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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散文欣賞:青年運動

徐志摩散文欣賞:青年運動

我相信我們平常的臉子都是太像騾子 - 拉得太長;憂愁,想望,計算,猜忌,怨恨,懊悵,怕懼,都像饜魔似的壓在我們原來活潑自然的心靈上,我們在人叢中的笑臉大半是裝的,笑響大半是空的,這真是何苦來。所以每回我們脱離了煩惱打底的生活,接近了自然,對着那寬闊的天空,活動的流水,我們就覺得輕鬆得多,舒服得多。每回我見路旁的息涼亭中,挑重 擔的鄉下人,放下他的擔子,坐在石凳上,從腰包裏掏出火刀火石來,打出幾簇火星,點旺一杆老煙,綠田裏豆苗香的風一陣陣的吹過來,吹散他的煙氛,也吹燥了 他眉額間的汗漬;我就感想到大自然調劑人生的影響:我自己就不知道曾經有多少自殺類的思想,消滅在青天裏,白雲間,或是像挑擔人的熱汗,都讓涼風吹散了。 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但實際沒有這樣容易。即使你有機會在息涼亭子裏抽一杆潮煙,你抽完了煙,重擔子還是要挑的,前面誰也不知道還有多少路,誰也不知道還有 沒有現成的息涼亭子,也許走不到第二個涼亭,你的精力已經到了止境,同時擔子的重量是刻刻加增的,你那時再懊悔你當初不應該嘗試這樣壓得死人的一個負擔, 也就太遲了!

我這一時在鄉下,時常揣摩農民的生活,他們表面看來雖則是繼續的勞瘁,但內裏卻有一種涵蓄的樂趣,生活是原始的,樸素的,但這原始性就是他們的健康,樸素 是他們幸福的保障,現代所謂文明人的文明與他們隔着一個不相傳達的氣圈,我們的競爭,煩惱,問題,消耗,等等,他們夢裏也不曾做着過;我們的墜落,隱疾, 罪惡,危險,等等,他們聽了也是不瞭解的,像是聽一個外國人的談話。上帝保佑世上再沒有懵懂的呆子想去改良,救渡,教育他們,那是間接的摧殘他們的平安, 擾亂他們的平衡,抑塞他們的生機!

需要改良與教育與救渡的是我們過分文明的文明人,不是他們。需要急救,也需要根本調理的是我們的文明,二十世紀的文明,不是洪荒太古的風俗,人生從沒有受過現代這樣普遍的詛咒,從不曾經歷過現代這樣荒涼的恐怖,從不曾嘗味過現代這樣惡毒的痛苦,從不曾發現過現代這樣的厭世與懷疑。這是一個重侯,醫生説的。

人生真是變了一個壓得死人的負擔,習慣與良心衝突,責任與個性衝突,教育與本能衝突,肉體與靈魂衝突,現實與理想衝突,此外社會政治宗教道德買賣外交, 都只是混沌,更不必説。這分明不是一塊青天,一陣涼風,一流清水,或是幾片白雲的影響所能治療與調劑的;更不是宗教式的講演,政治式的宣傳所能補救與濟度 的。我們在這促狹的蕪穢的狴犴中,也許有時望得見一兩絲的陽光,或是像拜倫在Chillon那首詩裏描寫的,聽着清新的鳥歌;但這是嘲諷,不是安慰,是丹得拉士的苦痛,不是上帝的恩寵;人生不一定是苦惱的地獄。我們的是例外的例外。在葡萄叢中高歌歡舞的一種提昂尼辛的癲狂,已經在時間的灰燼裏埋着,真生命 活潑的血液的循環,已經被文明的毒質淤住,我們彷彿是孤兒在黑夜的森林裏呼號生身的爹孃,光明與安慰都沒有絲毫的蹤跡。所以我們要求的,如其我們還有膽氣 來要求,決不是部分的,片面的補菹,決不是消極的慰籍,決不是誆夫的改革,決不是傀儡的把戲。我們要求的是,”徹底的來過“;我們要為我們新的潔淨的靈魂造一個新的潔淨的軀體,要為我們新的潔淨的軀體造一個新的潔淨的靈魂;我們也要為這新的潔淨的靈魂與肉體造一個新的潔淨的生活 - 我們要求一個”完全的再生“。

我們不承認已成的一切,不承認一切的現實;不承認現有的社會,政治,法律,家庭,宗教,娛樂,教育;不承認一切的主權和勢力。我們要一切都重新來過:不是 在書桌上整理國故,或是在空皓的 理論上重估價值,我們是要在生活上實行重新來過,我們是要回到自然的胎宮裏去重新吸收一番滋養。但我們説不承認已成的一切是不受一切的束縛的意思,並不是 與現實宣戰,那是最不經濟也太瑣碎的辦法;我們相信無限的青天與廣大的山林盡有我們青年男女翱翔自在的地域;我們不是要求篡取已成的世界,那是我們認為不 可醫治的。我們也不是想來試驗新村或新社會,預備感化或是替舊社會做改良標本,那是十九世紀的迂儒的夢鄉,我們也不打算進去空費時間的;並且那是訓練童子 軍的性質,犧牲了多數人供一個人的幻想的試驗的。我們的如其是一個運動,這決不是為青年的運動,而是青年自動的運動,青年自己的運動,只是一個自尋救渡的運動。

你説什麼,朋友,這就是怪誕的幻想,荒謬的夢不是?不錯,這也許是現代青年反抗物質文明的理想,而且我敢説多數的青年在理論上多表同情的;但是不忙,朋友,現有一個實例,我要乘便説給你聽聽,-如其你有耐心。

十一年前一個冬天在德國Hanover相近一個地方,叫做Cassel,有二千多人開了一個大會,討論他們運動的宗旨與對社會,政治,宗教問題的態度,自 從那次大會以後這運動的勢力逐漸張大,現在已經有一百多萬的青年男女加入-這就叫做Jugendbewegung“青年運動”,雖則德國以外很少人明白他 們的性質。我想這不僅是德國人,也許是全歐洲的一個新生機,我們應得特別的注意。“西方文明的墜落只有一法可以挽救,就在繼起的時代產生信的精神的與生命 的勢力”。這是福士德博士説的話,他是這青年運動裏的一個領袖,他着一本書叫做Jugendseele,專論這運動的。

現在德國鄉間常有一大羣的少年男子與女子,排着隊伍,彈着六絃琵琶唱歌,他們從這一鎮遊行到那一鎮,晚上就唱歌跳舞來交換他們的住宿,他們就是青年運動的遊行隊,他們就是青年運動的遊行隊,外國人見了只當是童子軍性質的組織,或是一種新式的Gipsy,但這是僅見外表的話。

德國的青年運動是健康的青年男女反抗現代的墜落與物質主義的革命運動,初起只是反抗家庭與學校的專權,但以後取得更哲理的涵義,更擴大反叛的範圍,簡直決破了一切人為的制限,要赤裸裸的造成一種新生活。最初發起的是加爾菲喧,但不久便野火似的燒了開去,現在單是雜誌已有十多種,最初出的叫做 Wandervogel。

這運動最主要的意義,是要青年人在生命裏尋得一個精神的中心 (The Spiritual Center of Life), 一九一三年大會的銘語是“救渡在於自己教育”(Salvation Lies in Self-Education), “讓我們重新做人。讓我們脱離狹窄的腐敗的政治組織,讓我們拋棄近代科學家們的物質主義的小徑,讓我們拋棄無靈魂的知識鑽研。讓我們重新做活着的男子與女 子”。他們並沒有改良什麼的方案,他們禁止一切有具體目的的運動;他們代表一種新發現的思路,他們旨意在於規復人生原有的精神的價值。“我們的大旨是在離卻墜落的文明,迴向自然的單純;離卻一切的外騖,迴向內心的自由;離卻空虛的娛樂,迴向真純的歡欣;離卻自私主義,迴向友愛的精神;離卻一切懈弛的行為,迴向鄭重的自我的實現。我們尋求我們靈魂的安頓,要不愧於上帝,不愧於己,不愧於人,不 愧於自然”。我們即使存心救世,我們也得自己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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