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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先生三篇經典散文

楊絳先生三篇經典散文

散文,會用淡然的語言,一點點的描畫出一個人。描畫出他的形象,他的性格,甚至表情。下面給大家分享楊絳先生三篇經典散文,歡迎閲讀!

楊絳先生三篇經典散文

窗簾

人不怕擠。儘管摩肩接踵,大家也擠不到一處。像殼裏的仁,各自各。像太陽光裏飛舞的輕塵,各自各。憑你多熱鬧的地方,窗對着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只要掛上一個窗簾,只要拉過那薄薄一層,便把別人家隔離在千萬裏以外了。隔離,不是斷絕。窗簾並不堵沒窗户,只在彼此間增加些距離——欺哄人招引人的距離。窗簾並不蓋沒窗户,只隱約遮掩——多麼引誘挑逗的遮掩!所以,赤裸裸的窗口不引人注意,而一角掀動的窗簾,惹人窺探猜測,生出無限興趣。

赤裸裸,可以表示天真樸素。不過,如把天真樸素做了窗簾的質料,做了窗簾的顏色,一個潔白素淨的簾子,堆疊着透明的軟紗,在風裏飄曳,這種樸素,只怕比五顏六色更富有魅力,認真要赤裸裸不加遮飾,除非有希臘神像那樣完美的身體,有天使般純潔的靈魂。培根(Bacon)説過:“赤裸裸是不體面的;不論是赤露的身體,或赤露的心。”人從樂園裏驅逐出來的時候,已經體味到這句話了。所以赤裸裸的真實總需要些掩飾。白晝的陽光,無情地照徹了人間萬物,不能留下些幽暗讓人迷惑,讓人夢想,讓人希望。如果沒有輕雲薄霧把日光篩漏出五色霞彩來,天空該多麼單調枯燥!

隱約模糊中,才容許你做夢和想象。距離增添了神祕。看不見邊際,變為沒邊沒際的遙遠與遼闊。雲霧中的山水,暗夜的星辰,希望中的未來,高超的理想,仰慕的名人,心許的“相知”,——隔着窗簾,惝怳迷離,可以產生無限美妙的想象。如果你嫌惡窗簾的間隔,冒冒失失闖進門、闖到窗簾後面去看個究竟,赤裸裸的真實只怕並不經看。

像丁尼生(Tenny son)詩裏的“夏洛特女郎”(The Lady of Shalott),看厭了鏡中反映的世界,三步跑到窗前,望一望真實世界。她的鏡子立即破裂成兩半,她毀滅了以前快樂而無知的自己。

人家掛着窗簾呢,別去窺望。寧可自己也掛上一個,華麗的也好,樸素的也好。如果你不屑掛,或懶得掛,不妨就敞着個赤裸裸的窗口。不過,你總得尊重別人家的窗簾。

一棵濃密的樹,站在太陽裏,像一個深沉的`人:面上耀着光,像一臉的高興,風一吹,葉子一浮動,真像個輕快的笑臉;可是葉子下面,一層暗一層,綠沉沉地鬱成了寧靜,像在沉思,帶些憂鬱,帶些恬適。松柏的陰最深最密,不過沒有梧桐樹胡桃樹的陰廣大。疏疏的楊柳,篩下個疏疏的影子,陰很淺。幾莖小草,映着太陽,草上的光和漏下地的光閃耀着,地下是錯雜的影子,光和影之間那一點綠意,是似有若無的陰。

一根木頭,一塊石頭,在太陽裏也撇下個影子。影子和石頭木頭之間,也有一片陰,可是大小,只見影子,覺不到有陰。牆陰大些,屋陰深些,不像樹陰清幽靈活,卻也有它的沉靜,像一口廢井、一潭死水般的靜。

山的陰又不同。陽光照向樹木石頭和起伏的地面,現出濃濃淡淡多少層次的光和影,挾帶着陰,隨着陽光轉動變換形態。山的陰是散漫而繁複的。

煙也有影子,可是太稀薄,沒有陰。大晴天,幾團浮雲會投下幾塊黑影,但不及有陰,雲又過去了。整片的濃雲,矇住了太陽,夠點染一大半天的陰,夠籠罩整片的地,整片的海,造成漫漫無際的晦霆。不過濃陰不會持久;持久的是漠漠輕陰。好像誰往空撒了一匹輕紗,蕩腸在風裏,撩撥不開,又捉摸不住,恰似初識愁滋昧的少年心情。愁在哪裏?並不能找出個影兒。

夜,掩沒了太陽而造成個大黑影。不見陽光,也就沒有陰。黑影滲透了光,化成朦朦朧朧的黎明和黃昏。這是大地的陰,誘發遐想幻想的陰。大白天,每件東西這着陽光就有個影子,挨着影子都悄悄地懷着一團陰。在日夜交接的微光裏,一切陰都籠罩在大地的陰裏,蒙上一重神祕。漸漸黑夜來臨,樹陰、草陰、牆陰、屋陰、山的陰、雲的陰,都無從分辨了,夜吞沒地所有的陰。

一九三六年

流浪兒

我往往“魂不守舍”,嫌舍間昏暗逼仄,常悄悄溜出舍外遊玩。

有時候,我凝斂成一顆石子,潛伏澗底。時光水一般在我身上淌瀉而過,我只知身在水中,不覺水流。靜止的自己,彷彿在時空之外、無涯無際的大自然裏,僅由水面陽光閃爍,或明或暗地照見一個依附於無窮的我。

有時候,我放逸得像傾瀉的流泉。數不清的時日是我沖洗下的石子。水沫蹴踏飛濺過顆顆石子,輕輕快快、滑滑溜溜地流。河岸束不住,淤泥拉不住,變雲變霧,海闊天空,隨着大氣飄浮。

有時候,我來個“書遁”,一納頭鑽入浩瀚無際的書籍世界,好比孫猴兒駕起跟頭雲,轉瞬間到了十萬八千里外。我遠遠地拋開了家,竟忘了自己何在。

但我畢竟是凡胎俗骨,離不開時空,離不開自己。我只能像個流浪兒,倦遊歸來,還得回家吃飯睡覺。

我鑽入閉塞的舍間。經常沒人打掃收拾,牆角已經結上蛛網,滿地已蒙上塵埃,窗户在風裏拍打,桌上牀上什物凌亂。我覺得自己像一團濕泥,封住在此時此地,只有摔不開的自我,過不去的時日。這個逼仄凌亂的家,簡直住不得。

我推門眺望,只見四鄰家家户户都忙着把自己的屋字粉刷、油漆、裝潢、擴建呢。一處處門面輝煌,裏面迴廊復室,一進又一進,引人入勝。我驚奇地遠望着,有時也逼近窺看,有時竟挨進門去。大概因為自己只是個“棚户”,不免有“酸葡萄”感。一個人不論多麼高大,也不過八尺九尺之軀。各自的房舍,料想也大小相應。即使憑彈性能膨脹擴大,出掉了氣、原形還是相等。屋裏曲折愈多,愈加狹隘;門面愈廣,內室就愈淺。況且,屋宇雖然都建築在結結實實的土地上,不是在水上,不是在流沙上,可是結實的土地也在流動,因為地球在不停地轉啊!上午還在太陽的這一邊,下午就流到那一邊,然後就流入永恆的長夜了。

好在我也沒有“八面光”的屋宇值得留戀。只不過一間破陋的斗室,經不起時光摧殘,早晚會門窗傾欹,不蔽風雨。我等着它白天曬進陽光,夜晚透漏星月的光輝,有什麼不好呢!反正我也懶得修葺,回舍吃個半飽,打個盹兒,又悄悄溜到外面去。

標籤: 三篇 散文 楊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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