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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文大家余光中》閲讀

《詩文大家余光中》閲讀

詩文大家余光中主要寫的是什麼呢?大家清楚嗎?下面一起來看看!

《詩文大家余光中》閲讀

詩文大家余光中

學富五車的人可以妙趣橫生嗎?。儒雅冷靜的人可以豪情萬丈嗎?矮小的人可以巨大嗎?水火可以同源嗎?可以。余光中就是這樣一組奇妙的矛盾。

身高不過五口尺三寸,體重不足50公斤,散文家思果卻形容他“全身每一錢都是腦”,大女婿下戲稱他為“小巨人”。女兒姍姍説:“父親那種外斂而內溢的個性,似乎一座冰封的火山,只有在筆端引爆才安全。”

平時謹言慎行,自律甚嚴,寫作時宛如苦行僧,不煙不酒,只要一杯紅茶或普洱苦茶。他的生活,距離清教徒可能不遠,他是那種隨時保持冷靜的人。他説他的書房非常斯巴達,並非藝術之宮、象牙之塔,而是苦練之地;又説他的書桌是繆斯接生的手術枱。

這樣潛心育人的人師,卻也是極端浪漫的詩人。他看花事,總是“看到絕望才離開”。他追逐美景,神魂顛倒:思果曾目睹他“為了追捕淡水河堤上日落前的片刻景緻,趕着開車前去,神魂都貫注進去了,口中還喃喃有詞,有些恍惚,怪不得他詩思那麼妙”。他是個唯美主義者,對於美的人、事、物,品味十分敏感,他的耳目所接,常成妙諦,美不勝收。他自稱是“藝術的多妻主義者”。

樑錫華説他“平常是冷靜明澈像一泓秋水的人物”。楊牧早年就以“冷靜文明”一詞來形容他,但是他熱情起來,可以和朋友暢談深宵,心情一好,就妙語如珠,讓人應接不暇。

不過,據黃國彬的觀察,“在一般的場合,余光中説話不多,碰見話不投機的人,更常常正襟危坐,態度頗為嚴肅,完全遵守荀子的忠告……可是,一旦置身於可與言的朋友之間,他就會慷慨地打開話匣,展現裏面的珠璣了。”

余光中在《娓娓與喋喋》一文中曾説,“朋友之間無所用心的閒談,如果兩人的識見相當,而又彼此欣賞,那真是最快意的事了……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脈脈相對,無聲也勝似有聲。”所以在宴會上,不幸和俗人相鄰而坐,偏偏對方又喋喋不休,詩人就會“恨不得他忽然被魚刺梗住”。

西班牙哲人桑塔耶納説:“雄辯滔滔是民主的藝術,清談娓娓的藝術卻屬於貴族。”余光中嚮往的顯然是品位上的貴族的娓娓了。

余光中的字典裏似乎沒有“馬虎”兩個字,不論他做什麼,即使是娛樂,都要全神貫注。他不懂為什麼有人能夠一面聽音樂,一面讀書。在餘家,平常是聽不到音樂的。他説,“為了對音樂家的尊敬,聽音樂就該正襟危坐,聚精會神。”所謂“背景音樂”在餘家是不受歡迎的。

以此類推,余光中做任何事情,都抱持同樣的態度。珊珊説:“爸爸是不容許有錯誤的人。”文章不能出錯,生活不能出錯,品德不能出錯。他是個完美主義者。

(1)下列對傳記有關內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當的兩項是( )( )(5分)

A.余光中既儒雅冷靜又豪情萬丈,身材矮小又是文學巨人,作者認為這在余光中身上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矛盾體。

B.余光中説他的書房是苦練之地,書桌是繆斯接生的手術枱,是因為他以苦行僧般的狀態寫作,並創作出大量的作品。

C.説余光中“始終是當代文壇的一個焦點”,是因他作為一名非職業作家卻成為“五四”以來成就可觀的詩文大師。

D.“有一天,中國亦將以他的名字為榮”,説明了余光中的自信,他相信自己將來會成為一位創作最為豐富的文學大師。

E.余光中在文學領域裏兼善天下,一方面表現在他大力提攜後輩上,一方面表現在他從不計酬勞,到處演講,惠及眾人上。

(2)結合全文,簡要分析余光中的性格特點。(6分)

(3)請結合文章簡要分析余光中的“詩思那麼妙”的原因。(6分)

(4)有人認為余光中是個完美主義者,也有人認為余光中是個不合時宜的書生氣十足的人,你怎樣看?結合原文談談你的看法和理由。(8分)

參考答案:

(1)BE(5分)(A、作者並不認為余光中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矛盾體,把一些看起來似乎矛盾的現象放在一起,是為了凸顯余光中的形象特徵;C、余光中“始終是當代文壇的一個焦點(人們關注的集中點)”,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如何,而是因為余光中的作品主題豐富,風格多樣等。D、“創作最為豐富的文學大師”理解不當,“創作豐富” 已成事實,這裏是從影響上説,應理解為有世界影響的文學大師。)

(2)坦誠直率;興趣廣泛,多才多藝;做事嚴謹,專注。(每一點2分,可做適當分析)

(3)對美的追求“全神貫注”;對美的事物觀察細緻,“看到絕望才離開”;多方面接受美的事物(“藝術的多妻主義者”)。(各2分)

15、同意觀點一:余光中是個完美主義者。(2分)

①他在寫作上追求完美,創作了大量的詩歌、散文、文學評論等作品;

②生活中傾向淡泊、寧靜,做什麼事都不馬虎,全神貫注,不能出錯;

③喜歡與有品位的人談話,與人交際總是剋制自己,不放浪形骸;

④大力提攜後輩,培養年輕人,到處演講,卻從不計酬勞,等等。(6分)

同意觀點二:余光中也確實表現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書生氣十足的人。(2分)

①在這個五光十色的時代,人的生活是多樣的,有人喜歡邊聽音樂邊讀書,也是可以理解的;

②人應該展示自己的真性情,李白、蘇軾就是因為有自己的性格才為後人所稱道;

③人需要寧靜,也需要宣泄,余光中的生活因其追求完美而顯得過於單一。(6分)

(言之成理即可,但不能離開原文去談。從闡發的要點是否合理全面上考慮給分。)

余光中詩文選讀:

等你在雨中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 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 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 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著黃昏 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恆 剎那 剎那 永恆

等你在時間之外

在時間之內等你在剎那 在永恆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會説 小情人

諾 這隻手應該採蓮 在吳宮

這隻手應該

搖一柄桂漿 在木蘭舟中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檐

耳墜子一般的懸著

瑞士表説都七點了 忽然你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 翩翩 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你走來

從姜白石的詞中 有韻地 你走來

鄉 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洛陽橋

刺桐花開了多少個春天

東西塔對望究竟多少年

多少人走過了洛陽橋

多少船駛出了泉州灣

現在輪到我走上橋來

從橋頭的古榕步向北岸

從蔡公祠步向蔡公石像

一腳踏上了北宋年間

當初年輕的父親或許

也帶過我,六歲的稚氣

温厚的大手牽着小手

從南岸走向石橋的那頭

或許母親更年輕,曾經

和父親一同將我牽牢

一左一右,帶我在中間

三個人走過了洛陽橋

想必蔡公,造橋人自己

當年曾領先走過此橋

多感動啊,泉州人隨後

逍遙地越過洛江滔滔

越過洛江無情的滔滔

弘一的芒鞋,俞大猷的馬靴

惠安女繡花鞋的軟步

都踏過普渡的洛陽橋

潮起潮落,年去年來

匆匆過橋,一代又一代

有的,急急於趕路,有的

在扶欄與望柱間徘徊

最後是我,晚歸的詩翁

一千零六十步,疊疊重重

想疊上母親、父親的腳印

疊上泉州人千年的跫音

但橋上的七亭九塔,橋下

的石墩,墩上累累的牡蠣

怎認得我呢,一個浪子

少小離家,回首已耄耋

刺桐花開了多少個四月

東西塔依舊矗立不倒

江水東流,海波倒灌

多少人走過了洛陽橋

(2011年4月作於泉州)

九張牀

一張比一張離你遠。一張,比一張荒涼,檢閲荒涼的歲月,九張牀。

第一張。西雅圖的旅館裏,面海,朝西。而且多風,風中有醒鼻的鹹水氣息。那是説,假如你打開長長的落地窗,披襟當風。對於宋玉,風有雌雄之分。對於我,風只分長短。譬如説,桃花扇底的風是短的。西雅圖的風是長的。來自阿拉斯加,白海豹羣吠月的巖岸,自空空洞洞的育空河口吹來。最難是,破題兒第一遭。寂寞的史詩,自午夜的此刻開始。自西雅圖開始。西雅圖,多風的名字,遙遠的城。六年前,一個留學生的寂寞也從此開始,檢閲上次回台的歲月,發現有些往事,千里外,看得分外地清晰。發現一個人,一個千瓣的心靈,很難絕對生活在此時此刻。預感帶幾分恐懼。回憶帶幾分悲傷。如是而已。如是而已。蝕膚酸骨的月光下,中秋漸近而不知中秋的西雅圖啊,充軍的孤城,海的棄嬰!今夕,我無寐,無鼾,在浩浩乎大哉,太平洋蒼老而又年輕,藍浸四大洲的鼾聲之中。小小的悲傷,小小的恩怨,小小的一夜失眠。當你想,永恆的浪潮拍着宇宙的邊陲,多少光,多少清醒。

第二張浮在中秋的月色裏。西雅圖之後,北美洲大陸的心臟,聽不見海,吹不到風。該是初秋的早寒了,猶逗留燠熱的暑意,牀單逆拂着微潮的汗毛。耳在枕上,牀在樓上,紅磚的樓房在廣闊的中西部大平原上。正是上課的前夕,明晨的秋陽中,四十雙碧瞳將齊射向我,如欲射穿五千年的神祕和陌生。李白髮現他的句子橫行成英文,他的名字隨海客流行,到方丈與蓬萊之外,有什麼感想?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此時將清光潑翻我滿牀。月光是史前誰的魂魄,自神話裏流瀉出來,流向夢的,夜的,記憶的每一角落。月光光,誰追我,從台北追到西雅圖追到皮奧瑞亞。如果昨夕無寐,今夜豈有入寐的理由?月光光,照他鄉……抗戰前流行的一首歌,在不知名處裊裊地旋起。輕羅小扇,兒時的天井。母親做的月餅,餅面的芝麻如星。重慶,空襲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京……直到曙色用一塊海綿,吸乾一切。

第三張在愛荷華城。林中鋪滿輕脆的幹橡葉,十月小陽春的夜裏,一個畢業生回想六年前,另一季美麗,但不快樂的秋天。六年前,金字塔下,許多木乃伊忽然復活,且列隊行過我枕上。許多畸形的片段,七巧板似的合而復分,女巫們自“萬聖節”中,拂其黑袖,騎其長帚,挾其邪惡的笑聲,翩翩起飛。重遊舊地,心情複雜而難加分析。六年前的異域,竟成六年後某種意義下某種程度上的故鄉。畢竟,在此我忍過十個月(十個冰河期?)的真空,咽過難以消化的冷餐,消化過難以下嚥的現代藝術。畢竟,在此我哭過,若非笑過,怨過,若非愛過。當長途汽車迤迤進站,且吐出灰狗重重的喘息,當愛荷華大學的象徵,金頂的州議會舊廈森然自黑暗中升起,當舊日的老師李鑄晉與安格爾,和今日的少壯作家,葉珊、王文興、白先勇,在站前接我,一瞬間竟有重歸故鄉的感覺。

第四張在愛荷華城西北。那是黃用公寓中的雙人牀。重遊母校的第三天,和葉珊、少聰並騎灰犬,去西北方百英里的愛姆斯,拜訪黃用和他的新娘。好久不寫詩的黃用,在五年前現代詩的論戰中,曾是一員驍將。公寓中的黃用,並不像寓公。伶牙俐齒,脣槍舌劍之間,黃用仍令你想起離經叛道、似欲掀起一股什麼校風的自行車騎士。賓主談到星圖西傾,我才被指定與葉珊共榻。不能和戴我指環的女人同衾,我可以忍受,必須和另一男人,另一件泥塑品,共榻而眠,卻太難堪了。要將四百多根雄性的骨骼,舒適地分佈在不到三十平方英尺的局面,實在不是一件易事,而是一件藝術,一件較之現代詩的分行為猶難的藝術。葉珊的寐態,和他俊逸的詩風頗難發生聯想。同牀異夢,用之形容那一夜,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他夢他的《水之湄》,我夢我的《蓮的聯想》。不,説異夢也是不公平的,因為我根本無夢,尤其是當他鼾聲的要衝。這還不是高潮。正當我卧蓮欲禪之際,他忽在夢中翻過身來,將我抱住。我必須聲明,我既非王爾德,他也不是魏爾侖。因此這種擁抱,可以想見的,甚不愉快。總算東方既白,像《白鯨記》中的依希美爾,我終於掙脱了這種睜眼的夢魘。

第五張歷史較長,那是我在皮奧瑞亞的布萊德利大學,安定下來後的一張,我租了美以美教會牧師杜倫夫婦寓所的二樓。那是一張古色古香,饒有殖民時期風味的雙人牀,榻面既高,牀欄亦聳,牀左與牀尾均有大幅玻璃窗,飾以捲雲一般的潔白羅紗,俯瞰可見人家後院的花圃和車房。三五之夜,橡樹和楓樹投影在窗,你會感覺自己像透明的玻璃缸中,穿遊於水藻間的金魚。萬聖節的前夕,不該去城裏看了一場魅影幢幢的電影,叫什麼Witchcraft的。夜間猶有餘悸,將戲院發的闢妖牌(witchdeflector)懸在牀欄上,似亦不起太大作用。緊閉的室內,總有一絲冷風。恍惚間,總覺得有個黑衣女人立在樓梯口上,目光磷磷,盯在我的牀上,第二天,發起燒來,病了一場。

幸好,不久布萊德利大學的講課告一段落,我轉去中密大學(Central Michigan University)。

第六張牀比較現代化,席夢思既厚且軟。這時已經是十二月,密歇根的雪季已經開始。一夜之間,氣温會直落二十度,早上常會冷醒。租的公寓在樂山 (Mount Pleasant)郊外,離校區還有三英里路遠。屋後一片空廓的草地,滿覆白雪,不見人蹤、鳥跡。公寓新而寬大,起居室的三面壁上,我掛上三個小女孩的合照,佛洛斯特的遺像,凡高的向日葵,和劉國鬆的水墨抽象。大幅的玻璃窗外,是皚皚的平原之外還是皚皚的平原。和芬蘭一樣,密歇根也是一個千澤之國,而樂山正居五大湖與眾小澤之間。冰封雪鎖的白夜,魚龍的悲吟一時沉寂。為何一切都離我恁遙恁遠,即燃起全部的星斗,也抵不上一支燭光。有時,點起聖誕留下的歐薄荷色的蠟炬,青熒熒的幽輝下,重讀自己國內的舊作,竟像在墓中讀誰的遺書。一個我,接着另一個我,紛紛死去。真的我,究竟在何處呢?在抗戰前的江南,抗戰時的嘉陵江北?在戰後的石頭城下,抑在六年前的四方城裏?月色如幻的夜裏,有時會夢遊般起牀,啟户,打着寒顫,開車滑上運河一般的超級公路。然後扭熄車首燈,扭開收音機,聽鋼琴敲叩多鍵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間,吐滿腔的悲傷,悲傷。

另一張也在密歇根湖邊。那是一張帆布牀,也是劉鎏為我特備的陳蕃之榻。每次去芝加哥,總是下榻城北愛凡思頓劉鎏和孫璐的公寓。他們伉儷二人,同任西北大學物理系教授。我一去,他們的書房即被我佔據。劉鎏是我在西半球最熟的朋友之一。他可以毫無忌憚地諷刺我的詩,我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取笑他的物理。身為科學家的他,偏偏愛看一點什麼文藝,且喜歡發表一點議論。除了我的詩,於梨華的小説也在他射程之內。等到興盡辭窮,呵欠連連,總是已經兩三點鐘。躺上這張牀,總是疲極而睡。有時換換口味,也睡於梨華的牀——於梨華家的牀。

第八張在豪華莊。所謂豪華莊(Howard Johnsons MotorLodge),原是美國沿超級公路遍設的一家停車旅館,以設計玲瓏別緻見稱。我住在豪華莊,在匹茨堡城外一山頂上,俯覽可及百里,寬闊整潔的税道上,日夕疾駛着來往的車輛。我也是疾駛而來的旅客啊!車尾曳着密歇根的殘雪,車首指向蓋提斯堡的古戰場。惟一不同的,我是在七十五英里的時速下,豪興遄飛,朗吟太白的絕句而來的。太白之詩tempo最快,在高速的逍遙遊中吟之,最為快意。開了十小時的車,倦得無力看房裏的電視,或是壁上掛的費寧格爾 (Lionel Feininger)的立體寫意。一陷入黑甜的盆地裏便酣然入夢了。夢見未來派的車輪車輪。夢見自己是一尊噬英里的怪獸,吐長長的火舌向俄亥俄的地平。夢見不可名狀閃避的車禍,自己被紅睛的警車追逐,警笛曳着淒厲的響尾。

好——險!鬼哭神號的一聲剎車,與死亡擦肩而過。自夢魘驚醒,慶幸自己還活着,且躺在第九張牀上。牀在樓上,樓在鎮上,鎮在古戰場的中央。南北戰爭,已然是百年前的夢魘。這是和平的清晨,星期天的鐘聲,鼓着如鴿的白羽,自那邊路德教堂的尖頂飛起,繞着這小鎮打轉,歷久不下。林肯的巨靈,自古戰場上,自魔鬼穴中,自四百尊銅炮與二千座石碑之間,該也正冉冉升起。當日林肯下了火車,騎一匹老馬上山,在他的于思鬍子和清癯的顴骨之間,發表了後來成為民主經典的蓋提斯堡演説。那馬鞍,現在還陳列在鎮上的紀念館中。百年後,林肯的側面像,已上了一分銅幣和五元鈔票,但南部的黑人仍上不了選票。同國異命,尼格羅族仍卑屈地生活在爵士樂悲哀的旋律裏。“一隻蕃薯,兩隻蕃薯”。“跟我一樣黑”。那種悲哀,在咖啡館的酒杯裏旋轉旋轉,令人停杯投叉,不能卒食,令人從頭蓋骨麻到腳後跟。所謂自由、平等、博愛。從法國大革命到現在。比起他們,五陵少年的憂鬱,沒有那麼黑。你一直埋怨自己的破鞋,直到你看見有人斷腳。

鐘聲仍然在敲着和平。為誰而敲,海明威,為誰而敲?想此時,新浴的旭日自大西洋底堂堂升起,紐約港上,自由的女神凌波而立,矗幾千頓的宏美和壯麗。想此時,江南的表妹們都已出嫁,該不會在採蓮,採菱。巴蜀的同學們早畢業了,該不會在唱山歌,扭秧歌。母親在黃昏的塔下。父親在記憶的燈前。三個小女孩許已在做她們的稚夢,夢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想此時,夏菁在巍巍的落磯山頂,黃用在愛荷華的雪原,望堯旋轉而旋轉,在越南政變的漩渦。蒲公英的歲月,一切都吹散得如此遼遠。

想此時,你該仰卧在另一張牀上,等待第一聲啼,自第四個幼嬰。浸你在太平洋初春的暖流裏,一隻膨脹到飽和的珠母,將生命分給生命。而春天畢竟是國際的運動,在西半球,在新英格蘭,從且剎比克灣到波多馬克河到塞斯奎漢娜的兩岸,三月風,四月雨,土撥鼠從凍土裏撥出了春季。放風箏的日子哪,鳥雀們來自南方,鬥嘴一如開學的稚嬰。鳥雀們來自風之上,雲之上,越州過郡,不必納税,只須抖一串顫音。不久春將發一聲吶喊,光譜上所有的色彩都會噴灑而出。櫻花和草莓,山茱萸和苜蓿,桃花綻時,原野便蒸起千朵紅雲,令凡高也看得眼花。沿桃蹊而行,五陵少年,該不會迷路在武陵。至少至少,我要摘一朵紅雲寄你,説,紅是我的愛情,雲是我的行跡。那種熾熱的思念,隔着航空信封,隔着郵票上林肯的虯髯,你也會覺得燙手。畢竟,這已是三月了,已三月了啊。冬的白宮即將雪崩。春天的手指呵得人好癢。鐘聲仍在響,催人起牀。人賴在第九張牀上。在想,新婚的那張,在一種夢谷,在一種愛情盆地。日暖。春田。玉也生煙。而鐘聲仍不止。人仍在,第九張牀。

1965年3月15日,蓋提斯堡學院

給莎士比亞的一封回信

莎士比亞先生:

年初拜讀您在斯特拉特福投郵的大札,知悉您有意來中國講學,真是驚喜交加,感奮莫名!可是我的欣悦並沒有維持多久。年來為您講學的事情,奔走於學府與官署之間,舌敝脣焦,一點也不得要領。您的全集,皇皇四十部大著,果真居則充棟,出則汗人。搬來運去,實在費事,但在某些人的眼中,分量並沒有這樣子重,因此屢遭退件,退稿。我真是不好意思寫這封回信,不過您既已囑咐了我,我想我還是應該把和各方接洽的前後經過,向您一一報告於後。

首先,我要説明,我們這兒的文化機構,雖然也在提倡所謂文藝,事實上心裏是更重視科學的。舉個例,我們這兒的文學教授們,只有在“長期發展科學”的名義下,才能申請到文學研究的津貼;好像雕蟲末技的文學,要沾上科學之光,才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您不是研究太空或電子的科學家,因此這兒對您的申請,坦白地説,並不那樣感到興趣。我們是一個講究學歷和資格的民族:在科舉的時代,講究的是進士,在科學的時代,講究的是博士。所以當那些審查委員們在“學歷”一欄下,發現您只有中學程度,在“通曉語文”一欄中,只見您“拉丁文稍解,希臘文不通”的時候,他們就面有難色了。也真是的,您的學歷表也未免太寒傖了一點;要是您當日也曾去牛津或者劍橋什麼的註上一冊,情形就不同了。當時我還為您一再辯護,説您雖然沒上過大學,全世界還沒有一家大學敢説不開您一課。那些審查委員聽了我的話,毫不動容,連眉毛也不抬一根,只説:“那不相干。我們只照規章辦事。既然繳不出文憑,就免談了。”

後來我靈機一動,想到您的作品,就把您的四十部大著,一股腦兒繳了上去。隔了好久,又給一股腦兒退了回來,理由是“不獲通過”。我立刻打了一個電話去,發現那些審查委員還沒散會,便親自趕去那官署向他們請教。

“尊友莎君的呈件不合規定。”一個老頭子答道。

“哦——為什麼呢?”

“他沒有著作。”

“莎士比亞沒有著作?”我幾乎跳了起來,“他的詩和劇本不算著作嗎?”

“詩,劇本,散文,小説,都不合規定。我們要的是‘學術著作’。”(他把“學術”兩字特別加強,但因為他的鄉音很重,聽起來像在説“瞎説豬炸”。)

“瞎説豬炸?什麼是——”

“正正經經的論文。譬如説,名著的批評,研究,考證等等,才算是瞎説豬炸。”

“您老人家能舉個例嗎?”我異常謙恭地説。

他也不回答我,只管去卷宗堆裏搜尋,好一會才從一個卷宗裏抽出一沓表格來。“哪,像這些。哈姆雷特的心理分析,論哈姆雷特的悲劇精神,從弗洛伊德的觀點論哈姆雷特和他母親的關係,哈姆雷特著作年月考,Thou和You在哈姆雷特中的用法,哈姆雷特史無其人説……”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假如莎士比亞寫一篇十萬字的論文,叫哈姆雷特腳有雞眼考……”

“那我們就可以考慮考慮了。”他説。

“可是,説了半天,哈姆雷特就是莎士比亞的作品呀。與其讓莎士比亞去論哈姆雷特的雞眼,為什麼不能讓他乾脆繳上哈姆雷特原書呢?”

“那怎麼行?哈姆雷特是一本無根無據的創作,作不得數的。哈姆雷特腳有雞眼考就有根有據了,根據的就是哈姆雷特。有根據,有來歷,才是瞎説豬炸。”

顯然,您要來我們這兒講學的事情,無論是在學歷上和著作上,都不能通過的。在“曾獲何種榮譽”一欄裏,我也沒有辦法為您填上什麼。您那個時候還沒有諾貝爾、普利策、巴林根等等獎金,也不時興頒贈什麼榮譽博士學位。您的外文起碼得很,根本不可能去國外講學,或者出席國際筆會之類的大場面。桂冠呢,您那時候倒是有的,可惜您無緣一戴。

對了,説到獎金,我也曾為您申請過的,不過,您千萬不要見怪,我在這方面的企圖也不成功。有一個獎金委員會的理由是:“主題曖昧,意識模糊”。另一個委員會的評語是:“主題不夠積極性,沒有表現人性的光明面”。還有一個評審會的意見,也大同小異,不外是説您的作品“缺乏時代意識,沒有現實感;又太浪漫,不合古典的三一律”等等。我想,他們的批評,在他們自己看來,也是誠懇的。例如,有一位文學批評的權威,就指責您不該在李爾王中讓那些不孝的女兒反叛父親,又説哈姆雷特王子不夠積極和堅決,同時劇終忠奸雙方玉石俱毀,也顯得用意含混,不足為訓。還有人説,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殉情未免過分誇張愛情,對青少年們恐怕會產生不良的影響。至於那捲十四行集,也有人説它太消極,而且有濃厚的個人主義的色彩云云。

至於大作在此間報紙副刊或雜誌上發表,機會恐怕也不太多。我們的編輯先生所歡迎的,還是以武俠、黑幕,或者女作家們每一張稿紙灑一瓶香水的“長篇哀豔悱惻奇情悲劇小説”為主。我想,您來這兒講學的事,十有九成是吹了。沒有把您的囑咐辦妥,我感到非常的抱歉。不過我相信您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的。您所要爭取的,是千古,不是目前,是全人類的崇敬,不是幾夥外行的喋喋不休,對嗎?涼風起自天末,還望您善自珍重。後會有期,説不定我會去西敏寺拜望您的。

敬祝健康

余光中拜上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四日

我的四個假想敵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志願分發台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鬆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叻仔”擄掠了去,卻捨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説得灑脱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説得玄妙些呢,是因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衝,自然而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友,作戰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裏,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於自己。在男友的眼裏,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後,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班的學生,已經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説,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麼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説:“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足,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後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裏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説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着罷了。這種事,總是裏應外合才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説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現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習於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裏瀰漫着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上散置皮包和髮捲,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經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的現象,卻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裏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迴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裏,又有我家的“內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只怪當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污染。現在她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什麼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乘那四個假想敵還在襁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 Nash,1902-1971)勸我們如此。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説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後,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麼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註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於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裏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會不會是這傢伙?”想着想着,他“殺機陡萌”

(My dream, I fear, are infanticidle),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裏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優遊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裏陪他遊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而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採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説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是“寇入深矣!”女兒的牆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拜絲,大衞·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佔領了去,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裏,貼着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番,哪有這麼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餘宅的,已經不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後,攻城的軍事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的少年來接手。至於交戰的細節,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盪。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現在我帶幼珊回了廈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只要留意台灣健兒,任務就輕鬆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了身歷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佔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迴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裏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宋淇有一天對我説:“真羨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閲她們小時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遊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要過後才覺得美的。這麼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小夥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説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説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餘宅的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説:“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竄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祕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後不能悔棋,就算交給二十一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麼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鬆,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着我説:“什麼叫做‘偽作輕鬆’?可見你心裏並不輕鬆。”

我當然不很輕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痴,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麼辦呢?在理性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夥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

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説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説:“聽過,但是我不希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問的人不肯罷休:“那麼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説。“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説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孃家大驚小怪,説‘那麼遠!怎麼就嫁給南蠻!’後來孃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捨,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台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麼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麼學識呢?”

“學什麼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麼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髮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餘宅。

一九八〇年九月於台北

我的四個假想敵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志願考入台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鬆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擄掠了去,卻捨不得。

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説,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

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我再揉眼時,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

冥冥之中,我感到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裏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説得真是不錯。

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裏現出原形,走上前來,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從此領去。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餘宅的,已經不可考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盪。於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

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佔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心裏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餘宅的四個小女孩在假想敵環伺之下,已變成了四個小婦人。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説:“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篡改,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鬆,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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