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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非戰士的魯迅

關於非戰士的魯迅

葉公超 

關於非戰士的魯迅

魯迅死後,天津《大公報》曾有一段短評,題為《悼魯迅先生》,裏面有幾句我覺得極其沉痛的話,與這幾天一般哀悼歌頌的文字有點不同,今轉錄在下面:

無疑地,他是中國文壇最有希望的領袖之一。可惜在他的晚年,把許多的力量浪費了,而沒有用到中國文學的建設上。與他接近的人們不知應該愛護這樣一個人,給他許多不必要的刺激和興奮,慫恿一個需要休養的人,用很大的精神,打無謂的筆墨官司,把一個稀有的作家生命消耗了。這是我們所萬分悼惜的。

這幾句話,站在另一種精神上看,也許是句句可駁的。至少有人會感覺,這樣保姆氣味的腐詞豈配用於一位鼓舞前進的戰土身上。但我想,這短評的作者,似乎看到一個戰士魯迅之外的魯迅,而在哀悼非戰士的魯迅,是"非",不是"反",他的悲哀正表現對於死者另一方面的認識,也可以説,另一方面的希望,而這希望如今只在幻滅的悲哀中消沉下去。戰士的魯迅不論,而魯迅仍有可紀念的,這個觀點一定有許多人同情的。我乃是其中之一。

我一時想到的是魯迅在三方面的貢獻。第一,他在小説史方面的工作是應當有專家來紀念他的(此時尚未見有)。我覺得他的《中國小説史略》和《小説舊聞鈔》,不但在當時是開導的著作,而且截至今日大概還是我們最好的參考書。其考證之精邃,論斷之嚴謹,決非其後蔣瑞藻之《小説考證》等等可相提並論的。這方面的興趣與研究,魯迅似乎始終捨不得鬆手。《中國小説史略》曾經兩次增訂,每次他都有新發現的材料和新見解插入。例如,第一次增訂,他補入了《全相平話》、《水滸傳》諸本的敍述,第二次(在去年)他又補入了《花月痕》的作者的考證等等。此外,關於舊小説的編輯,他有《唐宋傳奇集》與《古小説鈎沉》,內中(尤其前者)糾正了許多前人的錯誤,同時給了我們非專家的讀者兩部寶貴的讀本。

有人以為魯迅"轉變"之後,便不再讀舊書了(記得有人在文章裏説過這樣一句)。我不知道確否。但從他最近這四五年的雜感中看來,他似乎還不斷看看線裝書,他去年的《病後餘談》一篇(見《魯迅雜文集》二二面)便是實證。又從他許多的雜感文字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他的用功。你也許不同意於他的態度或語調,但你卻難於不承認他所説的往往是深刻的,真實的。

第二,我想大家都會想到的便是魯迅的小説。關於這方面,魯迅生前已有許多人討論過。我是《彷徨》以後的作品很少讀過的,不敢妄論,所能想到的.只恐怕人家也都説過了。我記得從前讀《阿Q正傳》的時候曾有過一點感覺。我覺得作者的描寫有時太趨於Carieature的意味,大有戲台上三花臉那種神氣,他非但把主角寫成如此,而且自己高興的時候彷彿也不惜粉墨登場,從旁加上幾句妙語,討得台下一個連聲的"好"。但他的小説留存在我印象中的,除了諷刺的,還有些抒情成分極濃厚的,如《傷逝》、《社戲》等。在精神的形式上也許這些還比較完整一點。魯迅死後不到三日,北平各書店竟已沒有他的書了,即《吶喊》、《彷徨》等也一本都買不着了。我手邊只有他的《小説史略》一類的東西和昨天在市場買到的《魯迅雜感集》。我想將來把他的小説全部仔細的讀讀,以補充或糾正現在的印象。

最後,我很羨慕魯迅的文字能力。他的文字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剛性是屬於他自己的(有點像Swift的文筆),華麗、柔媚是他沒有的東西,雖然他是極力的提倡着歐化文字,他自己文字的美卻是完全脱胎於文言的。他那種敏鋭脆辣的滋味多半是文言中特有的成分,但從他的筆下出來的自然就帶上了一種個性的親切的色彩。我有時讀他的雜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時又感到他所"瞄準"(魯迅最愛用各種軍事名詞的)的對象實在不值得一粒子彈。罵他的人和被他罵的人實在沒有一個在任何方面是與他同等的。

(原載1936年11月1日天津《益世報》增刊) 

標籤: 魯迅 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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