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臉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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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丹紫(浙江)
張暢是劉宋時的名士,在《宋書》中竟兩處有他的傳記,分別在
卷59《張暢傳》和卷46其叔叔《張邵傳》後,內容雖詳略有異,但基
本事蹟大同小異。如果不是沈約記性太差,寫了前面忘了後面的話
(這種可能性不大),那麼,張暢的待遇規格應該説是極高的了。
《張暢傳》中給人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在宋文帝三十年,太子劉劭
謀反,殺死文帝,荊州刺史劉義宣發兵討伐劉劭。當時,張暢為羣僚
之首,他身着喪服為文帝發喪,舉哀畢,改穿黃色絝褶,從射堂出來
時,“音姿容止,莫不矚目,見之者皆願為盡命”。
見到一個人的相貌舉止漂亮異常,便願意為之賣命,這種故事以
前只有在希臘神話中才聽到。不過海倫是美女,男人為之發瘋,雖有
點小題大作,總還説得過去。而張暢是一鬚眉男兒,莫非當時劉宋朝
野上下集體患有同性戀情結不成?美貌--而且是男人的美貌--在
當時難道真有那麼大的魅力?
事實上正是如此。在南朝,男人的美貌被推崇到了至高無上的地
步,貌美也就等於人品好、才能高、學問深……。他們在評價一個人
時,往往從描述其相貌來入手,“美容止”、“善容止”,成為對人
最好也最全面的稱譽。樑何炯“白皙美容貌”,王茂“潔白美容儀”,
梁簡文帝“方頤豐下,須鬢如畫,直髮委地,雙眉翠色”,“眄睞則
目光燭人”。到溉“眉目如點,白皙美鬚髯”。這些都惜墨如金地和
他們的'才能事蹟一起在史書中鄭重其事地寫出來。正因為如此,以貌
取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宋孝武帝選侍中四人,王或、謝莊為一雙,
阮韜、何偃為一雙,而這四人並以美貌著稱於世。實際上,侍中一職,
因為是“內侍樞近,朝之華服”,代表國家的體面,所以一向是“簡
擇少姿,簪貂冠冕,後才先貌”,被史家稱為“以形骸為官”。褚淵
“美儀貌,善容止。俯仰進退,鹹有風則”,宋明帝就説,褚淵憑他
的風度就能做宰相。而褚淵後來果然做了南齊的宰相。樑王茂“身長
八尺,潔白美容觀”,“姿表瑰麗,鬚眉如畫”,齊武帝還是布衣時,
見到王茂就歎説:“王茂年少,堂堂如此,必為公輔之器”,而王茂
後來也真做了蕭樑的散騎常侍、驃騎將軍、江州刺史。庾信也因“容
止頹然,有過人者”而被任命為東宮學士。樑王峻因“美風姿,善容
止”而升官,何敬容“身長八尺,白皙美鬚眉,衣冠尤事鮮麗”而官
封尚書左僕射。這真是一個小白臉的黃金時代。相反地,容貌醜陋就
無異是一種災難,在官場競爭中處於下風。宋荊州刺史沈攸之,少孤
貧,作為壯丁被徵入軍中,他向領軍將軍劉遵考要求以白丁身份做隊
長。劉説,你的相貌太差了,不能做隊長。後來要徵他入朝為官時,
他推辭説,我長相難看,不是作國家棟梁之材的樣子。可見在當時,
相貌差不宜作大官已成了一種公認的標準。齊陸曉慧“歷輔五政,治
身清肅”,齊明帝“欲用為侍中,以形短小,乃止”。樑時,周弘也
因為相貌難看而落選於尚書郎一職。梁武帝請侍中周舍推薦一位“文
學俱長”且有德行的,周舍推薦了名士徐(手加離),但同時特意説
明短處:“形質短小,若不勝衣”,。梁武帝説,如果真的才華蓋世,
容貌差的也就算了。可見容貌差而能被任用,也算是一種“破格”了。
樑時的蕭子範、蕭子顯、蕭子云三兄弟,並有才名。子顯、子云“偉
容貌”,善舉止,官封吏部尚書、侍中、大中正、國子祭酒等職,而
蕭子範由於“風采容止不逮”他的兩位弟弟,只做做長史一類的地方
官,“歷官十餘年,不出藩府”。更典型的是樑時的殷鈞,他靠父親
殷曾而娶了梁武帝的女兒永興公主,殷鈞長得“形貌短小”,所以公
主很看他不起,就在房間裏到處寫上“殷曾”兩字,這樣殷鈞一進門,
就看到父親的名字,在避諱成風的南朝,他只能是“流涕而出”了。
與重視相貌相表裏的,是當時對講話聲音的漂亮也是十分在意。
還是那個張暢,他在送客人時,把告別語“念相問”三字説得悠遠清
朗,時人遂以此而推崇。齊時,周舍因善於背書,諷誦時“音韻清辨”
而為人稱道。樑散騎常侍、南兗州刺史呂僧珍,“身長七尺五寸,容
貌甚偉”,他尚是兒童時,在私塾誦讀詩文,聲音清朗,便被認為:
“此子有奇聲,封侯相也”。反過來,聲音不美就是一大缺點。宋長
沙景王劉道憐説話“語音甚楚”,就被認為是“素無才能”的表現之
一。實際上,這種從聲音甄別人的做法,晉時即有,從桓温生下來的
啼哭聲中,温矯就聽出他“真英物也”。只是到了南朝,更加的變本
加厲,樑時沈約等人在作詩上提出“四聲八病”之説,不過是這種風
尚在詩歌創作上的反映而已。一種浮華的風尚,竟會導致詩歌史上的
一場改革,這大概是文學史家所始料不及的吧。
這種美貌至上的風尚,很顯然是從漢末兩晉對人物的品評流變而
來的,但兩者雖是一脈相承,其本質卻大不相同,兩晉時重視的是人
的氣質風度,如王羲之的“飄若遊雲,矯若驚龍”,嵇康“巖巖若孤
鬆之獨立”(嵇康自稱十天半月不洗頭梳髮,則相貌不會太漂亮)。
即便是論容貌,其落腳點也是從外在風貌中體現出內在的人格精神。
而南朝則完全是為容貌而容貌,容貌就是一切,所以就出現了一批專
事修飾,以容貌取悦於世的無恥之徒。如那個靠相貌混上尚書左僕射
的何敬容,常常用膠清刷鬍鬚,從而保持“美鬚髯”。他夏天伏牀熨
衣,竟然“背為之焦”。以此為代價,他在朝廷上以衣冠鮮明得體而
著稱,也因此撈了不少的好處。《顏氏家訓.勉學篇》中説:“樑朝
全盛之時,貴遊子弟無不薰衣剃面,傅粉施朱”。在這個小白臉的黃
金時代,南朝的貴族官員們越來越文弱,越來越虛偽、矯情,而國家
社會也日漸沒落,呈現一種病態。宋齊樑陳,一個個都是短命王朝,
怕跟這種風尚不無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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