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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文《原道》原文及作品賞析

文言文《原道》原文及作品賞析

【作品介紹】

文言文《原道》原文及作品賞析

《原道》是韓愈的一篇著名哲學論文,選自《昌黎集》卷一一《雜著》之中。韓愈所謂道,指儒家的仁義之道,而“原”是推求的意思。這篇文章的主題是反對道家與佛教,提倡儒學。從古至今大凡論述儒學者好將儒學之道解釋得深奧莫測,藉以表示學問的高深。韓愈則深入而淺出,只從衣、食、住説起,去透析仁義道德,令人不甚費勁卻已理解。而其氣勢卻正如吳調侯、吳楚材評語所説:“山走海飛,發先儒所末發,為後學之階梯”。韓愈才是真正領會儒學真諦者。

【原文】

原道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1],由是而之焉之謂道[2],足乎己而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兇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3],孑孑為義[4],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雲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5],佛於晉、魏、樑、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則歸於墨[6];不入於老,則歸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7]。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説,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説,樂其誕而自小也[8],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9]。不惟舉之於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説,其孰從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慾聞。古之為民者四[10],今之為民者六[11]。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12]。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飢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13]。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14],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15]。相欺也,為之符、璽、鬥斛、權衡以信之[16]。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鬥折衡,而民不爭。”[17]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18],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19],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20]。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21]。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聖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飢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22]:“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飢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23]:“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24],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25],進於中國則中國之[26]。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27]。”《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28]”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29]?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行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效焉而天神假[30],廟焉而人鬼享[31]。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32],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33],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説長。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34]。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35],其亦庶乎其可也[36]。”

——選自《四部叢刊》本《昌黎先生集》

【註釋】

[1]宜:合宜。《禮記·中庸》:“義者,宜也。”[2]之:往。[3]煦煦(xǔ許):和藹的樣子。這裏指小恩小惠。[4]孑孑(jié潔):瑣屑細小的樣子。[5]黃老:漢初道家學派,把傳説中的黃帝與老子共同尊為道家始祖。[6]楊:楊朱,戰國時哲學家,主張“輕物重生”、“為我”。墨:墨翟,戰國初年的思想家,主張“兼愛”、“薄葬”。《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7]汙(wū污):污衊,詆譭。[8]誕:荒誕。自小:自己輕視自己。[9]云爾:語助詞,相當於“等等”。關於孔子曾向老子請教,《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及《孔子家語·觀周》都有記載。[10]四:指士、農、工、商四類。[11]六:指士、農、工、商,加上和尚、道士。[12]資:依靠。焉:代詞,指做生意。[13]宮室:泛指房屋。[14]宣:宣洩。湮(yān煙)鬱:鬱悶。[15]強梗:強暴之徒。[16]符:古代一種憑證,以竹、木、玉、銅等製成,刻有文字,雙方各執一半,合以驗真偽。璽(xī西):玉製的印章。鬥斛:量器。權衡:秤錘及秤桿。[17]以上幾句語出《莊子·胠篋》。《老子》也説:“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18]其:指佛家。[19]而:爾,你。下同。[20]“清淨寂滅”:佛家以離開一切惡行煩擾為清淨。《俱舍論》卷十六:“諸身語意三種妙行,名身語意三種清淨,暫永遠離一切惡行煩惱垢,故名為清淨。”寂滅:梵語“湼槃”的意譯。指本體寂靜,離一切諸相(現實世界)。《無量壽經》:“超出世間,深樂寂滅。”[21]三代:指夏、商、週三朝。黜(chù處)貶斥。[22]其:指道家。[23]傳(zhuàn撰):解釋儒家經典的書稱“傳”。這裏的引文出自《禮記·大學》。[24]天常:天性。[25]夷:中國古代漢族對其他民族的通稱。[26]進:同化。[27]經:指儒家經典。二句出自《論語·八佾》。[28]引文見《詩經·魯頌·閟宮》。戎狄:古代西北方的少數民族。膺:攻伐。荊舒:古代指東南方的少數民族。[29]幾何:差不多。胥:淪落。[30]郊:郊祀,祭天。假:通“格”,到。[31]廟:祭祖。[32]文:周文王姬昌。武:周武王姬發。周公:姬旦。孟軻:戰國時鄒(今山東鄒縣)人。孔子再傳弟子,被後來的儒家稱為“亞聖”。[33]荀:荀子,名況,又稱荀卿、孫卿。戰國末年思想家、教育家。揚:揚雄(約前53——公元18),字子云,西漢末年文學家、思想家。[34]廬:這裏作動詞。其居:指佛寺、道觀。[35]鰥(guān關):老而無妻。獨:老而無子。[36]庶乎:差不多、大概。

【譯文】

博愛叫做仁,合宜於仁的行為叫做義,從仁義再向前去的叫做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賴外界的叫做德。仁和義是意義確定的名詞,道和德是意義不確定的名詞,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和凶德。老子輕視仁義,並不是詆譭仁義,而是由於他的觀念狹小。好比坐在裏井看天的人,説天很小,其實天並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認為仁,把謹小慎微認為義,他輕視仁義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説的道,是把他觀念裏的道當作道,不是我所説的道。他所説的德,是把他觀念裏的德當作德,不是我所説的德。凡是我所説的道德,都是結合仁和義説的,是天下的公論。老子所説的道德,是拋開了仁和義説的,只是他一個人的説法。

自從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後,秦始皇焚燒詩書,黃老學説盛行於漢代,佛教盛行於晉、魏、樑、隋之間。那時談論道德仁義的人,不歸入楊朱學派,就歸入墨翟學派;不歸入道學,就歸入佛學。歸入了那一家,必然輕視另外一家。尊崇所歸入的學派,就貶低所反對的學派;依附歸入的學派,就污衊反對的學派。唉!後世的人想知道仁義道德的學説,到底聽從誰的呢?道家説:“孔子是我們老師的學生。”佛家也説:“孔子是我們老師的學生。”研究孔學的人,聽慣了他們的話,樂於接受他們的荒誕言論而輕視自己,也説“我們的老師曾向他們學習”這一類話。不僅在口頭説,而且又把它寫在書上。唉!後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關於仁義道德的學説,又該向誰去請教呢?

人們喜歡聽怪誕的言論真是太過份了!他們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結果,只喜歡聽怪誕的言論。古代的人民只有四類,今天的人民有了六類。古代負有教育人民的任務的,只佔四類中的一類,今天卻有三類。務農的一家,要供應六家的糧食;務工的一家,要供應六家的器用;經商的一家,依靠他服務的有六家。又怎麼能使人民不因窮困而去偷盜呢?

古時候,人民的災害很多。有聖人出來,才教給人民以相生相養的生活方法,做他們的君王或老師。驅走那些蛇蟲禽獸,把人們安頓在中原。天冷就教他們做衣裳,餓了就教他們種莊稼。棲息在樹木上容易掉下來,住在洞穴裏容易生病,於是就教導他們建造房屋。又教導他們做工匠,供應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導他們經營商業,調劑貨物有無;發明醫藥,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進人與人之間的恩愛感情;制定禮節,以分別尊卑秩序;製作音樂,以宣洩人們心中的鬱悶;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懶散的人;制定刑罰,以剷除那些強暴之徒。因為有人弄虛作假,於是又製作符節、印璽、鬥斛、秤尺,作為憑信。因為有爭奪搶劫的事,於是設置了城池、盔甲、兵器來守衞家國。總之,災害來了就設法防備;禍患將要發生,就及早預防。現在道家卻説:“如果聖人不死,大盜就不會停止。只要砸爛鬥斛、折斷秤尺,人民就不會爭奪了。”唉!這都是沒有經過思考的話罷了。如果古代沒有聖人,人類早就滅亡了。為什麼呢?因為人們沒有羽毛鱗甲以適應嚴寒酷暑,也沒有強硬的爪牙來奪取食物。

因此説,君王,是發佈命令的;臣子,是執行君王的命令並且實施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產糧食、絲麻,製作器物,交流商品,來供奉在上統治的人的。君王不發佈命令,就喪失了作為君王的權力;臣子不執行君王的命令並且實施到百姓身上,就失去了作為臣子的職責;百姓不生產糧食、絲麻、製作器物、交流商品來供應在上統治的人,就應該受到懲罰。現在佛家卻説,一定要拋棄你們的君臣關係,消除你們的父子關係,禁止你們相生相養的辦法,以便追求那些所謂清淨寂滅的境界。唉呀!他們也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後,沒有被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貶斥。他們又不幸而沒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沒有受到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導。

五帝與三王,他們的名號雖然不同,但他們之所以成為聖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這些事情雖然各不相同,但它們同樣是人類的智慧。現在道家卻説:“為什麼不實行遠古的無為而治呢?”這就好象怪人們在冬天穿皮衣:“為什麼你不穿簡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們餓了要吃飯:“為什麼不光喝水,豈不簡單得多!”《禮記》説:“在古代,想要發揚他的光輝道德於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國家;要治理好他的國家,一定要先整頓好他的家庭;要整頓好他的.家庭,必須先進行自身的修養;要進行自我修養,必須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須先使自己具有誠意。”可見古人所謂正心和誠意,都是為了要有所作為。現在那些修心養性的人,卻想拋開天下國家,滅絕天性,做兒子的不把他的父親當作父親,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上當作君上,做百姓的不做他們該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對於採用夷狄禮俗的諸侯,就把他們列入夷狄;對於採用中原禮俗的諸侯,就承認他們是中國人。《論語》説:“夷狄雖然有君主,還不如中國的沒有君主。”《詩經》説:“夷狄應當攻擊,荊舒應當懲罰。”現在,卻尊崇夷禮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政教之上,那麼我們不是全都要淪為夷狄了?

我所謂先王的政教,是什麼呢?就是博愛即稱之為仁,合乎仁的行為即稱為義。從仁義再向前進就是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賴外界的叫做德。講仁義道德的書有《詩經》、《尚書》、《易經》和《春秋》。體現仁義道德的法式就是禮儀、音樂、刑法、政令。它們教育的人民是士、農、工、商,它們的倫理次序是君臣、父子、師友、賓主、兄弟、夫婦,它們的衣服是麻布絲綢,它們的居處是房屋,它們的食物是糧食、瓜果、蔬菜、魚肉。它們作為理論是很容易明白的,它們作為教育是很容易推行的。所以,用它們來教育自己,就能和順吉祥;用它們來對待別人,就能做到博愛公正;用它們來修養內心,就能平和而寧靜;用它們來治理天下國家,就沒有不適當的地方。因此,人活着就能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死了就是結束了自然的常態。祭天則天神降臨,祭祖則祖先的靈魂來享用。有人問:“你這個道,是什麼道呀?”我説:“這是我所説的道,不是剛才所説的道家和佛家的道。這個道是從堯傳給舜,舜傳給禹,禹傳給湯,湯傳給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傳給孔子,孔子傳給孟軻,孟軻死後,沒有繼承的人。只有荀卿和揚雄,從中選取過一些但選得不精,論述過一些但並不全面。從周公以上,繼承的都是在上做君王的,所以儒道能夠實行;從周公以下,繼承的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們的學説能夠流傳。那麼,怎麼辦才能使儒道獲得實行呢?我以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傳;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須把和尚、道士還俗為民,燒掉佛經道書,把佛寺、道觀變成民房。闡明先王的儒道以教導人民,使鰥夫、寡婦、孤兒、老人、殘廢人、病人都能生活,這樣做也就差不多了。(黃素芬譯註施蟄存參定)

【解析】

陳寅恪先生在《論韓愈》一文結尾處總結説:“綜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前後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後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於政治、社會、經濟者如此,關於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前啟後、轉舊為新關捩點之人物也。”這段話精闢地概括了唐代歷史文化的基本趨向,指出了韓愈在唐宋時期儒學更新運動中的重要地位。韓愈畢生致力於弘揚、改造儒學,他的這種努力在理論上集中體現在他的“五原”等著作中,而《原道》一文是他儒學思想的綱領。

在《原道》中,韓愈開宗明義地提出了他對儒道的理解:“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為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以此為據,他批評了道家舍仁義而空談道德的“道德”觀。他回顧了先秦以來楊墨、佛老等異端思想侵害儒道,使仁義道德之説趨於混亂的歷史,對儒道衰壞、佛老橫行的現實深表憂慮。文章以上古以來社會歷史的發展為證,表彰了聖人及其開創的儒道在歷史發展中的巨大功績,論證了儒家社會倫理學説的歷史合理性,並以儒家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為對比,批評了佛老二家置天下國家於不顧的心性修養論的自私和悖理,揭示了它們對社會生產生活和綱常倫理的破壞作用,提出了“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的具體措施。

韓愈的這篇文章在歷史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晚唐的皮日休熱情地讚揚韓愈:“蹴楊墨於不毛之地,蹂釋老於無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並請求於太學立其位配饗孔子。宋代早期的理學先驅石介著《尊韓》一文,極力推尊韓愈及其《原道》:“噫! 伏羲氏、神農氏、黃帝氏、少昊氏、顓頊氏、高辛氏、唐堯氏、禹、湯氏、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聖人,孔子為聖人之至;噫! 孟軻氏、荀況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五賢人,吏部為賢人之卓。不知更幾千萬億年,復有孔子;不知更幾千百數年,復有吏部。孔子之《易》、《春秋》,自聖人來未有也;吏部《原道》、《原仁》、《原毀》、《行難》、《禹問》、《佛骨表》、《諍臣論》, 自諸子以來未有也。嗚呼至矣!”在《讀原道》一文中,他更明確地提出:“餘不敢廁吏部於二大聖人之間,若箕子、孟軻,則餘不敢後吏部。”置韓愈於孟子之上,真可謂推崇備至了。

然而隨着理學的進一步發展,對於韓愈及其《原道》批評的意見逐漸多了起來。張耒的《韓愈論》説,“韓退之以為文人則有餘,以為知道則不足”,批評其《原道》“是愈於道,本不知其何物”,並引用韓愈批評荀子和揚雄的話,説韓愈於儒道同樣是“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 。此後理學的代表人物程頤、朱熹也都對《原道》有所批評。程頤雖肯定《原道》“大意盡近理”,但表述卻有問題,而且“《原道》卻只説到道,元未到得《西銘》意思”[。朱熹的意見與程頤相近,一方面説“《原道》中説得仁義道德煞好,但是他不去踐履玩味,故見得不精微細密” 。宋儒對於韓愈的批評還主要是學理上的,及至清末,嚴復為反對君主專制、宣傳民主精神,著《闢韓》一文,其中對韓愈的批評便由學術轉至社會政治思想方面,而且指責也嚴厲起來。他説韓愈的《原道》極力推尊君主,“韓子務尊其尤強梗最能欺奪之一人,使安坐而出其為所欲為之令”,而對民眾“少不如是焉則誅”,這是“知有一人而不知有億兆也”,故較孟子的“民本”思想為退步。解放後的韓愈研究中,諸如此類對《原道》等作品的社會學角度的批評也一度頗為流行。然而,我們對《原道》寫作的社會文化背景和文本中體現出的學術趨向稍做考察,就可以看出,宋儒的理學固然比韓愈精微高明,但實際上卻是由韓愈等人代表的儒學更新思潮發展光大而來,因而對韓愈的苛責近乎數典忘祖;而嚴復式的社會學批評則不免有斷章取義、無的放矢之嫌。

安史之亂是唐代社會盛衰的分水嶺,經過戰亂,社會經濟遭到了沉重打擊,生民困竭,田園荒穢,河南、山東一帶竟至荊榛千里,荒無人煙。尤為嚴重的是,安史舊部割據一隅,不申户口、不納賦税、不接受中央政府委派的官員,儼然成為唐王朝的國中之國。藩鎮之間為爭奪土地、人口,時相侵擾,戰事屢起。他們並且徵兵修城,積極準備對抗朝廷,而朝廷增一兵、浚一城都會引起藩鎮的不滿和怨恨。朝廷為了抑制藩鎮,不得不設立新的軍鎮,更加重了財政上的負擔。元和元年(807) 宰相李吉甫撰《元和國計簿》,據其統計,當時藩鎮割據地區及其相鄰軍鎮有15 道71 州不申户口,國家賦税仰仗東南8 道49 州。“天下兵仰給縣官者八十三萬餘人,比天寶三分增一,大率二户資一兵”。強藩割據使中央在政治、軍事、經濟上都陷入了危機,成為社會最突出的問題。

在意識形態領域裏,唐前期對儒、釋、道三家有時雖採取行政手段予以干涉,但總體上看,是容許三教並存發展的。唐初統治者尊崇道教,高祖李淵、太宗李世民都認老子為李姓祖先,高宗封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玄宗開元末年,命兩京及各州修玄元皇帝廟,後又在老君像旁塑上玄宗自己的像奉侍左右。設立崇玄館,讓館生研習《老子》、《莊子》、《列子》、《文子》等道家著作,館生可以通過道舉考試取得進身之資。唐代不少人,包括玄宗本人都曾為《老子》作注,有些注本如李榮的《老子注》,極力突出道教的治國之用,表現出積極干預政治的願望。道教靠着李姓政權的支持,一度在三教中佔據了主導地位。佛教從東漢時傳入中土,魏晉南北朝時期得到了迅速發展,在社會各階層都有着廣泛的基礎。武則天稱帝時,為了報答佛教徒對她的輿論支持,大力倡導佛教,廣度僧眾。安史之亂後,代宗、憲宗等幾代皇帝都佞佛,許多人為逃避賦税而遁入佛門,佛教僧眾的數量急劇增加。不僅如此,唐代的佛教流派眾多,其理論體系亦日趨精密,其本體論、心性論、認識論等所表現出的理論思維水平也已超過了儒學。南宗禪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相標榜,它的迅速崛起和風靡,標誌着中國佛學已完成了自身的革命,從而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在佛道兩教咄咄逼人的氣勢面前,儒學則顯得陳腐而無生氣。唐初統治者曾有意提倡儒學,命孔穎達等撰《五經正義》頒行天下,以統一南北經學。這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王朝大一統的要求,但也形成了唐前期儒學重章句訓詁、守經傳註疏的習氣,侷限了儒學在義理方面的思考和發展。唐代的明經、進士考試都考儒家經典,但明經側重於帖經,進士實側重於詩賦,以至於應進士舉者“六經則未嘗開卷,三史則皆同掛壁”,明經也只務記誦帖括,罕能通經之奧義者。相對於日趨精密的佛學禪思,儒學在理論思維上殊少發展,而漸趨於下風。在政權穩定的唐前期,這種欠缺還並不顯得突出,及至王權衰落的唐後期,其固陋已不足於維護局面了。因而對儒學加以改造,使其重新佔據意識形態的主導地位,併為強化中央集權尋求理論上的依據,成為儒學面臨的急迫的時代課題。明乎此《, 原道》在學術思想和社會政治方面的意義就不言而喻了。

早在韓愈之前,經學領域的變革已經在暗暗滋長了。史學家劉知幾曾著《疑古》、《惑經》,指責《尚書》“求其前後,理甚相乖” (卷十三) ,就連孔夫子在與弟子的應答中“, 頗亦互聞得失”,其所著之《春秋》,也頗有令人不解之處 (卷十四) 。然而劉知幾對經典的懷疑在當時的學術氛圍中,只是極個別的行為,因而招致了壓制和批評。直到安史之亂後,人們痛定思痛,才開始對唐代前期的思想學術加以認真的反思,導致了儒學風氣的逐漸轉變。啖助、趙匡、陸淳的《春秋》學擺脱傳注束縛,依經駁傳,以公羊家“微言大義”之説解説《春秋》,試圖達到解決時代政治問題的目的。韓愈的朋友盧仝也是“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卷五) 。他們雖不像劉知幾那樣倡言疑經,但已顯然超出了傳統義疏之學的範圍。在這種學術風氣下,再加上南宗禪風的感發,韓愈的《原道》等作便“直指人倫,掃除章句之繁瑣” ,擺脱了漢唐儒學傳注義疏的傳統形態,針對時代的現實問題,以先秦儒家的社會倫理觀為依據,自由展開議論。這對於宋儒一空依傍、自由説經的風氣,無疑具有開創之功。

《原道》最引人注目之處,在於提出了一個“道統”的授受體系。韓愈在重申了儒家的社會倫理學説後,總結説:“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宋儒所樂道的“道統”的形態即由此而來。關於韓愈的“道統”説,陳寅恪先生曾經指出,它一方面是受了《孟子》卒章的啟發,一方面也受到了禪宗傳法世系的影響。在佛教各宗派中,禪宗晚出,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和權威,它提出了所謂“教外別傳”“, 以心印心”的傳法方式,建立了一個一脈相傳的傳法世系。韓愈為了與佛教相對抗,便提出了一個更為源遠流長的儒道的授受體系,試圖以中土的“道統”壓倒來自夷狄的“法統”。關於這一點,黃雲眉先生曾提出異議,其依據是韓愈在《送浮屠文暢師序》中,在重述了這個道統的傳授體系後,曾反問説:“今浮屠者,孰為而孰傳之也?”(卷二十)韓愈的道統既然是從禪宗那裏模仿來的,這樣的反問豈不是毫無意義了?在我們看來,韓愈生活的時代,禪宗已經大行,韓愈對其傳説世系當然會有所聞,從中受到感發也是完全可能的。韓愈對文暢的反問,着重點不在於佛教傳授是否具有統緒,而在於強調佛教法統之不正,和他《原道》中批評習佛者“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其用意是完全相同的。

在韓愈的道統體系中,孟子是他承認的最後一位傳人。不僅如此,在其他許多文章中,韓愈都表現了對孟子由衷的敬意。在《送王秀才序》中,他説:“自孔子沒,羣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卷二十)《讀荀》中説:“始吾讀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以為孔子之徒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 (卷十一)《與孟尚書書》中説:“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袵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卷十八) 諸如此類的話在韓愈文集中所在多有。指出這一點是有意義的。著名經學史家周予同先生曾説《, 孟子》一書在唐宋時代經歷了一個自子部上升到經部的“升格運動”。代宗寶應二年(763) ,楊綰已經請求把《論語》、《孟子》、《孝經》兼為一經, 用於科舉 ;仁宗嘉祐六年(1061) ,刻印《孟子》石經;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中《孟子》已列入經部。在這個過程中,韓愈的大力表彰起到了關鍵作用,宋儒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韓愈認識孟子的。那麼一向被舊史家認為是性情倔強的韓愈,為何獨獨對孟子低首折心呢? 這一方面,固然與他們所處的時代有關。孟子時,楊墨橫流,孟子奮然以維護儒道為己任,辟邪説,難壬人,在儒學發展中起到了承前啟後的作用;韓愈生活的唐代後期,佛老氾濫,嚴重威脅了儒學的權威,所以他亦欲效法孟子,“障百川而東之,挽狂瀾於既倒”。因而他對於孟子有着一種深刻的認同之感。另一方面,也與當時儒學發展的動向有關。漢代儒學建立的以綱常禮教外在力量制約人們行為的倫理政治體系,至唐後期在戰亂和異端思想的雙重打擊下,已趨於解體。所以,韓愈稍前和同時的一些政治家、思想家,如楊綰、權德輿、陸贄等人,已開始從較重視個體內在修養的儒家經典中,尋求重構儒學政治體系的可能性,於是《孟子》、《中庸》、《大學》逐漸為人重視。《原道》中引用《大學》“修齊治平”的學説,以駁斥佛老為修養心性而置國家社會於不顧的悖理,也同樣表現了儒學的這種動向。所以陳寅恪先生説《原道》中這段文字是“吾國文化史上最有關係之文字”,因為它把“抽象之心性與具體之政治社會組織可以融會無礙,既儘量談心説性,兼能濟世安民”。將外在社會政治結構的基礎建立在個體心性自覺的基礎之上,這正是宋代儒學的發展方向。

《原道》最直接的打擊對象是佛老,韓愈所要誅的“民”,也是士農工賈四民之外的佛老二民,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嚴復等人從這個角度對《原道》的指責顯然是不合適的。韓愈從國計民生的角度指責佛老破壞了社會的生產和生活,這種基於現實功利的批判無疑是有力的。唐代的僧道不納賦税,不服徭役,所以逃丁避罪者,並集於寺觀,“至武宗會昌滅佛時,官度僧尼已達二十六萬多人” (卷十七) ,寺廟廣佔田產財富“, 十分天下之財,而佛有其七八”(卷一0一) ,對社會的政治經濟生活確實危害極大。但韓愈對佛老的批判在理論上則顯得簡單而粗疏,他一則以儒家“修齊治平”的觀念批判佛老外天下國家於不顧,二則以儒家“尊王攘夷”的觀念批評習佛者“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但他並沒能就《大學》中“修齊治平”的理論加以展開,從而在漢儒體系趨於瓦解後為人們尋求到新的安身立命之處,因而很難使人心服,這是受儒學發展程度侷限的結果。在義理上相對滯後的儒學,只有吸取佛教義理的精髓,才能最終超越佛學。韓愈平生以闢佛自任,但他在思想方式上已不自覺地感染到了佛學,與他同時的柳宗元、李翱等人則自覺地援佛入儒,而這項事業的最終完成也有待於宋儒的努力。

《原道》強調“君君臣臣”的等級秩序,還隱隱地將矛頭指向了另一個強大的對手———藩鎮。對於這一點,陳寅恪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已經揭示。他認為,韓愈在文章中屢申“夷夏之大防”,其中實包含着對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局面的深憂,因為安史是“西胡雜種,藩鎮又是胡族或胡化的漢人”。此説雖有理,似略顯迂。相比之下,倒是蔣凡先生之説更為顯明。《原道》中説:“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誅。”藩鎮割據之地,朝廷政令不行,租賦不入,這樣的亂臣賊子,正在可誅之列。只是由於當時藩鎮勢力正熾,才不得已以曲筆加以誅伐。《原道》之作,實有着強烈的干預現實的用心。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韓愈的道統思想雖在理論上還不成熟,但卻顯示了唐代後期儒學的發展趨勢,顯示了儒學為適應時代變化而進行的努力。因而《, 原道》一文在儒學發展史上確是一篇不可忽視的重要文章。

【作者小傳】

韓愈(公元768—825年),字退之,孟州河陽(今河南孟縣)人,唐代傑出的文學家,與柳宗元創導古文運動,主張“文以載道”,復古崇儒,抵排異端,攘斥佛老,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韓愈出身於官宦家庭,從小受儒學正統思想和文學的薰陶,並且勤學苦讀,有深厚的學識基礎。但三次應考進士皆落第,至第四次才考上,時二十四歲。又因考博學宏詞科失敗,輾轉奔走。唐德宗貞元十二年(796)起,先後在宣武節度使董晉、徐州節度使張建封幕下任觀察推官,其後在國子監任四門博士。貞元十九年(803年),升任監察御使。這一年關中大旱,韓愈向德宗上《論天旱人飢狀》,被貶為陽山縣令。以後又幾次升遷。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上《論佛骨表》,反對佞佛,被貶為潮州刺史。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召回長安,任國子祭酒,後轉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後世稱為“韓吏部”。死後諡號“文”,故又稱為“韓文公”。有《韓昌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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