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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散文(精選8篇)

遲子建散文(精選8篇)

在日常生活或是工作學習中,大家都經常接觸散文吧?散文的宗旨是文筆一定要優美,文章一定要流暢。“形散而神不散”。什麼樣的散文才是真正的好散文呢?以下是小編整理的遲子建散文,僅供參考,歡迎大家閲讀。

遲子建散文(精選8篇)

遲子建散文 篇1

在北方,一年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在寒冷時刻,讓人覺得新年是打着響亮的噴嚏登場的,又是帶着受了風寒的咳嗽聲離去的。但在這噴嚏和咳嗽聲之間,還是夾雜着春風温柔的吟唱,夾雜着夏雨滋潤萬物的淅瀝之音和秋日田野上農人們收穫的笑聲。

故鄉是我每年必須要住一段時日的地方。在那裏,生活因寂靜、單純而顯得格外有韻致。八月,我回到那裏。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打開窗,看青山,呼吸着從山野間吹拂來的清新空氣。吃過早飯,我一邊喝茶一邊寫作,或者看書。累了的時候,隨便靠在哪裏都可以打個盹,養養神。大約是心裏鬆弛的緣故吧,我在故鄉很少失眠。每日黃昏,我會準時去媽媽那裏吃晚飯。我怕狗,而小城街上游蕩着的威猛的狗很多,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手中往往要攥塊石頭。媽媽知道我怕狗,常常在這個時刻來接我回家。家中的菜園到了這時節就是一個蔬菜超市,生有妖嬈花紋的油豆角、水晶一樣透明的雞心柿子、紫瑩瑩的茄子、油綠的芹菜、細嫩的西葫蘆、泛着蠟一樣光澤的尖椒,全都到了成熟期,不過這些綠色蔬菜只是晚餐桌上的配角,主角呢,是農人們自己宰殺的豬,是剛從河裏打撈上來的野生的魚類。這樣的晚餐,又怎能不讓人對生活頓生感念之情呢?吃過晚飯,天快黑了,我也許會在花圃上剪上幾枝花:粉色的地瓜花、金黃色的步步高或是白色的掃帚梅,帶回我的居室,把它們插入瓶中,擺在書桌上。夜深了,我進入了夢鄉,可來自家園的鮮花卻亮堂地怒放着,彷彿想把黑夜照亮。

如果不是因為十月份要赴港,我一定要在故鄉住到飛雪來臨時。

在香港,我每天晚上跟媽媽通個電話。她一跟我説故鄉下雪的時候,我就向她炫耀香港的扶桑、杜鵑開得多麼鮮豔,樹多麼綠,等等。但時間久了,尤其進入十一月份之後,我忽然對香港的綠感到疲乏了,那不凋的綠看上去是那麼蒼涼、陳舊!我想念雪花,想念寒冷了。有一天參加一個座談,當被問起對香港的印象時,我説我可憐這裏的“綠”,我喜歡故鄉四季分明的氣候,想念寒冷。他們一定在想:寒冷有什麼好想念的?而他們又怎能知道,寒冷也是一種温暖啊!

十一月上旬,我從香港赴京參加作代會,會後返回哈爾濱。當我終於迎來了對我而言的第一場雪時,興奮極了。我下樓,在飛雪中走了一個小時。能夠回到冬天,回到寒冷中,真好。

年底,我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禮物,是艾蕪先生的兒子汪繼湘先生和兒媳王莎女士為我簽名寄來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南行記》和《艾蕪選集》,他們知道我喜歡先生的書,特意在書的扉頁蓋了一枚艾蕪先生未出名時的“湯道耕印”的木頭印章。這枚小小的印章,像一扇落滿晚霞的窗,看上去是那麼燦爛。王莎女士説,新近出版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他們都沒有要稿費,只是委託新華書店發行,這讓我感慨萬千。在我們這個時代,那些垃圾一樣的作品,通過炒作等手段,可以獲得極大的發行量,而艾蕪先生這樣具有深厚文學品質的大家作品,卻遭到冷落。這真是個讓人心涼的時代!不過,只要艾蕪先生的作品存在,哪怕它處於“寒冷”一隅,也讓人覺得親切。這樣的“寒冷”,又怎能不是一種温暖呢!

遲子建散文 篇2

去前夏天,我給家裏接上網線後,第一件事,就是請單位的同事,幫我申請了一個免費郵箱。我寫的第一封信,是給聶華苓老師的。在此之前,因為我不上網,幾乎每隔半個月,她就要從美國打來電話,關切地詢問近況。

那天晚上我把信發出去後,有點忐忑不安的,心想鼠標只那麼輕輕一點,信就會長着翅膀翻山越海嗎?

清晨起來,我奔向電腦,查看是否有迴音。天啊,信箱裏果然有聶老師的回信,她的第一句話是:“你也終於用網絡了,太好了!”

沒花一分錢,一封到美國的信,瞬間就抵達了,這使我覺得網絡就是個魔術師,神通廣大。

未上網前,我寫好了稿子,若是短的,便在電腦上打印出來,去郵局寄掉。若是長的,就拷在軟盤裏,寄盤。我還記得,2005年我在青島修改完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寄給《收穫》雜誌的,就是一塊薄餅似的軟盤。

去郵局,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寄完稿,我就順路逛商場、副食店、花店、音像店或是點心鋪子。有的時候懶得做飯了,就趕到飯時出門,找家餐館,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頓。

上網後,無論是長稿短稿,都可以用伊妹兒發出了。報紙的採訪,往往需要配發作者照片。以往我會寄上一張照片,並在後面標記上“用後請奉還”,麻煩得很。現在呢,請人把照片掃描了一些,放在自己的圖片庫裏,哪裏需要,就選一張把它派發到哪裏,非常便捷。而且,新書出版前,你可以事先看到美編設計的封面,有不滿意的,能夠及時溝通和修正。而從前,出版社因為我不上網,讓我看封面時,只得出一份打樣,特快專遞過來。

二十多年前,我師範畢業,分配到故鄉的山村學校教書。因為愛好寫作,常有投稿,所以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郵差的到來。那個郵差姓田,是個熱心人,很善良。由於他是個歪脖子,頭總是擰向一側,他騎着墨綠的郵車行進在山間公路時,我常擔心他會因為看不到正前方,而被迎面駛來的汽車撞上。從縣城到我們山村,十來公里的路吧,他通常是上午九點多鐘到。如果我的語文課恰好在第一節上完了,我便會在路口迎他。如果有我的信,他就會從自行車下來,從郵袋中取出信,遞給我。如果那信薄薄的,他就笑着,以為我收到了用稿通知;如果是厚厚一沓,他大概猜測到那是退稿,同情地看着我,尷尬地笑笑,好像責備自己不該把壞消息帶給我。我覺得這個郵差了不起,他不看大家都看的路,卻依然走得穩穩當當的,從無閃失,説明眼前的那條路,他已熟稔於心。走上它時,只需輕輕一瞥,就能暢通無阻。能夠在大路上用目光“別開蹊徑”,去瞭望別人不曾看到的“旁逸斜出”的美景,真乃神人啊!

有了網絡,像田師傅這樣的山村郵差,會漸漸失業了。我們的信件,在幾秒鐘內,不需輾轉,就可以走遍世界。網絡中有一個看不見的郵差,可以二十四小時為我們服務,隨時準備出發。雖然是方便到家了,可有的時候,我還是懷念去郵局寄稿的日子。因為在返回的路上,你若買了點心,就可以邊走邊品嚐;買了書,走累了,完全可以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先睹為快;而若買了花,又逢了雨,那束花,無疑就有了露珠。

遲子建散文 篇3

我對香港美食的記憶,不是尖沙咀酒樓中的生猛海鮮,亦不是銅鑼灣燒味店裏被熏製得流蜜似的肉食,而是尋常的山水豆花。

原以為香港是個缺乏野趣的地方,其實不然。

從九龍的鑽石山出發,乘坐一個小時的大巴車,便擺脱了都市的喧囂,到了清幽的西貢漁港。從這裏再乘半小時的計程車,便到了山腳下。這個地方叫大浪灣,是個有山有海的地方。

當一座座山橫在你面前,且看不見人煙的時候,這些山就是一本被風掀開了書頁的大書,撩起了人閲讀的慾望。

走走停停,疲憊不堪的一個半小時後,第一座山終於被甩在身後,我們看到了人煙,一座依山傍海的客棧。遠遠地,就聽見了主人殷勤的招喚聲。我們散坐在涼棚下歇腳,點了客棧的招牌吃食,山水豆花。

它們被裝在方方正正的硬塑料盒裏,儲藏在冰箱中。店主人把它們拿到桌子上時,其身上的冷氣與熱氣在剎那間融合,產生了一層細密的水珠,覆蓋在山水豆花的薄膜上。揭開薄膜,隨着水珠滑落,你看到的就是雨過天晴的情景:一塊又白又嫩的豆花,像一朵初綻的白玉蘭,鮮潤明媚地看着你!豆花的原料是黃豆,它是由鹽滷點化豆漿而成的半固體,細膩、柔軟。用一次性的塑料調羹輕輕一挖,一塊豆花就蕩進調羹,看上去瑩白如玉。豆花涼爽滑膩,入口即化。細細品來,它的清香不完全是豆子被研磨後迸出的香氣,它還沾染了山中草木的氣息,因而那清香是別緻的。一份豆花落肚,疲勞感一掃而空,説不出的愜意和滋潤。我實在愛極了這吃食,又叫了一份,這次不是原汁原味地吃,而是像別人一樣,佐以含糖的薑汁。這份豆花雖然也好吃,但是淋了薑汁的豆花,味道還是俗了些。

兩份豆花,給我增添了無窮的力氣。再次上路時,腳步就輕快了。開始時是尾隨着行進在最前面的人,後來與他們漸漸拉開一段距離,為的是獨行的那份快樂。好像人一有了力氣,膽量也大了,我不再懼怕山中會跳出什麼劫匪。我在溪畔駐足,觀賞水中的游魚;我在半山腰那白色的茶花和紅色的扶桑前放慢腳步,看大團大團的花朵如何含着陽光綻放。直到下得山來,到了海邊,也沒有疲憊的感覺。

十月的最後一天,我們乘船去了大嶼山的一個小海島。

這個小島居住的都是打魚人,他們是香港原住民的後代。他們住的房屋很有特點,一座座灰色的棚屋就建在水上,支撐棚屋的水泥石柱裹着海草,很多棚屋上落着鷺鷥。住在棚屋的人,出門乘船,歸家也乘船。晚上,他們是枕着海濤入夢的。香港政府為漁民蓋了新房子,可他們還是喜歡老式的棚屋,不肯遷出。我站在石拱橋上,看歸來的漁船。有的漁船是大豐收,魚兒滿艙;有的則收穫平平,不過幾斤小雜魚。打魚人站在船頭,都黑瘦黑瘦的。不管收穫大小,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平和的。

我們在小島的石街中閒逛,看形形色色曬乾了的海產品。不知誰説,這裏的山水豆花很好吃,於是一行人踅進一家小店。女主人很熱情地推薦她店裏的其他小吃,可我對山水豆花情有獨鍾,只點了它。它上來了,仍然是那麼的涼爽滑膩,那麼入口。不同的是它有着微微的鹹腥氣,好像它是一艘白輪船,剛剛出海歸來。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明白山水豆花中“山水”的含義。這是一種與大自然最有親和力的食物,在西貢的山中,我品嚐的豆花中有山的氣息;而在大嶼山的小島上,它則裹挾着海水的氣息。這樣浸潤着山水精華的食物,無疑是有魂靈的。誰又能忘懷有魂靈的食物呢!

遲子建散文 篇4

有一種門,是門中門,只有一尺見方,通常設置在院門的底端,挨着地,由兩個自由翻轉的合葉一左一右牽着它,既能往裏開,又能向外開,這門當然不是走人的,更不是什麼裝飾物,它是專為家中的動物和家禽而設計的。白天時主人鎖上家門,上班的上班,下田的下田,貓啊狗啊雞啊鵝啊的就各忙各的去了,覓食的覓食,閒逛的閒逛,會友的會友。主人們若是回來晚了,當它們該回家的時候,就會從這扇小門鑽進院子,喝喝水啦,趴在院子裏打個盹啦等等。而當它們又想出門的時候,只要用頭一頂這扇門,眼睛裏看到的就是户外的風景了。

動物和動物的力氣是不一樣的,比如狗的力氣就比貓大。而家禽呢,雞的力氣就比不上鵝。所以那扇小門的厚度就有個講究,要輕點,薄點,使它們進出時自如一些。但是它們又不能過於輕薄,否則趕上風大的夜晚,它就會被吹得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搖盪,發出啪啪的響聲,而攪擾了屋裏人的美夢。

最自如出入這扇門的無疑就是狗了。看家的狗一般終於職守,但它們老是呆在院子裏也是悶的,所以寂寞時會溜出家門,看看院外的風景,或者與其它相熟相知的狗親暱一會兒。貓呢,它們身懷翻牆跨院的絕技,高高的院牆對它們來説根本就不是屏障,它們往往不走這扇小門,尤其是有狗望着它們的時候,它們會精神抖擻、三下兩下爬過院牆,輕盈地跳到院外,讓狗只能低頭哀歎自己的愚笨,所以貓與狗的關係總是比較疏離。

我養過兩條狗,一條是黃狗,一條是黑狗。黃狗叫傻子,黑狗叫黑子。傻子其實一點都不傻,它威風凜凜的,很剽悍,是北極村屬得上的一條好狗。它太厲害,一直被一條長長的鐵鏈拴着,只能呆在後菜園裏。我常拿了饅頭在它面前吃,趁大人不注意,會掰一半餵它。傻子很聰明地飛快地一口把它吞下,然後歪着腦袋十分動情地望着我,發出温柔的叫聲,用一隻前爪輕輕撓着地,企望我再偷着餵給它一些。傻子有個愛好,它喜歡吃蜜蜂,它跳得很高地捉空中飛旋的蜜蜂,幾乎是百發百中,讓我為之歡呼。不過它一吃了蜜蜂我就為它擔心,萬一蜜蜂沒死,蟄破了它的肚子,它還怎麼吃食兒啊?

傻子的任務就是看家護院,不過到了冬天,家人若是去很遠的山中拉燒柴或者是去江上捕魚,就會把傻子帶上。山中有野獸,狗能判斷出它們的方位,發出警告的吠叫,提醒主人。而去江上捕魚時,傻子要被套上爬犁,去時爬犁上裝着捕魚的工具,回來時則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魚了。傻子一跟着去捕魚就興高采烈的,如果運氣好,上網的魚多,姥姥會把狗魚等不太上講究的魚撇給它一、兩條,它在冰面上就把它生吃了。回家的時候,傻子拖着沉重的爬犁,走了一身的汗,毛髮上的汗氣凝結成霜,使它看上去成了一條白狗了。我離開北極村的時候,最不捨得的就是傻子。我握着它的爪,哭了。

回到父母身邊後,只要姥姥家來信了,我會問信上説沒説傻子怎麼樣了?可信上都是人的消息,沒有關於傻子的隻言片語。隔了很多年我再回北極村時,傻子還認得我,不過它已經老態龍鍾了,毛髮稀疏而沒有光澤,姥姥説傻子有一回偷吃了雞窩的蛋,被姥爺打得半死,至此後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傻子最後死了,姥姥念着它對主人多年的恩情,把它埋了。

黑子是我回到父母身邊後家人養的狗。它的毛很短,尖頭尖腦的,瘸着一條腿,十分醜陋,我不明白家裏為什麼要養這樣一條狗。我不喜歡它,左鄰右舍家來了人,它多管閒事地叫得很兇,而當我們家來了生人呢,它卻歡天喜地地給迎進來了,簡直就是個叛徒。我爸爸的風濕病一旦發作,走路就一瘸一拐的,跟着爸爸走的黑子呢,也是一瘸一拐的,同學們見了我會不懷好意地説,你家的狗跟你爸走路怎麼一模一樣啊?我覺得很沒面子,真想找條繩子把它悄悄勒死。

黑子雖然面容醜,它的心卻是不醜的。雞回家時若是頂那扇小門吃力了,它就幫助撞開,用一條腿支着門,讓雞進院子,很有紳士風度的樣子,所以雞們都不反感它。後來鎮子裏發生狗瘟,黑子染了病,被勒死了,當時讓我覺得無比暢快,覺得一塊礙眼的東西終於從眼前被清除了。只是以後在鎮子裏再也看不到有一條狗是一瘸一拐地走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比較而言,貓的命運相對要好一些。它們可以依偎在主人的飯桌旁,分享主人吃的東西。而且,它們除了捉老鼠之外,沒有其他的活計,所以貓常常是蜷伏在熱炕上呼呼大睡。不過,若是倉房中的老鼠鬧得兇,主人在米缸裏發現了漆黑的老鼠屎,它們就會遭到叱罵,主人會餓着它,不讓它進屋門,讓它在倉房中專心捉鼠。偏偏很多貓是懶惰和貪圖富貴的,一怒之下離家而去,再不肯為主人效勞。所以你家丟失了的貓,幾年後在另外一個村鎮的人家的炕頭上可能會看到。而一個人家養的狗,你就是每天打它五十大板,它也還會兢兢業業地為主人家守夜,這大約就是貓與狗的不同之處吧。常吃人的食物的貓,也許不知不覺中,把人與人的背信棄義的氣息也沾染了過去。

遲子建散文 篇5

農具似乎與樹木有着親緣關係,農具的把兒幾乎都是木柄製成的。你能從光滑的農具把兒上,看到樹的花紋和節子。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節個個圓圓的,有黑色的,也有褐色的,好像農具長了眼睛似的。

農具當中,我最憎恨的就是犁杖了。由於家中沒養牲口,用犁杖耕田的,爸爸就把我們姐弟三人當成牛,套在犁杖上,讓我們拉犁。我一拉犁就有屈辱的感覺,常常是直着腰,只把繩子輕飄飄地搭在肩頭。這時父親就會在後面叫着我的乳名打趣我,説我真不簡單,能把繩子拉彎了。我父親是山村小學的校長,曾在東北讀中學,會拉小提琴。他那雙手在那個年代既得寫粉筆字,又得摸農具,因為我們上小學時,學工學農的熱潮風起雲湧,我們每週都要到生產隊的田地裏勞作一兩次。而且家家户户又都擁有園田,種植着各色菜蔬,自給自足,所以無論大人還是孩子,沒有沒摸過農具的。

農具當中,我不厭煩的是鋤頭和鐮刀。鋤頭的形狀很像道士帽,所以你若把它倒立着,儼然是一個清瘦的道士站在那裏。鋤頭既可用於剷除莊稼中的雜草,又可給板結的田地鬆土。我扛着鋤頭去田間勞作,一般是到土豆地裏去了。土豆地一般要鏟三次,人們稱之為“頭趟、二趟、三趟”。鏟頭趟,苗才出齊不久,上豆秧矮矮的,雜草極好清除。鏟二趟呢,是在土豆打壟之後,粉的白的藍的土豆花也開了,雜草與土豆秧爭奪生長的空間,這時就得掄起鋤頭“驅邪扶正”。鏟三趟的時候,稗草瘋長,有的和秧苗纏繞在一起,頗有“綁票”的意味,這時候為土豆清除“異己”就顯得尤為重要了。所以,鏟三趟的時候最累,有時候你得撇下鋤頭,親手二下一下地把糾纏在土豆秧身上的雜草摘除。我喜歡鏟二趟,我愛那些細碎的土豆花,它們會招來黃的或白的蝴蝶,感覺是在花園中勞作。幹活乏了小憩的時候,躺在被陽光照耀得發燙的泥土中,感受着如絲綢一樣柔曼滑過的清風,愜意極了。清風拍打着土豆花,土豆花又藉着風勢拍打着我的臉頰,讓我臉頰發癢,那是一種多麼醉人的癢啊!渴了的時候,我會到田邊草叢中採上幾枝酸漿來吃。它長得跟竹子一樣,光滑的身子,細長的葉片,它的莖能食用,酸甜可口,十分解渴。我鏟地時就不背水壺,因為酸漿早已存了滿腹的清涼之汁等着我享用。

我喜歡鐮刀,是因為割豬草的活兒在我眼中是非常浪漫的。草甸子上盛開着野花,割草的時候,也等於採花了。那些花有可供觀賞的,如火紅的百合和紫色的馬蓮花;還有供食用的,如金燦燦的黃花菜。用新鮮的黃花菜炸上一碗醬,再下上一鍋麪條,那就是最美妙的晚飯了。我打豬草歸來,肩上背的是草,腰間別的是鐮刀,左手可能拿的是一束馬蓮,右手握的就是黃花菜了。所以我覺得豬的命運也不算壞,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窩裏絮的草還來自於芳菲的大草甸子,比耕田的牛馬要有福氣,可惜它的命太短太短了。

父親是個知識分子,他伺候莊稼的本事與他的教學本領是無法相提並論的。我們家的地不是因為施肥過少而使莊稼呈現一派萎靡之氣,就是壟打得歪歪斜斜,寬的寬,窄的窄。進了我家園田的莊稼,很像是被送入孤兒院的棄嬰,命運總是不大好。我們家的農具,也比別人家的要邋遢許多,鋤頭上鏽跡斑斑,鎬頭和犁杖上攜帶的塵土足夠蓄一隻花盆的,鐮刀鈍得割草時草會發出被劇烈撕扯的痛苦的叫聲,如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而那些地道的農家,農具總是被磨得雪亮,拾掇得利利索索的,不似我們家的農具,一律被堆置在牆角,任憑風雨侵蝕,如一羣衣衫襤褸的乞丐。即便如此,我還是熱愛我們家的農具,熱愛它們的愚鈍和那滿身歲月的塵垢。

我們家使用過的那些農具早已失傳了。但我忘不了農具木把兒上的那些圓圓的節子,那一雙雙眼睛曾見證了一個小女孩如何在鋤草的間隙捉土豆花上的蝴蝶,又如何在打豬草的時候將黃花菜捋到一起,在夕陽下憧憬着一頓風味獨具的晚飯。我可能會忘記塵世中我所見過的許多人的眼睛,那些或空洞或貪婪或含着嫉妒之光的眼睛,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農具身上的眼睛,它們會永遠明亮地閃爍在我的回憶中,為我歷經歲月滄桑而漸露疲憊、憂鬱之色的眼睛,注入一縷縷温和、平靜的光芒。

遲子建散文 篇6

北方的初春是骯髒的,這骯髒當然緣自於我們曾經熱烈讚美過的純潔無瑕的雪。在北方漫長的冬季裏,寒冷催生了一場又一場的雪,它們自天庭伸開美麗的觸角,纖柔地飄落到大地上,使整個北方沉淪於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中。如果你在飛雪中行進在街頭,看着枝條濡着雪絨的樹,看着教堂屋頂的白雪,看着銀色的無限延伸着的道路,你的內心便會洋溢着一股激情:為着那無與倫比的壯麗或者是蒼涼。

然而春風來了。春風使積雪融化,它們在消融的過程中容顏蒼老、憔悴,彷彿一個即將撒手人寰的老婦人:雪在這時候將它的兩重性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它的美麗依附於寒冷,因而它是一種靜止的美、脆弱的美;當寒冷已經成為西天的落霞,和風麗日映照它們時,它的醜陋才無奈地呈現。

純美之極的事物是沒有的,因而我還是熱愛雪。愛它的美麗、單純,也愛它的脆弱和被迫的消失。當然,更熱愛它們消融時給這大地製造的空前的泥濘。

小巷裏泥水遍佈;排水溝因為融雪後污水的加入而增大流量,嘩嘩地響;燕子在潮濕的空氣裏銜着濕泥在檐下築巢;雞、鴨、鵝、狗將它們遊蕩小巷的爪印帶回主人家的小院,使院子裏印滿無數爪形的泥印章,宛如月下松樹龐大的投影;老人在走路時不小心失了手杖,那手杖被拾起時就成了泥手杖;孩子在小巷奔跑嬉鬧時不慎將嘴裏含着的糖掉到泥水中了,他便失神地望着那泥水嗚嗚地哭,而窺視到這一幕的孩子的母親卻快意地笑起來……

這是我童年時常常經歷的情景,它的背景是北方的一個小山村,時間當然是泥濘不堪的早春時光了。

我熱愛這種渾然天成的泥濘。泥濘常常使我聯想到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羅蒙諾索夫、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蒲寧、普希金就是踏着泥濘一步步朝我們走來的。俄羅斯的藝術洋溢着一股高貴、博大、陰鬱、不屈不撓的精神氣息,不能不説與這種春日的泥濘有關。泥濘誕生了跋涉者,它給忍辱負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給苦難者以和平和勇氣?一個偉大的民族需要泥濘的磨礪和鍛鍊,它會使人的脊樑永遠不彎,使人在艱難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愛、博大和不可喪失,懂得祖國之於人的真正含義:當我們愛腳下的泥濘時,説明我們已經擁抱了一種精神。

如今在北方的城市所感受到的泥濘已經不像童年時那麼深重了:但是在融雪的時節,我走在農貿市場的土路上,仍然能遭遇那種久違的泥濘。泥濘中的廢紙、草屑、爛菜葉、魚的內臟等等雜物若隱若現着,一股腐爛的氣味撲入鼻息。這感覺當然比不得在永遠有綠地環繞的西子湖畔撐一把傘在煙雨淳淳中耽於幻想來得愜意,但它仍然能使我陷入另一種懷想,想起木輪車沉重地輾過它時所濺起的泥珠,想起北方的人民跋涉其中的艱難的背影,想起我們曾有過的苦難和屈辱,我為雙腳仍然能觸摸到它而感到欣慰。

我們不會永遠回頭重温歷史,我們也不會刻意製造一種泥濘讓它出現在未來的道路上,但是,當我們在被細雨洗刷過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當我們面對着無邊的落葉茫然不知所措時,當我們的筆面對白紙不再有激情而蒼白無力時,我們是否渴望着在泥濘中跋涉一回呢?為此,我們真應該感謝雪,它誕生了寂靜、單純、一覽無餘的美,也誕生了骯髒、使人警醒給人力量的泥濘。因此它是舉世無雙的`。

遲子建散文 篇7

牆上的掛鐘,曾是我童年最愛着的一道風景。我對它有一種説不出的崇拜因為它常夢着時間,我們的作息似乎都受着它的支配。到了指定的時間,我們得起牀上學,得做課間操,得被父母吆喝着去睡覺。雖然説有的時候我們還沒睡夠不想起牀,在户外的月光下還沒有戲耍夠不想回屋睡覺,都必須因為時間的關係而聽從父母的吩咐。他們理直氣壯呵斥我們的話與掛鐘息息相關:“都幾點了,還不起牀!”要麼就是:“都幾點了,還在外面瘋玩,快睡覺去!”這時候,我覺得掛鐘就是一個拿着煙袋着我們腦門的狠心的老頭,又兇又倔,真怒把他給掀翻在地,讓它永遠不行走。在我的想象中,它就是一個看不見形影的家長,嚴古板。但有時候它也是温情的,在除夕夜裏,它的每一聲腳步都給我們帶來快樂,我們可以在子時鐘聲敲響後得到夢寐以求的壓歲錢,想着用這錢可以買糖果來甜甜自己的嘴,真想在雪地上暢快地打幾個滾。我那時天真地以為時間是被一雙神祕的大手放在掛鐘裏的。它每時每刻地行走着,走得不慌不忙,氣定神凝,不會因為貪戀窗外鳥語花香的美景而放慢腳步,也不會因為北風肆虐大雪紛飛而加快腳步。它的腳,是世界上最能禁得起誘惑的腳,從來都是循着固定的軌跡行走。我喜歡聽它前行的聲音總是一個節,好像一首温馨的搖籃曲。時間在掛鐘裏,與我們一同經歷着風霜雨雪、湖源湖落。

我上初中以後,手錶就比較普及了。我看見時間躲在一個小小的圓盤裏,在手腕上跳舞。它跳得靜悄悄的,不像牆上的掛鐘那麼清脆悦耳,“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絕於耳。手錶裏的時間給我一種鬼鬼崇崇的感覺,少了幾分氣勢和嚴,以明明到了上課時間,我還會磨贈一兩分鐘再進教室,手錶裏的時間也就因此顯得有些落實。

後來,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了,時間棲身的地方就多了。項鍊墜可以隱藏着時間,枱曆上鑲嵌着時間,玩具裏放置着時間,至於電腦和手提電話,只要我們一打開它們,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有時間。時間如果是一樣到處閃爍着,它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顯得匆匆了。

十幾年前的一天,我在北京第一次發現了時間的痕跡。我在梳頭時發現一根白髮,它在清晨的曙光中像一道明的雪一樣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時間其實一在我的頭髮裏行走,只不過一次露出了痕跡而已。我還看見,時間在母親的口腔裏行走,她的牙齒脱落得越來越多。我明白時間讓花朵綻放的時候,也會讓人的眼角綻放出花朵——魚筆紋。

時間讓一棵青春的小樹越來越枝繁葉茂,讓車輪的輻條越來越沾染上鏽鏈,讓一座老屋逐漸鴕了背。時間好似變戲法的魔術師,突然讓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消失在他們辛勤勞作過的土地上,我的祖父、外祖父和父親,就讓時間給無聲地接走了,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腳印,又能在

黑令的夢中見到他們依稀的身影。他們不在了,可時間還在,它總是持之以恆激情澎湃地行走着——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在我們不經意走過的地方,在日月星辰中,在夢中。

我終於明白掛鐘上的時間和手錶裏的時間只是時間的一個表象而已,它存在於更豐富的日常生活中。只要我們在行走,時間就會行走。我們和時間如同一對伴侶,相依相偎着,不朽的它會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引領着我們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遲子建散文 篇8

不要説你看到了什麼,而應該説你斂聲屏氣凝神遐思的片刻感受到了什麼。那是什麼?傷懷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樣無聲地向你滑來,它彷彿來自銀河,因為它帶來了一股天堂的氣息,更確切地説,為人們帶來了自己扼住咽喉的勇氣。

我八歲的時候,還在中國最北的漠河北極村。漫天大雪幾乎封存了我所有的記憶,但那年冬天的漁汛卻依然清晰在目。冬天的漁汛到來時,幾乎家家都徹夜守在江上。人們帶着乾糧。火盆、捕魚的工具和廉價的紙煙從一座座木刻楞房屋走出來。一孔孔冰眼冒出乳白的水汽,雪橇旁的乾草上堆着已經打上來的各色魚類。一些狗很懂得主人的心理,它們搖頭擺尾地看到上魚量很大,偶爾又有雜魚露出水面時,就在主人摘鈎的一瞬間接了那魚,大口大口地吞嚼起來。對那些名貴的魚,它們素來規規矩矩地忠實於主人,不聞不碰。就在那年漁汛結束的時候,是黃昏時分,雲氣低沉,大人們將魚攏在麻袋裏,套上雪橇,撤出黑龍江回家了。那是一條漫長的雪道,它在黃昏時分是灰藍色的。大人們抄着袖口跟在雪橇後面慢騰騰地走着,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世界是如此沉靜。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狗狗書籍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濛,我所能聽到的只是拉着雪橇的狗的熱氣沼沼的呼吸聲。大人們都消失了,村莊也消失了,我感覺只有狗的呼吸聲和雪花陪伴着我,我有一種要哭的慾望,那便是初始體會到的傷懷之美了。

年齡的增長是加深人自身庸碌行為的一個可怕過程。從那以後,我更多體會到的是城市混沌的煙雲。狹窄而流俗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爭吵、背信棄義乃至相互唾棄,那種人、情、景相融為一體的傷懷之美似乎逃之夭夭了。或者説傷懷之美正在某個角落因為蒙難而掩面哭泣。

一九九一年年底,我終於又在異國他鄉重温了傷懷之美。那是在日本北海道,我離開札幌後來到了著名的温泉聖地——登別。在此之前已經領略過層雲峽的温泉之美了。在北海道旅行期間一直大雪紛紛,空氣潮濕清新,景色奇佳。住進依山而起的古色古香的温泉旅館後,已是黃昏時分了,我洗過澡穿上專為旅人預備的和服到餐廳就餐。席間,問起登別温泉有何獨到之處時,日本友人風趣地眨眨眼睛説,登別的露天温泉久負盛名。也就是説,人直接面對着十二月的寒風和天空接受沐浴。我吐了下舌頭,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露天温泉只在凌晨三時以後才對女人開放。那一夜我輾轉反側,生怕不慎一覺醒來雲開日朗而與美失之交臂。凌晨五時我肩搭一條金黃色的浴巾來到温泉區。以下是我在訪日札記中的一段文字:

温泉室中靜悄悄的,仍然是濃重的白霧襲來。我脱掉和服,走進霧中,那時我便消失了。天然的膚色與白霧相融為一體。我幾乎是憑着感覺在霧中走動——先拿起噴頭一番淋浴,然後慢慢朝温泉走去。室內温泉除我之外還有另外兩人,我進去後就四處尋找露天温泉的位置。日語不通,無法向那兩位女人求問,看來看去,在温泉的東方望見一扇門,上寫五個紅色大字:露天大風呂。漢語中的“露天大風”自不用解釋,只是“呂”字卻讓人有些糊塗。漢語中的“呂”除了做姓氏之外,古代還指用竹管制成的校正樂律的器具,代表一種音律。把這含義的“呂”與“露天大風”聯繫起來,便生出了“由風彈奏,由呂校音”的想法。不管如何,我必須挺身而出了。

我走出室內温泉,走向那扇朝向東方的門。站在門邊就感覺到了寒氣,另外兩位女子驚奇地望着我。試想在隆冬的北海道,去露天温泉,實在需要點勇氣啊。我猶豫片刻,還是將門推開。這一推我幾乎讓雪花給嚇住了,寒氣和雪花匯合在一起朝我襲來,我身上卻一絲不掛。而我不想再回頭,尤其有人望着我的時候,我是絕不肯退卻的。我朝前走去,將門關上。

我全身的肌膚都在呼吸真正的風、自由的風。池子周圍落滿了雪。我朝温泉走去,我下去了,慢慢地讓自己成為温泉的一部分,將手撐開,舒展開四肢。坐在温泉中,猶如坐在海底的苔蘚上,又滑又温存,只有頭露出水面。池中只我一人,多安靜啊。天似亮非亮,那天就有些幽藍,雪花朝我襲來,而温泉裏卻暖意融融。池子周圍有幾棵樹,樹上有燈,因而落在樹周圍的雪花是燦爛而華美的。

我想我的筆在這時刻是蒼白的。直到如今,我也無法準確表達當時的心情,只記得不遠處就是一座山,山坡上錯落有致地生長着松樹和柏樹,三股泉水朝下傾瀉,琤琤有聲。中央的泉水較直,而兩側的面積較大,極像個打漁人戴着斗笠站在那。一邊是雪,一邊是泉水,另一邊卻結有冰柱(在水旁的巖石上),這是我所經歷的三個季節的景色,在那裏一併看到了。我呼吸着新鮮潮濕而浸滿寒意的空氣,感覺到了空前的空靈。也只有人,才會為一種景色,一種特別的生活經歷而動情。

我所感受到的是什麼?是天堂的絕唱?那無與倫比的傷懷之美啊!我以為你已經背棄了我這滿面塵垢的人,沒想到竟在異國他鄉與你驚喜地遭逢,你帶着美遠走天涯後,傷懷的我仍然期待着與你重逢。

去年九月上旬,我意外地因為心動過速和痢疾而病倒了。一個人躺倒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傷感而絕望,窗外的陽光再燦爛都覺得是多餘的。我盼望有一個機會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在城市裏我已經疲憊不堪。九月二十日,大病初癒的我終於踏上了一條豪華船。歷時十天的旅行開始了。省人大的領導考察沿江大通道,加上新華社、《光明日報》的兩位記者和我的一位領導及同事陪同,不過二十人。船是“黑龍江”號,整潔而舒適。我們白天在甲板眺望風景,看銀色水鳥在江面上盤桓,夜晚船泊岸邊,就宿在船上。船到達邊境重鎮撫遠,停留一天後,第二天正午便返航了。那時船正行駛在黑龍江上,岸兩側是兩個國度:中國和俄羅斯。是時俄羅斯正在內亂,但葉利欽很快控制了局面。那是九月二十五日的黃昏,飯後我獨自來到船頭的甲板。秋涼了,風已經很硬了,落日已盡,天邊湧動着轟轟烈烈的火燒雲,映紅了半面江水。這時節有一羣水鳥忽然出現在船頭不遠處,火燒雲使它們成為赤色。它們帶着水汽朝另一岸飛去,我目隨着它們,突然發現它們身上的紅色在瞬間消失了,俄羅斯那岸的天空月白風清,水鳥在那裏重現了單純的本色。真是不可思議,一面是灰藍的天空和半輪淡白的月亮,另一側卻是紅霞漫卷。船長在駕駛室發現了我,便用擴音器送出來一憂鬱纏綿令人心動的樂曲。我情不自禁地和着樂曲獨自舞蹈起來。我旋轉着,領略着這紅白相間的世界的奇異之美。我長髮飄飄,那一時刻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女巫。沒有誰來打擾我,陪伴我舞蹈的,除了如臨仙界的音樂,便是江水、雲霓、月亮和無邊無際的風了。傷懷之美在此時突然撞入我的心扉,它使我忘卻了庸俗嘈雜的城市和自身的一切疾病。我多想讓它長駐心中,然而它棲息片刻就如裊裊輕煙一般消失了。

傷懷之美為何能夠打動人心?只因為它浸入了一種宗教情懷。一種神聖的不可侵犯的憂傷之美,是一個帝國的所有黃金和寶石都難以取代的。我相信每一個富有宗教情懷的人都遇見過傷懷之美,而且我也深信那會是人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幾次珍貴片斷,能成為人永久回憶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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