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遺夢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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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在展櫃前駐足良久的男孩:
兩千餘年了,好久不見。
我是玻璃展櫥裏的那把發鏽的青銅長鋏。上週你來省博參觀時見過我,不知可還記得?
若是忘了那也無妨。你曾歎過,白雲蒼狗,彈指即是芳華轉瞬,人事皆時光過客而已,終將被遺忘。你説過你卻偏不願做那庸碌之人,幾十載裏你要盡綻才情。你或許會困惑自己何時説過這些。
你早就忘了,可我卻還記得。
我曾在湖底沉睡了兩千年,寒涼的湖水一寸寸浸涼了我的劍身。我原以為自己不會再去回味那些前塵往事,可見到你之時,那些記憶的碎片竟皆向我翻湧而來,杏花微雨,國風小雅,連街火光,倥傯戎馬,以及,劍鋒上血的味道……
那次我第一次嚐到血,可其中卻有你的血。
千餘年了,你的眉眼分毫未變,一如當年的英氣與澄淨。可惜因着孟婆的那碗湯的緣故,你看我的眼神與旁人無異,不過是好奇與陌生而已。作為青銅劍我雖不能言語,但記憶到底是較人長久些。那我便來幫你記起那些往事,等你記起了,卻要記得字字句句地遺忘。
那日,你父親將我攜回府中,方十一二歲的你極其鄭重地將我掛於書房中。此後,我便日日看你學書、習詩,看你會友論道,辯天下英雄。我記得那晚你伴着青燈,一遍又一遍地讀着那句“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週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震四海”。我雖不甚懂,卻知道這是你的抱負。
你不甘碌碌終生。
在讀書之餘你常常習劍,寬厚的手掌握着我的劍柄,肌紋亦日益粗糲起來。我的劍身乾脆地刺破周遭的空氣,斬斷過蕭蕭秋風,也穿破過綿綿春雨。素日你看似文弱得很,這時卻多了幾分殺伐決斷。幾道劍風過,你劍鋒所指,不帶一絲猶豫遲疑。少年志在天下,你骨子裏的熱血與熱忱,透過掌温滲進我的每一寸青銅裏,朝氣然若百卉之萌動。
言及百卉,你還記得後院的那株梅樹嗎?
那個冬天真是極冷,檐上蓋着厚厚的雪。你進入書房的時候似乎氣惱得很,將我拔出劍鞘,身着單衣在漫天的雪色中揮動着我,似是心中鬱結之至卻無人能訴。倏忽,我狠狠地被擊在雪中,那白雪搖落,卻露出一樹梅花,鮮妍的花色並着無瑕的雪色,美得不可方物。你停住了手,怔怔地望着它。回到房裏,你揮毫以茶代墨,在案几上書着“梅”這個字,每一筆寫得極慢,卻又極穩當。頃刻間茶漬既幹,你的眉頭舒展開了,彷彿方才之事只是水過無痕。你神色淡漠如初,我卻從你眼中讀到了隱隱的訣別之意。
你不屑於如螻蟻般在紅塵中逢場作戲。
你情願孤芳自賞。
隨後你再不與朝中人來往,只是如尋常布衣,波瀾不驚地過着日子。別人皆道你摞擔歸隱,從此再不問世事,可只有我知道,那些日子你的心揹負着怎樣的痛苦。
你常在深夜負手立於窗櫺前,夜極靜極靜,我似是聽見明月下那個瘦削的身影發出的微不可聞的歎息。聞聲,我抬眼望向你,卻驚覺你兩鬢落上了細碎的星光,和你父親一樣的銀絲在月色中熠熠如雪,卻亦是如雪般落寞。
排擠、心計、讒言,你累了。
你歎自己終於成了年少時口中的那個庸碌之人。
其實大抵每個人都是這般,當時意氣風發,不甘於平庸,幾經抗爭,終是敗下陣來,碌碌無為,終此一生。
我也以為你的抱負如炭盆裏的炭燼,就此漸漸涼下去,終是悄無聲息。可那日深夜,我聽到了“咔嚓”的燃燒聲,木頭的斷裂聲和從遠處王宮傳來的兵刃聲。
你也聽到了。
你披衣起身佩上我,推開府門,只見整座蓓州燒成一片,火光從城樓經御街直蔓至宮殿。你怔住了,踉蹌着向後退了幾步,手一鬆,“哐當”一聲,我跌落在地上。落地的那一瞬間,我看見遠處有人執炬乘馬而至,灩灩的火光裏分明透着金屬的寒澤。
他們莫不是要殺你?我替你擔心起來。
只見為首那人下了馬,略行一禮後對你極客氣地講着話。還好,他們或許是來勸降的,並不傷害你。我鬆了口氣。只見你眉梢輕輕挑了一下,似是為之所動,上前隨他同行。
在路過我之時,你俯身拾起了我。“拾此劍何為?”那人操着一口塞北官話,懶洋洋地問你,全然一副勝者之態。你用指腹撣盡我劍身的灰塵,驀地眼中浮出了一抹凌厲之色,撲身上前,用劍尖挑破了他的喉頭,一如當年你執我舞劍時的`默契。一旁的兵士執戟衝上來,你卻在矛頭觸及你的前一刻,將我貼在脖頸最柔軟的皮膚上,重重一劃。我的劍身劃過被火光照得透亮的夜空,伴着温熱的血珠劃出淡淡的弧線。血珠落地的那一刻,我竟無端記起了那年庭中的簌簌搖落的紅梅,刺目而熾烈的紅色,平凡卻又不平淡的生靈。
你終不是庸碌之輩。
因着那夜的那一劍,史官將你的名字刻在了竹簡上,後人又用刀筆軟毫一遍又一遍地將你謄於書卷中。那夜你身子一滯,重重地倒在地上,我也被你用最後一絲力氣擲向那些兵士,最終落入湖中,在湖底沉睡了足足兩千年。
其實我書此信,只是想告訴你,兩千年前你歎自己的平庸,實則,你非庸碌之人。你能決意歸隱,你心繫家國,你飛身捨命的一刺……你怎麼會平庸?
我常年囿於展櫃中,現在外面究竟在發生着什麼,我不瞭解,亦與我無關。只是你註定是世中人,那麼你定然在這一世又會經歷跌宕起伏卻又按部就班的人生。離合悲歡既然必須得面對,那麼請你記着,前世、來世,或是這一世,你永遠不會是平庸的人。
世上其實沒有不得已而平庸的人。庸碌者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心裏選擇了平庸。誰都只是世上百億分之一的生靈,生活少了戲劇中撕裂的一道道鴻溝,只有恆定平常,只有一日三餐。人人註定平凡,可你可以選擇不平淡。
聽我絮絮叨叨瞭如斯多故事,那些秋風夜馬的支離記憶太沉重,還是都忘了吧。現世安穩靜好,願你仍能做千餘年前的那位雅士,那位春山點墨的詩人。
上次匆匆一瞥,你的樣貌於我心中竟有些模糊。若是哪日得空,再讓我看看你吧。
劍長三尺,途經的歲月卻遠不止此。
日日盼君至。
省博青銅器展廳二十號展櫃六號文物
一把發鏽的青銅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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