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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流年的散文

寫流年的散文

有很多時候,我們無法把握。

寫流年的散文

怎麼説呢?那時候我是拉着一車磚,走在大街上。當頭是夏日裏的豔陽。那日頭真毒。我想起某篇課文裏的這樣一句話。是的,真毒。這話真是經典。毒日頭給我最直接的收穫就是,臉頰刺痛,這種刺痛,要比汗濕的衣背更讓人難以承受。

時隔十六年,我仍然能夠清晰地看見那個乾瘦、孱弱的自己,拉着一車磚,在大街上吃力地前行。

我曾經多次注視這個自己。

生命在某些時候,根本無法預知。你能夠經歷什麼,你會遭遇什麼,都是無法預知的。在不自覺的情形中,你就陷入了,置身其中,不可自拔。對此,你無可奈何。

那一年,三十出頭的我,胃病厲害得出奇。整天沒法吃飯。僅僅靠沾濕了餅乾聊以充飢。正常的菜飯已經不能入口,入口就翻,一翻就吐。尤其是,我所在的染布車間,是使用染化料最多的車間,化學成分特別活躍。這些活躍的化學成分,把我的胃搞得一點也活躍不起來。何況我還是在印花機上,直接跟各種各樣的染料打交道。在嚴重的刺激性氣味侵害下,我的胃氣息奄奄,無奈地徒勞地,做着掙扎。我不時乾嘔,有一回,竟然嘔上來一口猩紅的血。

我去找了車間領導。領導説沒事兒,大夥兒不都是這樣工作的嗎?話説得這樣振振有詞,我倒幾乎無話可説了。不過我不甘心,堅持訴説着自己可憐的胃的狀況。然後領導動了惻隱之心,説,那你要確實不能堅持的話,就歇幾天吧。我説我不是希望歇幾天。我也歇不起。五六歲的兒子和沒工作的老婆等着我開資吃飯呢。關鍵是請領導給我調個工種,到化學氣味不嚴重的機車上,就會好些了。領導話説得很乾脆:調工種不可能,想歇着的話,請假。

於是就請假。於是就到省城大醫院。拍片,做胃鏡,做各項檢查。最終,醫生抖着幾張化驗單,面色嚴峻地對我説:“刺激性淺表性胃炎,胃竇炎,胃下垂,十二指腸球部潰瘍……”“等等,”我不等醫生説完,就打岔,“這麼多病啊?”醫生睜大了眼睛:“是啊。”我趕緊説:“不好意思,大夫,那我該咋辦?”“咋辦,好辦啊,吃藥,靜養。”然後反覆強調,一定不能做重苦力勞動,一定不能吃辛辣食物,一定不能吃飯不規律……如是,我帶着大大小小的藥和醫生的眾多“一定”,返回家裏。藥吃完了,也靜養了,胃的情況不見一點好轉。得,咱再換一家醫院。省城那麼多大醫院,不信咱這點病治不了。於是再次啟程。於是找到一家中醫院。於是帶回家大包小包的中藥,於是每天早晚勇敢地喝下半碗半碗的既苦又嗆的中藥湯汁。一個週期完了,好像見效,於是接着到省城取藥,接着喝下那些湯汁。那些日子,相對而言,倒也過得輕鬆。除去一些簡單的家務,靜心養胃為第一要務。家屬雖然歎息,也只能歎息。

那是1995年春夏時候的事。一直到這年的夏秋之際,我終於歇不住了,本來休假,沒了工薪,又加上日積月累的藥費,路費,誰家能吃得消?眼瞅着往醫院送了大幾千元了(順帶説一句,那些年我每月工薪不足百元)。日漸累積的債務迫使我硬着頭皮,拿着醫院診斷證明去找車間領導,領導讓找廠裏,説我這樣子已經不再適合在該車間工作。就找廠裏。廠領導説崗位暫時沒有,要是實在想上班的話,你去咱廠基建隊吧,那裏其實蠻好,大太陽下曬曬,對你的胃也是個鍛鍊。我一時半會兒顧不上理會領導的話是玩笑成分多還是幽默使然,只要能上班,咱就感激涕零了。我千恩萬謝離開廠領導,到基建隊報到。於是,就開始了日復一日的苦力日子。

在我們廠,基建隊是赫赫有名的。因為,大家叫基建隊不叫基建隊,叫勞改隊。這麼叫是有原因的。基建隊裏的成員,以各車間各單位最不聽話的刺兒頭為多。那些特別愛找事的,愛跟頭頭腦腦過不去的,就會被髮配到這裏,充軍,做勞動改造。因此,我最初來到此地,很是惹人注意。不少人紛紛問我:“你犯啥錯啦?”這話十足搞笑。但是不止一個人兩個人這樣問我。我就再笑不出來了。是啊,自己費心巴力,靠了天大的面子,才來到這樣的場所賴以謀生,還有什麼好説的?還有什麼好笑的?

這樣,本文開頭的場景便出現了。人們會看到,一個戴眼鏡,面色灰黃的小夥子(我面相嫩,一般人們總以這個稱呼叫我,就是現在,我將近五十歲了,還常常被人稱作小夥子,呵呵,該美呢,該不自在?或許是不成熟不穩重的體現?),拉着一車磚,緩緩走過街頭。我們的磚是卸在廠區。我們需要把磚用小推車,一車車運送到使用磚的地方——有時候,就在廠裏,有時候,則是在廠各宿舍區裏,壘牆,修補房屋,築管道,等等地方。大街上有我熟悉的人,他們在坐街,歇涼,一邊拉閒話。看見這樣的我過來,忍不住好奇,問:“你咋幹這個?”我反問:“我咋不能幹這個?”然後一五一十,向熟人彙報。彙報完畢,該做啥做啥,該到哪到哪。好心的人會站起來,幫我推上一把。我沒回頭。也沒説話。我只是暗暗向這些好心人説着感謝的話。我清楚,他們能夠聽到。

我們也挖溝。廠裏這裏,那裏,不定什麼地方,需要挖溝。大家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揮着鐵鍬,揮汗如雨。溝裏的土一鍬鍬被這些強硬的臂膀甩出來,在溝沿堆成一條稜。我也混在其間,卻是不能很好地揮舞鐵鍬。它沒有我使用慣了的紙筆順手。我能夠使用紙筆流暢地寫出一千兩千字的文章,在廠報或者縣裏雜誌上發表,換得三元五元,買菜,買米,買兒子的玩具,但是這鐵鍬,分明不跟我合作。我對它沒有感覺。它對我也沒有感覺。這是一種宿命吧。我沒法,鐵鍬也沒法。我們只能相對無言。在這種情形下,我只能儘量好好對待這把鐵鍬,因為此時此刻,它就是我謀生的主要工具。我不能離開它。儘管它可以離開我。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之處。我們都選擇了無言。在這樣的無言中,我努力完成着工作量,像報紙上説的,“力所能及地做着自己的一份工作”,賺取屬於自己的一份工錢。鹹澀的汗水在眼睛裏跳舞。我無心欣賞汗水的`舞蹈。我也來不及一次次擦去它。汗水滴答滴答,滴在眼鏡片上,眼前模糊不清。我伸出衣袖擦擦鏡片,勉強看得清了。於是繼續手裏的活兒。不能被人閒話。你可以力氣不足,但是不可以偷懶。在這裏被人罵偷懶,你就慘了。無論在哪裏,都有做人的基本準則。

我們也搬水泥。水泥運來,需要下車。別人一人搬一袋,我沒那力氣,只好與人合抬。但是這個與我合抬的人比我還差勁。一個大小夥子,卻穿一身乾乾淨淨的白襯衫來幹這活兒。他是一點不彎腰,直直地站在那裏,伸出兩隻手指捏住水泥的兩個邊角,好容易兩人把一袋水泥抬起來,他還是身板直直的,生怕白襯衫蹭到水泥袋上。這樣的幹活法,你能急死。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水泥會從他手裏掉落。這樣的事情不是不可能。一旦水泥從他手裏脱落,後果顯而易見。我擔着心,跟他合抬幾袋以後,索性自己一個人搬起來。儘管使盡了吃奶的力氣,速度也快不了,起碼相對而言保險。

我們也和泥拌灰,跟上從一城四關請來的泥瓦匠師傅壘牆。逢到這時候,自己十幾年前跟上村人在省城走工時候學下的點滴手藝,就派上了用場。師傅們往往用詫異的目光看着我,説道:“你做這營生倒顯得手不生。”我就一五一十向師傅們講説自己的曾經。師傅們聽了,一邊説:“看不出啊!”一邊歎息。也額外的對我多了些關照。常招呼我歇歇手,喝上水,説話的語氣也不再是那麼疾言厲色,兇巴巴的,顯得柔和了許多。

趕上下雨天,我們就休雨工。大家説着葷話,粗話,開着各自的玩笑,狂放不羈地哈哈大笑。這個時候,我顯得十分的不合時宜。我默默地待在屋子的一角,看着他們的狂歡,覺得那是一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但是也有雨天不歇工的時候。有一回,下着那麼大的雨,大家正在粗魯地胡鬧撒野,尖聲地亂叫怪笑,頭兒來了。他大步踏進門來,雨水順着他的雨衣往地下直淌,很快就聚了一汪積水。他濃黑的眉頭皺成一團,就是在雨衣帽裏也看得分明,很明顯是因為什麼生了氣,但我們不明就裏,只是盯着他。他一聲令下,讓我們冒雨挖溝。大家披着一領塑料布,冒着嘩嘩大雨,到了挖溝的地點,紛紛跳進溝裏,埋着頭,奮力躬身挖起來。頭兒兀自震怒不已,站在溝沿厲聲罵着娘,讓幹活的人渾身戰慄。有一刻我想,真正的勞改隊,或許也就是這樣子的吧。那些囚犯,沒有絲毫的人格可言,任由那些工頭或者管教管制着,發泄着,因為,他們根本無需獲得屬於人的權益。人們已經習慣了把他們看做“非人”。甚至於,在那樣的環境之下,他們自己也不把自己當做人看了。

當然,我也收穫了些許的温暖。那是真正的温暖。常常,在挖溝的時候,會有一個眼神望過來,默默地瞅我一眼,笑一笑,彼此不言語,然後低了頭繼續各做各的。或者,收工的路上,會有一雙手伸過來,接過你肩頭的工具,也是彼此不説話,只是看上一看。——逢到這樣的時候,心裏,就充盈着一種難得的暖意了。

這一段生活歷程,不僅徹底使我的胃乖乖聽話起來,日漸趨於穩定狀態,而且也使我深深地理解到了越王勾踐那份心情。熬着吧。熬着吧。我給自己打氣。我掙扎在生存線上。其他,根本無暇顧及。作為人本身的種種,都已經退後,一概不談。都是扯淡。我們能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妻兒,對得起父母,就已經是天大的本事了。這種底氣,是生活這所學校,給予我的最可寶貴的東西。我一直小心地珍藏心裏。我永誌不忘。

經歷了這一切,我以為,命運再給予我什麼,我都不再懼怕。都能安然領受。

20xx.9.16-9.17

標籤: 流年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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