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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帶燈》的感想

讀《帶燈》的感想

讀了賈平凹的《帶燈》後有什麼感想呢?是否被其中的思想所震撼。

《帶燈》出來,評者如潮,爭論也如潮。我把作品找來看,形成了一些看法。奇怪的是,我已不像往常抓緊寫文章,加入到評論者的行列中去,以至拖到現在。這是不是一種遲暮之態。不過,靜下來想想,《帶燈》還是很值得一談的。我想談的主要是《帶燈》的思想價值、審美價值、創新點、不足,以及由它所引起的關於當今文學深化的問題。

《帶燈》仍然是直面當今農村現實,探索中國鄉土靈魂及其痛苦蜕變的作品。賈平凹的一系列鄉土作品——《高老莊》《懷念狼》《秦腔》《高興》《古爐》,直到《帶燈》,包容了處於現代轉型背景下中國鄉村政治經濟文化衝突的方方面面,它有一股百科全書式的博物館氣息。就其關注中國鄉土日常生活的深度而言,我個人認為,目前還找不到第二個人。它深入到了農民心靈的深處,其信息量之豐富,人性之詭異莫測,映現的基層社會政治生活之盤根錯節,以及家庭倫理和鄉土倫理之變遷百態,均堪稱豐博。嚴格地説,從《秦腔》開始,賈平凹自覺地放棄了宏大敍事的架構,潛心於“細節化”展示歷史生活的方式,他的視角總是喜歡從一粒沙、一滴水、一個針孔眼兒來看這個大千世界;總是從民間最底層的芥豆之微寫起,從最細微、最容易被遺忘的角落發現對我們時代來説非常重要的信息。這近似於蝴蝶效應。他在陝南的某條山谷中的小鎮上扇動翅膀,輻射波卻漣漪般推向四面八方。這是賈平凹的特點。《帶燈》同樣沒有離開這個特點。

在賈平凹筆下,一個小小櫻鎮,卻有那麼多的趣事,“鎮政府如趕一輛馬拉車,已破舊,車箱卻大,什麼都往裏裝,搖搖晃晃,卻到底還是在走”。櫻鎮的風俗畫徐徐展開,實在好玩,但也並非負曝閒談,自有內涵,轉化得自然。櫻鎮人生蝨子,由蝨子的黑與白又引出了皮蝨子的降臨。帶燈這時走來,她想改造鄉人生蝨子的陋習,沒有成功。櫻鎮歷來廢幹部,鄉幹部多遭遇不測,但那是幹部們自己屁股下有屎,人要有本事還得把人活成人物,如本地人元天亮就當上了省政府副祕書長,成了傳奇。據説這與那一場為保衞風水、阻止高速公路穿過、阻止開挖隧道的大戰有關;也據説因他鼻子下的兩道法令特別長,是當大官的相,他又屬龍,手裏啥時都冒煙,那叫雲從龍,他走路呈內八字,熊貓就走內八字,於是成了國寶云云。這等閒談不也很有意思嗎。

賈平凹的作品,在有限的時空裏面,對人物的品質和人物的內涵有細緻耐心的描寫。它運用大量細節推動,靠細節説話,這就有了進入生活的內部之深。且看鄉上經驗視頻會的佈置,多麼緊張、多麼滑稽;且看馬副鎮長的淺薄,虛榮、剛愎自用、權欲異化;再看薛元兩家的沙廠之爭鬥,兩個鄉村強人相爭,鎮長如騎木馬,搞平衡,煞費苦心;唐先生給出了妙招,油滑而騎牆。這些都是新聞裏讀不到的學問。過去我們説,巴爾扎克在他的《人間喜劇》中給了我們一個法國社會的現實主義歷史,這裏不妨借用一下,賈平凹以他浩瀚的小説,也給了我們一個鄉土中國的現實主義歷史,在經濟學、社會學、風俗史方面提供了很多翔實的細節。賈平凹的這幅畫卷是動態的,中國的鄉土與農民是處在不可挽回的式微中、解體中,就好像秦腔不管怎麼唱都很難融入現代生活一樣。從社會化的角度來看,解體是必然的;從人文傳承來看,又是令人感傷的。賈平凹的作品潛在着這種對立性的矛盾和糾結,因其潛在的悲劇性,所以天然地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有些文章認為《帶燈》寫得過於混沌,其實賈平凹的特點就是混沌,換個角度看,也是一種豐富。也有人説他寫得很不尖鋭,其實他的尖鋭是隱蔽的,所謂“純棉裹鐵”,錐子藏在布里,並不大聲疾呼,觸及的問題卻是深刻的。王后生牽頭帶領村人告狀,其實這個狀沒什麼大不了的,頂多影響到某些人的政績,然而在某種暗示下,他遭到整個鎮政府幹事們的推搡、毆打,並發展到嚴刑拷打,場面慘烈。可是這個鎮的書記又好像有一種頗為開明的姿態,説什麼我不能保證民主,但我要維持穩定;還説我不能保證法治,我要做到清明。其邏輯是混亂的。這就是中國底層某一角的幽暗狀。對告狀的農民像踢一個小石子一樣把他踢開了,能説不尖鋭嗎?

《帶燈》較賈平凹以往的創作,有明顯的理想主義傾向,這主要體現在對“帶燈”這一人物的塑造上。作品主要描繪她的人格之美和內在的精神追求。作為個人,帶燈肯定無法改變現實中的許多問題,她是一種很微弱的'力量,但她可以自己發一點光。作品最後的螢火陣,如佛光繚繞,含有象徵意義。每個個人的發光,就能匯為民族的希望。這是令人感動的。對於帶燈的刻畫從兩方面着手,一面寫帶燈幹練,能適應世俗,勇於承擔責任,在一次特大事故中,她雖已渾身是血,仍在大聲叫喊,不要讓兇手跑了;另一方面,寫她的內心清高脱俗,在一個無法改變現實的環境當中,她只能把自己的精神、理想寄託在給元天亮寫信上。這個形象獨特、淒涼、美麗、感傷。

有論者認為,比起一些人文宣言擲地有聲的作家來,賈平凹就顯得缺乏尖鋭的思想鋒芒、堅定的精神立場和鮮明的價值判斷。我不完全贊同這樣的看法。我對某些堅守人文精神的作家抱以敬佩,但對文學來説,直接表達出來的思想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一些作家言論激烈並不意味着他的作品的形象世界也一樣激烈。文學並不是把哲學思想轉換一下形式裝進意象和敍事之中就可以完事,而應是通過複雜的藝術形象自然而然地傳達作家的思想感情。在我看來,賈平凹真是目前中國作家裏少有的敢於正面迎視和試圖解釋這個巨大、奇特、複雜、糾纏、難以理出頭緒的時代的作家。目前中國作家的最大問題是丟失了把握和解讀這個時代的能力,無法定性,於是只能捨棄整體性,專注於局部趣味,或滿足於類型化。賈平凹也不是先知先覺,但他的作品有潛在的時代性焦慮,他也茫然,卻懂得老老實實從細部入手,從最底層寫起,他面臨着無法命名,或如許多人指出的缺乏思想光芒,缺乏穿透力,缺乏概括力,缺乏宏觀把握力,停留在事相本身的問題,但他從未放棄從整體上認識並把握這個時代的強烈追求,這一點殊為難得。賈平凹是有超越性追求的人,與就事論事的平面化模擬寫作還是不同的。他胸懷解讀我們這個時代的追求,但他同時又沒有充分能力解讀我們這個時代,這也是一種悲劇性的衝突。

看《帶燈》的過程,我經常想一個問題,就是:賈平凹寫了這麼多年,近1000萬字,這種書寫的意義在哪裏?或者説,他寫作的價值在哪裏?為什麼它是時代所需的,是不可或缺的,或者相反?在碎片化、微博化、淺閲讀的包圍下,人們還有沒有耐心讀他的鄉村故事,若無,這究竟是他之過,還是時代的原因?我認為,賈平凹從早期的青春寫作,到二月杏,到黑氏,到天狗,再到浮躁,到廢都,到病相報告,到高老莊直至帶燈,他一直在求索着世界背景下的民族化書寫,或世界語境下的中國化、本土化寫作,求索着中國經驗的表達方式。在漢語寫作的方式或藝術形式,主要是語言、話語、風格、韻味的探索上,他下過一番功夫。事實上,賈平凹借鑑西方的痕跡不太明顯,主要是精神和哲學上的。大家都説《帶燈》有很大的變化,其實有一種很重要的變化就是他語言風格的變化。這裏面出現了所謂漢魏風骨的表述,有的行文讓我想起《世説新語》裏面簡勁的、明快的、言簡意賅的很短的句子

最近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有評者認為,現在有了大量的迅捷而密集的新聞,像《帶燈》這樣的作品存在已經沒有意義,意思是説,關於農村基層的問題,如上訪、拆遷、計生、救災等等,常常見諸於報端,大家都知道了,與帶燈每天處理的綜治辦的事務非常相似。照這種説法,那麼有140個字的微博也就夠了。文章沒有用了,文學作品也沒有用了。這裏涉及到當今文學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問題。我現在看電視上滿眼的後宮戲、潛伏戲、被武俠化了的抗日神劇就想,為何很少看到驚心動魄的、着力表現當代生活的作品呢?我也看過不少的官場小説,我不想貶低所有的官場小説。但我還是覺得相比之下,我讀《帶燈》完全是在另一個高層次上,我覺得我是在讀情懷,讀人性的複雜,讀情感的微妙,讀人生的韻味,讀轉型時期世態的多變,也是在讀我的世界之外的世界。可以説是讀美文,讀漢語之美。這就進入了文學的審美圈,文學需要一個人學的內涵,決不是有了新聞,還要文學幹什麼。文學有文學的領域。很可惜的是,人們往往沒有耐心進入文學的領域當中去涵詠、體會。

也有論者認為,當今鄉村正在解體,在現代化轉型中,作為鄉土文學的土壤即將不存在了,因而鄉土文學也面臨終結的窘境。指出鄉土文學的困境和呼喚新的開拓當然是對的,但這一判斷是不符合生活實際,也不符合文學傳統和現實實際的。我國的鄉土仍是廣大的,作為農業大國,也還是現實存在;退一萬步言,即使中國像某些完全沒有農業的工商國家一樣,中國的鄉土文學作為傳統也仍然會潛隱而頑強地存在,尋根仍然是不竭的追求。它是基因一樣的東西,是無法去除的,只要中華民族還在,鄉土精神也就不會消亡。但它的主題會變化,場域會變化,人物的精神構成會變化,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也都會變化,這個變化必然是劇烈的、空前的、深刻的,含有某種悲劇性的,但作為精神家園的鄉土人文傳統不會斷裂和消亡。賈平凹在今天之所以顯得重要,之所以在表達中國經驗方面為世人所關注,就因為他寫的東西關乎民族精神的動向和前景。

《帶燈》還是有不足的。我特別看不慣帶燈總是給元天亮寫信這個設置,我覺得元天亮太具體了,他是個大官——省委常委,讓人覺得帶燈這麼高的精神境界非要附着在一個大官身上,會不會變成了一種世俗、虛榮甚至有幾分幼稚的東西。依我的理想,帶燈寫信的對象完全可以是一個“戈多”,可以是一個無名的對象,那就是一個精神的宣泄口。她每天悶得夠嗆,她每天寫日記,就是好散文,就是情感的寄託。為什麼一定要是元天亮呢?第二點,賈平凹的《帶燈》雖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現在《帶燈》的情節線索肯定很集中,語言明快、簡潔,人物線索的處理單純化了,也更加吸引人,但是整個的寫法還是“一粒沙”的寫法。賈平凹完全具備了不只是從“一粒沙”書寫的能力,沒必要一直不變地採用這種寫法,也可以從上層,比如城鄉結合來寫,甚至把國際的因素拉進來寫。這樣會有更大的概括力,這只是我個人的幻想。第三,賈平凹近年來一直奉行的是中性的、不做價值評判的、客觀寫實的方式,就是讓生活自己去呈現,生活本身的深刻性就是他的追求,不像有的作家,主觀追求明顯,世界完全是他主觀架構的。巴爾扎克寫東西就和卡夫卡完全不一樣,卡夫卡的《城堡》不是寫現實中的存在,而是我的主觀對於現代人困境的形容,我總覺得賈平凹的寫法裏面要不要有一個主體,一個更強烈的主體呈現出來。《帶燈》是優秀的作品,但還是有一點過多地依賴了生活,精神上的超越還不夠。

標籤: 感想 帶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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