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嫻作品集

《歲月的世伯》

有些男人是從來沒有年輕過的。他沒穿過牛仔褲和球鞋，唱過民歌彈過吉他，沒跳過勁舞，沒開過快車，沒愛上過比自己年長的女孩子，沒試過反叛，其至沒長過一顆暗瘡。

從十七歲開始，他們就愛穿白色襯衫、西褲、黑色原子襪和皮鞋。到了二十三歲，他們已經急不及待穿上“夢特嬌”。

他們二十歲的時候，樣子已經老成得像人家四十歲。當他們與同齡的朋友走在一起，別人會以為他是他朋友的爸爸，因此尊稱他一聲“世伯”。女孩子也不會看上這種沒有青春期的男人，免得跟他出去時，被人以為她搭上一個老男人。

在學校演話劇時，這種男孩子永遠是飾演爸爸或飾演老太爺的首選，根本不用化裝，單憑外形就令人信服。如果演的是耶穌降生，他們當然是飾演約瑟而不是小天使。

年少老成的男孩子看來都像哲學家，如果不是整天思考人生，怎會老得這麼快?

他們二十歲的時候像四十歲，四十歲的時候也像四十歲，六十歲的時候，大概也沒有什麼變化。當同齡的朋友都老了，他們反而好像沒有老，因為他們老化的過程在二十年前已經開始。

年少老成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跑贏光陰，歲月也要尊稱他一聲“世伯”。

《發育時期的食量》

很懷念發育時期。不是懷念那個年紀，而是懷念那時的食量。發育時期，好像是怎麼吃也不會胖的。

走進“麥當勞”，隨時可以吃一個巨無霸、一包大薯條和一杯奶昔。午餐是一大盤米飯和一碟炒肉。下午茶是七個麪包和汽水，還有數不盡的零食。晚餐是三大碗白飯。

天天這樣吃，仍然只有一百磅多一點，差點兒以為自己得天獨厚。可是，一過了發育時期，吃得太過分，便會立刻發胖。這個時候，只好自我安慰説：

“這是嬰兒肥!”

為甚麼過了發育時期，反而有嬰兒肥呢?這種嬰兒肥，甚至會延續許多年，直至我們減肥成功。原來，所謂嬰兒肥，是我們自己騙自己。

多麼懷念那些能吃的日子?現在是無論如何也吃不下一個巨無霸。一次吃七個麪包，那些記憶也太遙遠了。此時此刻，身上長出來的是脂肪，怎麼好意思説是嬰兒肥呢?又不是隻有三歲零十個月。

發育時期，吃進肚裏的是營養。為了長高長大，不遺餘力地吃。到了後發育時期，吃進肚裏的，是快樂和後悔。口腹之慾，是膽顫心驚的歡娛。而發育時期的食量，就像發育時期的愛情那樣，是春夢一場。

《懷裏的毛毯》

《花生漫畫》裏的Linus 永遠拖住一條毛毯，那是他的護身毛毯，是他的依賴和安全感，我也有一條這樣的毛毯。

每天寫稿的時候，我懷裏也有一條毛毯。這條灰色的毛毯是在Esprit買的，很暖。天氣嚴寒的.日子，我用毛毯把下半身牢牢的包裹着。天氣沒那麼冷的日子，我把它鋪在膝蓋上。夜裏，當我趕稿而又昏昏欲睡的時候，我把毛毯披在頭上，坐在那裏打瞌睡。太累太累的話，我索性抱着毛毯去睡覺。當我甚麼也想不到，我只好摟着這條毛毯發呆。

前幾天連卡佛大減價，我又買了另一條毯子。這一條毯子是墨綠色的、棉造的，正好在夏天使用。昨天要寫小説，整夜也想不到題材，不敢上牀睡覺，只敢在沙發上找靈感。那個時候，身上披着的，就是墨綠色的毯子。半夜，覺得很冷，那條毯子不夠暖，我只好把灰色的毛毯也拿來。

人為甚麼需要依賴一條毛毯呢?毛毯又依賴甚麼?

小時候，我愛抓住爸爸的衣角睡覺，我怕鬼。後來，我好像是抱着洋娃娃睡覺的。不玩洋娃娃之後，我愛摟着一個枕頭睡覺。我曾經以為自己已經不再需要依賴任何東西了，可是，這一刻，我卻看到自己緊緊抓住懷裏的毛毯。

《世紀初症候羣》

一連多天的假期，帶來了許多後遺症，變成新世紀症候羣。

大家都無心工作。有甚麼要做，過年之後才做吧。過年之後，忙得不似人形。

大家都放縱自己。假期裏，主要的活動是吃、睡和玩。過年之後再減肥吧!可惜，未過年已經全身脂肪失控了。於是，新年的大計變成減肥，好慘!

本來一向有上健身院的，這幾天都懶得去了。新年!要休息休息。新年後，不想再去了。本來要看書的，過了年才充實自己吧。新的一年，言語乏味。

本來有重要事情要決定的，既然這麼重要，拖到過年之後再決定吧，苟且偷歡。

本來想跟他分手，但是，在普世歡騰的日子不要他，好像太殘忍了。那麼，留待一月一日之後才跟他分手吧。

這大半年一直很節制用錢，但是，千禧年 !我們沒可能活到三千年，所以呢，要放任自己花錢。買衣服、買禮物、買首飾、吃喝、旅行。結果，積蓄都花光了。明年，工作的主要目的是還錢給信用卡公司。

最嚴重的後遺症，是暴飲暴食，加上一晚去幾個派對，玩到通宵達旦，結果發現自己在幾天內老了六個月。自己變得這麼糟，還怎麼夠膽不要身邊那個男人?

《一個人的味道》

有人喜歡香薰，我卻受不了。

朋友在家中一角永恆地燃點香精，從白晝到黑夜，屋子裏瀰漫着她喜歡的香味，每次嗅到，我只覺得頭痛。

焚香本來是一件優雅的事，但那濃烈而虛假的香味，卻無法使人靜心。嗅香味也會嗅上癮，日子久了，就會依賴某種香味，如同習慣塗香水的人，不能一天不塗香水。

我不塗香水，朋友送給我的香水，放在浴室裏放得太久，終於也蒸發掉。不想浪費，每次外出前都提醒自己要塗一點香水，可是通常都因為太匆忙而忘記了，身上唯一留着的，是肥皂的香味。

如果喜歡香味，寧願在家中一角常放一束姜花，它的香味比香薰清新得多。其實，不必燃點香精，不必塗香水，只要你仔細去嗅一下，你會發現每個人的皮膚都散發着一種獨一無二的香味。

嬰兒吃奶，所以身體常常散發着一股乳香味;印度人愛吃咖喱，他們身體常常散發着咖喱的味道。我們長年累月偏愛某種食物，我們多年來使用某種香味的肥皂，這些物質的氣味也漸漸變成我們自己的氣味，從每個毛孔散發出來。

只要嗅到那種味道，你就知道是他了，當他不在你身邊，你還可以回憶他的味道，想念他的味道，他回來了，你在他懷中又嗅到那股熟悉的氣味。

當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你也會逐漸把他的氣味淡忘。長夜漫漫，那曾經和你很親暱的味道，也會隨風而逝。我懷念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