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唐代詩人 >李白 >

淺談反用典故不是李白的創舉

淺談反用典故不是李白的創舉

我國古代文人作詩填詞喜歡用典。所謂用典,是指在詩詞中引用前朝故事或有來歷出處的詞語。如投軍報效,曰“請纓”,屬於事典,見《漢書·終軍傳》:“軍自請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冬至節到,曰“一陽來複”,屬於語典,見《易·復》:“七日來複。”孔穎達疏:“五月一陰生,十一月一陽生。”在詩詞中運用典故,言簡意賅,能夠收到以少勝多的效果;同時以彼喻此,可以誘發讀者的想象。前人用典大都正面引用,如果反其意而用之,用得恰當,則更顯得技高一籌。

淺談反用典故不是李白的創舉

郭沫若先生在《李白與杜甫》一書中斷言:“反用典故應該説是李白的創舉。”

郭老立論的根據是李白的《別內赴徵三首》的第二首詩。郭老考證,《別內赴徵三首》“注家都以為天寶元年應唐玄宗徵召,與《南陵別兒童入京》同時所作,那是完全弄錯了。不僅詩的情趣不一致,地望也講不通;因此,有人説《別內赴徵》是偽作。其實這三首詩是至德元年(即天寶十五年)應永王璘的徵聘時所作的。”這個見解十分精闢。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率部眾十五萬人,以討伐宰相楊國忠清君側為名,起兵叛亂。河北州縣大多望風瓦解。叛軍在靈昌(今河南滑縣西南)渡黃河,破陳留,陷滎陽,奪取東京洛陽。第二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稱帝,國號燕。安祿山起兵叛亂時,李白正在樑苑(河南開封),倉皇攜夫人宗氏“竄身南國避胡塵”(《猛虎行》),第二年秋至廬山屏風疊隱居。那時,李白五十六歲,因為政治上的失意,他感歎:“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贈王判官,時餘歸隱居廬山屏風疊》)。就在李白落腳屏風疊的時候,永王璘接受唐玄宗的旨意,經營長江流域。《唐書·永王璘傳》説:“璘,七月至襄陽,九月至江陵,召募士將數萬人,恣情補署。”郭老認為,“江陵是永王的根據地。永王之聘請李白,論理是在他到了江陵之後,估計是在天寶十五年的十月中旬。”郭老的分析有道理。應當指出的是,太子李亨已在天寶十五年七月十二日即位於靈武,改元“至德”。永王璘曾三次遣使邀請李白下山入幕。第三次的聘使是韋子春,他是永王璘的主要謀士之一,官拜祕書監著作郎。李白有《贈韋祕書子春》詩,所寫的就是敦聘時事。郭老説:“就是這位韋子春的廣長舌把李白説動了,使白在詩中宣告:‘苟無濟代(世)心,獨善亦何益!’而終於下了廬山。”並斷定:“李白隨韋子春下廬山應在十二月半,已是冬末。”那麼,《別內赴徵三首》就作於至德元年冬末下廬山前夕。

《別內赴徵》第二首詩寫道:“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歸來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從詩中傳達的信息看,李白的妻子宗氏反對他下廬山入永王幕。《戰國策》記載:“蘇秦説秦王,書十上而説不行,去秦而歸。至家,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的.一家人是勢力鬼,待後來蘇秦遊説六國成功,身佩六國相印,全家人態度陡變,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李白詩中引用這個典故,意思是説:“倘若我身佩黃金印榮歸,你可不要看不起我這個庸俗的蘇秦而不理不睬。”這裏剛好是反其意而用之。

《李白與杜甫》是郭沫若先生的封筆之作。這部著作問世於四十多年前,眾所周知,那是一箇中華學術荒蕪的歲月。當時我還年輕,記得聽到郭老出書的消息,心喜若狂,立刻跑到新華書店購買一本,連夜拜讀。但讀到此處,對郭老“反用典故應該説是李白的創舉”這一論斷卻產生了懷疑,但苦於一時找不到反駁的依據。後來,我每逢讀到唐詩,就特別留意反用典故的問題,總希望能見到比李白反用典故早的事例。十幾年光陰倏忽而過。總算功夫不負我,在1988年初,居然找到這樣一例。那就是跟李白同庚的山水詩人王維的一首五律《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楚辭·招隱士》雲:“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即寒蟬)鳴兮,啾啾。……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山居秋暝》的尾聯“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意思是説:“儘管春天的花卉已經自然凋謝,但山中的秋色仍然秀麗,王孫公子自可留居山中”。這顯然是跟《楚辭·招隱士》唱反調,屬反用典故。那麼,王維的《山居秋暝》作於何時,是否比李白的《別內赴徵》誕生得早呢?答案是肯定的。

?開元二十一年(733),張九齡拜相,主張任用賢能,反對植黨營私,擢王維為右拾遺。王維在《獻始興公》詩中讚美張九齡,並表示自己願意報效國家:“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這説明壯年時期的王維很有些政治報負。開元二十四年(736),張九齡罷相,李林甫上台,政治由清變濁。王維思想變化很大,嚮往歸隠生活。但當時他卻沒有堅決退出官場,其原因並不像他自己講的那樣:“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偶然作六首》之二)實際上他是害怕棄官失祿,過清貧生活。置身官場“恐招負時累”,歸隱山林又怕生活艱苦,這種矛盾心理,使他從開元末年至天寶年間,過着亦官亦隱的生活。天寶十五年(756)六月,安祿山叛軍攻陷長安,唐玄宗倉皇奔蜀,王維扈從不及,被俘,縛送洛陽菩提寺拘押,失去自由。根據史實,結合詩作的情趣,歷來注家都以為《山居秋暝》是天寶年間王維居輞川時的作品。這樣看來,王維的《山居秋暝》比李白的《別內赴徵》誕生得要早一些。於是,我產生了一個念頭:郭老的論斷?“反用典故應該説是李白的創舉”,恐怕屬於智者之失了。

當時,這個念頭還帶有幾分謹慎。因為對於李白《別內赴徵》詩的寫作年代學術界尙存分歧,畢竟有些注家以為作於天寶元年。果真如此,郭老的論斷就未必是錯。直到近期,我讀了杜甫的五律《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後,可以斷定:反用典故不是李白的創舉。

清代仇兆鰲《杜詩詳註》引宋代黃鶴注,説《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是“開元二十四年以後作”。這個説法可信。因為開元二十三年(735),杜甫漫遊吳越歸來,轉赴京師應試,不幸落第。那時,其父杜閒任兗州司馬,杜甫便往兗州省親,從開元二十五(737)年起,開始第二次漫遊,“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遊》)。開元二十九年(741),杜甫歸東都洛陽。築陸渾山莊於偃師縣西北首陽山下。黃鶴注杜詩《對雨書懷走邀許主簿》,説“魯訔年譜引公酹文雲:‘二十九年,在洛之首陽祭遠祖。’”據此可以斷定,《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作於開元二十五年至二十八年間。該詩全文:“秋水清無底,蕭然淨客心。掾曹乘逸興,鞍馬到荒林。能吏逢聯璧,華筵直一金。晩來橫吹好,泓下亦龍吟。”?前人曾説:杜詩“無一字無來歷。”這話大抵不錯。拿上述這首杜詩説,開頭一句“秋水清無底”,就字字有來歷。“秋水”是《莊子》一書中的篇名,潘岳的《秋興賦》也有“澡秋水之涓涓兮”的句子。“清無底”,前人早已指出:這是“翻用”隋代盧思道“秋江見底清”的詩句。這種“翻用”是反用語典。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李白與杜甫是唐代詩壇上兩座相峙並秀的高峯。清代賀裳説:“唐無李、杜,摩詰(王維)便應首推。”(《載酒園詩話》又編)假若認可這個説法,那麼,李白、杜甫和王維恰好就是唐代詩壇的三鼎甲。李白得“詩仙”的美名、杜甫獲“詩聖”的尊稱,王維有“詩佛”的雅號。看來,詩界的仙、聖、佛,都有反用典故的技巧,但最先使用的是詩聖杜甫,而不是詩仙李白。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tangdaishiren/libai/4lqe09x.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