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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人間的天與地散文

煙火人間的天與地散文

石磨住在村子裏,哪個村裏都有一盤經年的石磨。一個磨盤是天,一個磨盤是地,天罩着地,地撐着天,就有了村莊餓不死的日子。

煙火人間的天與地散文

磨盤是圓的,人要圍着磨盤轉,轉進去的是糧食,轉出來的才是麪粉。夜沉星稀,日頭沉入大地,一盤老磨的光陰剛剛開始。矇眼的驢,若是喂足了草料,咯噔咯噔的蹄聲,像鐘錶一樣有旋律。人圍着磨盤,把溢到邊上的糧食撮進去,撮進去,白生生的麪粉就這樣硬是碾了出來,像雪那麼輕盈,卻又讓人心裏覺得沉甸甸。

沉甸甸的是那些忘不下丟不掉的老光陰。三娘和娘是妯娌,是多年的老相好。父親生氣,娘就往三孃家跑。父親虎着臉——好到一個碗裏好到一口鍋裏好到一個被窩裏,就永遠別回那個家。娘眼裏帶着淚花就笑,笑父親是個蒙了眼的瞎驢,啥也看不清,就只會埋怨。

局勢不好,年成也不好,一家都是張嘴等吃的貨,娘比誰都着急。榆樹皮是不錯,滑溜溜,甜絲絲,熬了鍋稀粥,像一羣捉不住的魚。再者,村西的二鬧,餓得兩眼直髮綠。二鬧娘熬了榆樹皮粥,剛開鍋,二鬧不分青紅皂白盛了一碗,一小段兒榆樹皮哧溜下肚,還保持着火的温度。娘説,二鬧死的慘,躺在地上打滾,一會喊餓,一會喊燙,再一會就翻了白眼。娘和三娘心比較細,跑了很遠,在小河灘上挖茅根。茅根就是茅草的根。剝光了樹皮,割完了野草,只剩下這片小河溝天偏地遠,還藏着很多茅根。榆樹皮曬乾,茅根曬乾,娘和三娘用石臼搗碎,放進磨盤裏碾磨。

那時的驢都是公家驢,可沒人敢借給你。沒有驢不怕,人有時兩眼一閉也能充當一頭驢。星星亮了在推磨,月亮掛上樹梢還在推,草蟲唧唧,三娘喊着臉色蠟黃的娘歇一會兒,咬幾粒隊裏賣糧遺落在地上的幹玉米。三娘累了又換娘,娘説熬吧,只要這把老骨頭還在,説不定還能活出一片天。

石磨保持沉默。在古老的鄉村一隅從不顯山露水,也不向天地傾訴滿腹苦水。石磨旁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梧桐在春天開了很多梧桐花,不知何時飛來一隻鳥,在樹杈上銜枝築巢。不出門打食的時候,就在樹枝上看院子裏的光陰,光屁股的娃兒漸漸長成一頭小牛犢,可以甩開膀子幫襯母親推推磨。滿臉鼻涕花的小妮轉眼就長成了大姑娘,坐在門檻上繡鞋墊,兩隻鴛鴦一朵花,三片荷葉一汪水,荷葉長着長着就擎起一隻蓮蓬。

蓮子雖苦卻清心,苦難裏熬出來的娃兒大都質樸單純。

石磨在,梧桐樹就在。開了好看的花兒的梧桐樹,就留住了浪跡天涯的飛鳥。鳥兒像村子裏的人一樣勤快,夜裏推磨灑落的穀粒,鳥兒一瞅一個準兒,從高高的樹上落下來,一粒糧食也不肯荒廢。三娘坐在樹墩上,納鞋底。不知為啥,三娘一輩子也沒生下一兒半女,沒有一兒半女但並不代表不能享受天倫,很多年以後,村子裏長大的男娃女娃,都管三娘叫三娘,好像每個人都是三娘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女。三娘勤儉,忙的時候在地裏幹活,能頂一個壯勞力;閒的時候就在家裏裁衣服做鞋子。誰沒穿過三娘做的虎頭鞋呢?白的底,綠的幫,像是一片青綠的山野,一隻活靈活現的斑斕虎就在山林裏隱藏。三娘説,是小子就不怕調皮搗蛋,能吃能幹能懂得老人心意,長大了肯定能有大出息。

石磨看着,看着一座充滿煙火氣息的院落,看着院子裏進進出出的人。一盤石磨,或許年深日久就具備了某種神性,就像一位入定的老僧,保持着素食主義的原始與單純,善良與悲憫。也許這盤磨從人們沒剪辮子的朝代就存在,一個趕腳的石匠,耗費了很多時光,才叮叮噹噹敲打出一對渾圓的磨盤。那流溢的火星就是火種,點燃人們活下去的希望;那粗糙的紋理就是鄉間磨礪人的歲月,將坎坷與苦難一一吞嚥入喉,餵養成鐵打的鄉村骨骼。

石磨最善記憶,記着風塵僕僕歸來的父親和母親。在孩子面前一掃滿臉的滄桑與頹唐,嘴裏哼着不在調子上的謠曲,一步一唱,推動咿呀旋轉的老磨。也許你會覺得父親就是一片天,母親就是腳下的土地,沉悶的日子太過漫長,而天地恆久遠,在輪轉中賜予了我們風雨陽光,與活命的糧食。

那頭蒙了眼的驢子,也是鄉土矢志不渝的信徒。它相信每一個步伐都能拋卻一絲苦難,它相信轉過漫長的黑夜之後就是黎明。

黎明,出奇的靜謐。一株草從腳下的泥土中探出頭來,它覺得生的重量其實很沉,就像一盤石磨,懸掛在頭頂。但草不會氣餒,一株草弱不禁風,很多草的'種子力量凝集在一起就能奔向光明。安放石磨的磚台子老了,一層層剝落,落在地上很多碎屑。轉動石磨的木杆老了,下雨天長出很多耳朵一樣的黑木耳。但石磨的記憶從未老去,娘和三娘依舊喜歡呆在老磨旁,嘮叨那些老去的光陰。梧桐樹老了,但梧桐樹上的飛鳥從未老去,一代代傳承勤儉節約的美德,一聲聲婉轉的啼鳴,在召喚回家的孩子。

三孃的記憶也像石磨那樣清晰。有子有孫又添了香火的人總愛去三孃家串門。三娘記得狗蛋出生那天,西北角黑壓壓過來一片雲,黑雲下面傳來駭人的槍聲。三娘記得二丫出生的那天,村裏分田分地,為此才分得一盤老磨,放在破敗的院落裏。我問三娘我的生日的時候,三孃的眼裏盡是哀傷。她説那一年死了一個偉大人物,整座村莊都籠罩在一片悲痛之中。

被野草傾倒的石磨有些孤獨,但誰能説孤獨不是一所最好的房子呢?可以讓我們靜下心來翻閲泛黃的日曆,哪一頁記錄下曾經的苦難,哪一頁記錄下鄉村的真實,哪一頁,又曾鐫刻一盤老磨憂傷的淚痕。

一盤石磨是天,一盤石磨是地。天地輪轉,才有了我們那些刻骨銘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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