着人來。間或聽聽隔牆各種瑣碎的聲音,由牆基底下傳達出來又消斂了去。過一會,我就不耐煩了——不記得是怎樣的,我就躡着鞋,捱着木牀走到房門邊。房門向着廳堂斜斜地開着一扇,我便扶着門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時大概剛是午後兩點鐘光景,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異常寂寞地立在當中。桌下一片由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裏。一個絕對悄寂的周圍伴着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不知為什麼,忽使我六歲孩子的心裏起了一次極不平常的振盪。

那裏並沒有几案花香,美術的佈置,只是一張極尋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上面在不多時間以前,是剛陳列過鹹魚、醬菜一類極尋常儉樸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卻呆了。或許兩隻眼睛倒張大一點,四處地望,似乎在尋覓一個問題的答案。為什麼那片陽光美得那樣動人?我記得我爬到房內窗前的桌子上坐着,有意無意地望望窗外,院裏粉牆疏影同室內那片金色和煦絕然不同趣味。順便我翻開手邊娘梳粧用的舊式鏡箱,又上下搖動那小排狀抽屜,同那刻成花籃形小銅墜子,不時聽雀躍過枝清脆的鳥語。心裏卻仍為那片陽光隱着一片模糊的疑問。

時間經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僅是如此: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隻靈巧的鏡箱,或窗外斷續的鳥語,和水珠——那美麗小孩子的病名——便湊巧永遠同初春靜沉的陽光整整復斜斜地成了我回憶中極自然的聯想。

《窗子以外》

話從哪裏説起?等到你要説話,什麼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着是四個鄉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着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牆上休息。每人手裏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後,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着微風,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裏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裏的,你並不是不能看到,只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區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麼麥泰,都有人流過汗;每一粒黃的什麼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並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

在家裏罷,你坐在書房裏,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裏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風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只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痕,還卷着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着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麼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麼米送到了,一個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着皮口袋,手裏推着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門房;什麼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嘟嘟噥噥爭吵的聲浪。那裏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只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説,這叫做什麼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麼,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只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於更少。你出去僱洋車了,拉車的嘴裏討的價錢當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地答應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裏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行,你就該説,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衚衕,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着。就是有開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裏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於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並且你也無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費用之中,伙食是一定佔去若干的。在那一筆伙食費裏,白菜又是多麼小的一個數。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着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了,前面正碰着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着眉,把鼻子蒙得緊緊地,心裏不知怨誰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下人太不怕臭,不怕髒,發明那麼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着慢慢走!你怨市裏行政人員不認真辦事,如此髒臭不衞生的舊習不能改良,十餘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着強烈的臭氣隔着你窗子還不夠遠,因此你想到社會衞生事業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面牆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裏你簡直不止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牆是不通風的。你不懂裏面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麼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着鄉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取;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裏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麼把戲?但是如果裏面真有兩三個人拼了命在那裏奮鬥,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裏看戲一樣,本身不曾也不必參加那齣戲;倚在欄杆上,你在審美的領略,你有的是一片閒暇。但是如果這裏洋車伕問你在哪裏下來,你會吃一驚,倉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並不缺乏什麼,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面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時間金錢的限制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督着店裏的夥計秤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麼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真的神氣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的貨物。並且如果秤得少一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份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秤得多時,那夥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面真不能算小。於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髮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夥計則維持着客氣,口裏嚷着:“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裏,忽然由你車邊衝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幹什麼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着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着,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説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裏奔走趕車的擔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鍾,那些寧可盼穿秋水不僱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需計較和節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裏繼續着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採辦一些什麼必需的貨物。眼看着男男女女擠在市場裏面,門首出來一個進去一個,手裏都是持着包包裹裹,裏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中夾着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着亮光的一個愉快!你不是聽見那人説麼?裏面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着光閃的愉快,當然的歸屬於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過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後彷徨不着邊際。並且看了店裏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哪一國工廠裏製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説,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剎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樸的人情風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他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哪裏,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哪裏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着罐頭食品,帆布牀,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裏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樑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裏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麼,只是千萬別高興起説什麼接觸了,認識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慣的窗子,把你擱在裏面。接觸和認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閒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莎果的錢;遇着同行戰戰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着困難時好互相關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真帶着整個血肉的身體到處碰運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鬥,不與其他奮鬥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經驗使得你認識。

前日公共汽車裏一列辛苦的臉,那些談話,裏面就有很多生活的份量。陝西過來作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着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裏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伕,將汽車退行兩里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着那村站,口裏嚕囌着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面發牢騷一面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行旅中少不了有認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説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着,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下人這時候當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面。昨天那裏磨坊的夥計很好笑的滿臉掛着麪粉,讓你看着磨坊的構造;坊下的木輪,屋裏旋轉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裏,來回看你所不經見的農具在日影下列着。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豔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夥計和氣地説閒話。他用着山西口音,告訴你,那裏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麪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説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作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説,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裏面。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麪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説認得認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並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剎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帝廟裏,看到一個鐵鐸,刻着萬曆年號,原來是萬曆賜這村裏慶成王的後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裏。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鐘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説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傳寶物,決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於是真個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帝廟神前供着。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面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怎麼明慶成王的後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願忘掉的。據説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裏的人都是他的後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僱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並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麼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户户門口有特種圍牆,像個小小堡壘——當時防匪用的。屋子裏面有大漆衣櫃衣箱,櫃門上白銅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紅紅綠綠也頗鮮豔。可是據説關帝廟裏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台還高巍巍的對着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這裏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麼這幾年村子窮了,只模模糊糊聽到什麼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後的娛樂,關帝廟裏唱唱戲,得上面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儘管問了。

隔着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僱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洋鬼子東逛西逛,跑到下面養有雞羊、上面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音招呼你吃茶,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髒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裏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裏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峯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後希望的餘地。這種幾乎近於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翼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着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籲,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怔,吞嚥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着哀慟的尖鋭,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裏麼?但是除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麼話説,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説!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説的,但是對着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着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麼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説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出的……

“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後所發……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説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説濟南有霧……很大……”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麼不同事實的發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説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衚衕口分手。在這茶會裏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於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於時間,我們茶後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説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

“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你放心。”他説,“很穩當的,我還要留着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蹟呢,哪能便死?……”

話雖是這樣説,他卻是已經死了整兩週了!

現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殘酷的實際早又添上時間的色彩,一週,兩週,一直的增長下去……

我不該在這裏語無倫次的儘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情緒。歸根説,讀者抱着我們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裏再聽到關於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為關於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裏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決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

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狄更生先生。不用説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後便互相引為知己。他到康橋之後由狄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院,當時和他同學的有我姊丈温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個月中源寧還常在説他當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説是笑話,那也是他對志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任何矯偽,他那種痴,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源寧説,有一天他在校舍裏讀書,外邊下起了傾盆大雨——惟是英倫那樣的島國才有的狂雨——忽然他聽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門,外邊跳進一個被雨水淋得全濕的客人。不用説他便是志摩,一進門一把扯着源寧向外跑,説快來我們到橋上去等着。這一來把源寧怔住了,他問志摩等什麼在這大雨裏。志摩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興地説“看雨後的虹去”。源寧不止説他不去,並且勸志摩趁早將濕透的衣服換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國的濕氣豈是兒戲,志摩不等他説完,一溜煙地自己跑了。

以後我好奇地曾問過志摩這故事的真確,他笑着點頭承認這全段故事的真實。我問:那麼下文呢,你立在橋上等了多久,並且看到虹了沒有?他説記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詫異地打斷他對那虹的描寫,問他:怎麼他便知道,準會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説:“完全詩意的信仰!”

“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裏哭了!也就是為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宿願!“飛機是很穩當的”他説,“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的信仰!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温慰”,但是我前邊説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後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

我個人的悲緒不竟又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朋友的原諒。

詩人的志摩用不着我來多説,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説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説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説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説志摩最不解人情麼?我説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

我們尋常人就愛説了解;能瞭解的我們便同情,不瞭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於酷刻。表同情於我們能瞭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不表同情於我們不能瞭解的,我們也認為很公平。志摩則不然,瞭解與不瞭解,他並沒有過分地誇張,他只知道温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摘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温和,這樣的優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説,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於我們劃定的範圍內。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説,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瞭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為此説來志摩的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為自然的結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着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於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幾有超人的寬量。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淨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間去拜哈岱,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捲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並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採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説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瞭解的神祕。我説神祕,其實竟許是傻,是痴!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痴!他愉快起來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慼是深得沒有底。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裏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的情感的脱離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説到他總愛帶着嗟歎的口吻説:“那是志摩,你又有什麼法子!”他真的是個怪人麼?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急難得可愛的人格。

至於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麼?他的興趣只限於情感麼?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着關於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並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於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誌上。他常向思成説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説他看過許多關於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養病,他常來閒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後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裏也説了那麼一段。可是奇怪的!他不象許多天才,幼年裏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等的,聽説有一次康乃爾暑校裏一個極嚴的經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裏恭維他的學生,關於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為志摩在這裏誇張,因為事實上只有為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於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説,與詩文是那麼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為可觀,後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於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FRY)和斐德(WALTERPATER)的不少。對於建築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説:“太對不起,我的建築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他知道我們是討厭R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裏他曾從杭州給我幾封信,他自己叫它們做“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緻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着我園裏一帶斷牆半晌不語,過後他告訴我説,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牆上向晚的豔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於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後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齣戲,回家時我們討論的熱毛,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於“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許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着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麼?這裏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裏握吊他的慘變。這是什麼人生?什麼風濤?什麼道路?志摩,你這最後的解脱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蛛絲與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麼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麼兩根細絲,迎着太陽光發亮……再多了,那還像樣麼。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在光天白日裏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緻,夠你對着它聯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細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制的細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麼灑脱風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着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着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几淨,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裏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茫縹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剎那的時間中振盪。同蛛絲一樣的細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雲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術,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制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圍也有你自織的蛛網,細緻地牽引着天地,不怕多少次風雨來吹斷它,你不會停止了這生命上基本的活動。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處,”……

拿梅花來説吧,一串串丹紅的結蕊綴在秀勁的傲骨上,最可愛,最可賞,等半綻將開地錯落在老技上時,你便會心跳!梅花最怕開;開了便沒話説。索性殘了,沁香拂散,同夜裏爐火都能成了一種温存的悽清。

記起了,也就是説到梅花,玉蘭。初是有個朋友説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裏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的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市,才能把心裏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淨的一撮思想裏,始不至褻瀆了或是驚着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對象渺茫高遠,反而近求“自我的”鬱結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

就在這裏,忽記起梅花。一枝兩枝,老枝細枝,橫着,虯着,描着影子,噴着細香;太陽淡淡金色地鋪在地板上:四壁琳琅,書架上的書和書籤都像在發出言語;牆上小對聯記不得是誰的集句;中條是東坡的詩。你斂住氣,簡直不敢喘息,巔起腳,細小的身形嵌在書房中間,看殘照當窗,花影搖曳,你像失落了什麼,有點迷惘。又像“怪東風着意相尋”,有點兒沒主意!浪漫,極端的浪漫。“飛花滿地誰為掃?”你問,情緒風似地吹動,捲過,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頭看看,花依舊嫣然不語。“如此娉婷,誰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幾乎熱情地感到花的寂寞,開始憐花,把同情統統詩意地交給了花心!

這不是初戀,是未戀,正自覺“解看花意”的時代。情緒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別,東方和西方也甚有差異。情緒即使根本相同,情緒的象徵,情緒所寄託,所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繫,早就成了習慣。一顆星子在藍天裏閃,一流冷澗傾泄一片幽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湧,心裏甜蜜地,熱情地便唱着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裏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着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暱自然,含着人性的細緻是東方傳統的情緒。

此外年齡還有尺寸,一樣是愁,卻躍躍似喜,十六歲時的,微風零亂,不頹廢,不空虛,巔着理想的腳充滿希望,東方和西方卻一樣。人老了脈脈煙雨,愁吟或牢騷多折損詩的活潑。大家如香山,稼軒,東坡,放翁的白髮華髮,很少不梗在詩裏,至少是令人不快。話説遠了,剛説是惜花,東方老少都免不了這嗜好,這倒不論老的雪鬢曳杖,深閨裏也就攢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類的“春紅”,那樣嬌嫩明豔,開過了殘紅滿地,太招惹同情和傷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們同樣的花,也還缺乏我們的廊廡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才有一種庭院裏特有的情緒。如果李易安的“斜風細雨”底下不是“重門須閉”也就不“蕭條”得那樣深沉可愛;李後主的“終日誰來”也一樣的別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須庭院,常常瑣在裏面認識,不時還得有軒窗欄杆,給你一點憑藉,雖然也用不着十二欄杆倚遍,那麼慵弱無聊。

當然舊詩裏傷愁太多:一首詩竟像一張美的證券,可以照着市價去兑現!所以庭花,亂紅,黃昏,寂寞太濫,時常失卻誠實。西洋詩,戀愛總站在前頭,或是“忘掉”,或是“記起”,月是為愛,花也是為愛,只使全是真情,也未嘗不太膩味。就以兩邊好的來講,拿他們的月光同我們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長得多。花更不用説了;我們的花“不是預備採下綴成花球,或花冠獻給戀人的”,卻是一樹一樹綽約的,個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戀歌的。

所以未戀時的對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説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託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説你同花戀愛,也未嘗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於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這詩意的前後,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絡。

午後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裏窗櫺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蹟,你望着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麼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

標籤: 林徽因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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