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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散文《蝴蝶的顏色》

三毛散文《蝴蝶的顏色》

回想起小學四年級以後的日子,便有如進入了一層一層安靜的重霧,濃密的悶霧裏,甚而沒有港口傳來的船笛聲。那是幾束黃燈偶爾掙破大氣而帶來的一種朦朧,照着鬼影般一團團重疊的小孩,孩子們留着後頸被剃青的西瓜皮髮型,一羣幾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並不知名的東西。我們總是在五點半的黑暗中強忍着渴睡起牀,冬日清晨的雨地上,一個一個揹着大書包穿着黑色外套和裙子的身影微微的駝着背。隨身兩個便當一隻水壺放在另一個大袋子裏,一把也是黑色的小傘千難萬難的擋着風雨,那雙球鞋不可能有時間給它晾乾,起早便塞進微濕的步子裏走了。

三毛散文《蝴蝶的顏色》

我們清晨六點一刻開始坐進自己的位置裏早讀,深夜十一時離開學校,回家後喝一杯牛奶,再釘到家中的飯桌前演算一百題算術,做完之後如何躺下便不很明白了,明白的是,才一闔眼就該再起牀去學校了。

這是面對初中聯考前兩年整的日子。

即使天氣晴朗,也偶爾才給去操場升國旗,高年級的一切都為着學業,是不能透一口氣的。早晨的教室裏,老師在檢討昨夜補習時同學犯的錯誤。在班上,是以一百分作準則的,考八十六分的同學,得給竹教鞭抽十四下。打的時候,衣袖自動捲起來,老師説,這樣鞭下去,皮膚的面積可以大一些。紅紅的橫血印在手臂上成了日常生活的點綴。

也不老是被抽打的,這要視老師當日的心情和體力情況而定,有時她不想拿鞭子,便坐着,我們被喊到名字的人,跑步上去,由她用力捏眼皮,捏到大半人的眼睛要一直紅腫到黃昏。當老師體力充沛的時候,會叫全班原位坐着,她慢慢的走下講台來,很用力的將並坐兩個同學的頭拼命的撞,我們咬着牙被撞到眼前金星亂冒、耳際一片嗡嗡的巨響還不肯罷手。也有時候,老師生氣,説不要見我們,烈日下剛剛吃完便當,要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來,如果有同學昏過去了,昏了的人可以抬到醫療室去躺一會兒才回來繼續上課。

我們中午有半小時吃飯的時間,黃昏也有半小時吃另一個便當的時間,吃完了,可以去操場上玩十五分鐘,如果是快速的吃。白天,因為怕督學,上的是教育部編的課本,晚上,買的是老師出售的所謂參考書——也就是考試題。燈光十分暗淡,一題一題印在灰黃粗糙紙張上的小字,再倦也得當心,不要看錯了任何一行。同學之間不懂得輕聲笑談,只有伏案的沙沙書寫聲有如蠶食桑葉般的充滿着寂靜的夜。

標準答案在參考書後面,做完了同學交換批改,做錯了的沒什麼講解,只説:明天早晨來了再算帳,然後留下一大張算術回家去做,深夜十一點的路上,沉默的同學結伴而行,先到家的,彼此笑一笑,就進去了。

每天清晨,我總不想起牀,被母親喊醒的時候,發覺又得面對同樣的另一天,心裏想的就是但願自己死去。

那時候,因為當年小學是不規定入學年齡的,我念到小學五年級時,才只有十歲半。

母親總是在我含淚吃早飯的時候勸着:“忍耐這幾年,等你長大了才會是一個有用的人,媽媽會去學校送老師衣料,請她不要打你……”那時候,我的眼淚總是滴到稀飯裏去,不説一句話。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這麼殘忍,而她講話的語氣卻很温柔而且也像要哭出來了似的。有的時候,中午快速的吃完了便當,我便跑到學校角落邊的一棵大樹上去坐着,那棵樹沒有什麼人注意它,有粗粗的枝丫可以踩着爬上去,坐在樹蔭裏,可以遠遠的偷看老師的背影,看她慢慢的由辦公室出來向教室走去。遠看着老師,總比較安然。老師常常穿着一種在小腿背後有一條線的那種絲襪,當她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移動時,美麗的線條便跟着在窄窄的旗袍下晃動,那時候,我也就跳下樹枝,往教室跑去。

面對老師的時候,大半眼光不敢直視,可是明明顯顯的可以看到她鮮紅的嘴脣還有胸前的一條金鍊子。在那種時候,老師,便代表了一種分界,也代表了一個孩子眼中所謂成長的外在實相——高跟鞋、窄裙、花襯衫、捲曲的頭髮、口紅、項鍊……。每天面對着老師的口紅和絲襪,總使我對於成長這件事情充滿了巨大的渴想和悲傷,長大,在那種對於是囚禁苦役的童年裏代表了以後不必再受打而且永遠告別書本和學校的一種安全,長大是自由的象徵,長大是一種光芒,一種極大的幸福和解脱,長大是一切的答案,長大是所有的.詮釋……而我,才只有這麼小、在那麼童稚無力的年紀裏,能夠對於未來窺見一絲曙光的,就只有在那個使我們永遠處在驚恐狀態下女老師的裝扮裏。我的老師那時候二十六歲,而我一直期望,只要忍得下去,活到二十歲就很幸福了。

常常在上課的時候發呆,常常有聲音,比老師更大的空空茫茫的聲音在腦海中迴響——二十歲——二十歲——二——十——歲——。想得忘了在上課,想得沒有立即反應老師的問題,一隻黑板擦丟過來,重重打上了臉頰;當時的個子矮,坐第一排的,那一次,我掩面從教室裏衝出去,臉上全是白白的粉筆灰,並不知道要奔到哪裏去!我實在沒有方向。在校園的老地方,我靠住那棵大樹,趴在凸出來的樹根上哀哀的哭,想到那個兩年前吊死的校工,我又一次想到死。風,沙沙的吹過,撫慰了那一顆實在沒有一絲快樂的童心,我止了哭,跟自己説;要忍耐媽媽會送衣料來給老師,就如其他帶禮物來看老師的家長一樣,一定要忍耐不可以吊死,如果可以忍到二十歲,那時候令人驚慌無比的老師和學校就一定有力量抵抗了。那時候,不會這麼苦了,現在——現在才十一歲,而我的現在,實在過不下去了。於是,我又趴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那一次,是被老師拉回教室去的,她用一條毛巾給我擦臉,笑笑的,擦完了,我向她鞠了一個躬,説:“老師,對不起。”作文課裏,沒有照題目寫,我説:

“想到二十歲是那麼的遙遠,我猜我是活不到穿絲襪的年紀就要死了,那麼漫長的等待,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四周沒有東西可以摸觸而只是灰色霧氣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沒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個二十歲……。”

老師將作文念出來,大聲問:“你為什麼為了絲襪要長大?你沒有別的遠志嗎?陳平,你的二十歲難道只要塗口紅、打扮、穿漂亮衣服?各位同學,你們要不要學她?……。”

後來,老師要人重寫,我回家又急出了眼淚。晚上放學總有一百題算術,實在來不及再寫作文。簡短的寫了,整整整整的寫説:將來長大要做一個好教師是我的志願。老師是不可能懂得的,懂得一支口紅並不只是代表一支口紅背後的那種意義。每天晚上,當我進入睡眠之前,母親照例提醒孩子們要禱告,而那時實在已是筋疲力盡了,我迷迷糊糊的躺下去,心裏唯一企盼的是第二天學校失火或者老師摔斷腿,那麼就可以不再上學。第二天早晨,夢中祈求的一切並沒有成真,我的心,對於神的不肯憐憫,總也覺得欲哭無淚的孤單和委屈。當年,我的信仰是相當現實的。

有一天,老師照例來上早課了,她忘了算前一日考錯題的帳,只是有氣無力的坐着,揮揮手叫我們自修、背地理。老師一直在查看她的桌子。然後突然問:“今天是誰最早到校?”大家説是陳平。她盯住我,問我進教室後做了什麼,我説是被一隻水牛一路追趕着沒命跑進學校的,後來丟燒餅給牛吃,它還是追……。“我不是問你這些,你動過了我的日記沒有?有沒有偷看,説?”我拚命搖頭,脹紅了臉,兩手不知不覺放到背後去。那次沒有被抽,而一個早晨的課卻都上得提心吊膽,老師不時若有所思的望我一眼,她終於叫了我的名字,一叫名字,我就彈了起來。“把這封信送到後面六年甲班的李老師那裏去。”

我雙手接了信,發覺信封並沒有粘上,是一封淡藍的信。“不要再偷看,快快走。”老師説了一句。

走到轉彎的地方,我回了一下頭,發覺老師在教室的窗口看我,加快了腳步,轉了彎,老師看不見人影了,我快速的將信紙拉出來,看了一眼——既然一口咬定我偷看了,就偏偏偷看一次,免得冤枉。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文,其中夾着兩個漢字——魔鬼,看見她居然叫一個男老師魔鬼,我嚇了一跳,匆匆摺好信,快步向六年級的教室走去,雙手交給李老師便回來了。我猜,我的老師和李老師一定為着某種特定的理由而成仇。那天吃完晚飯之後,班長氣喘喘的打手勢叫我們趕快出教室,我們放下了便當跟在她後面跑,若大的校園在這黃昏的時候已經空曠了,只有補習的高年級是留下來的。

昏暗的大禮堂裏,老師坐着在彈風琴,琴凳上並坐着李老師,他的手環在彈琴女人的腰上。我們一羣小孩閉住呼吸從窗縫裏偷看。沒有想到,六年級的一羣男生正好走過,他們也不知我們在張望什麼,大喊了一聲:“吊死鬼來呀——”彈琴的老師猛一回頭,站起來,我們拔腿便逃,彼此用力推擠着衝到自己的教室裏。那時,老師也追來了,第一排的一位同學桌上放了一包沒有糖紙包的那種硬水果糖,老師拿起袋子,一句話也不説便往我們丟,一時教室的空中飛滿了糖雨,而我們笑不出來。那天晚上,就被打了,沒有等到第二天早晨。打到很晚才給回去,半路上碰到拿手電筒來接的工人玉珍才知是深夜十二點了。我回去,又做了一百題算術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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