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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八仙桌有關的幾個規矩散文

與八仙桌有關的幾個規矩散文

我記得,我們家最老的傢什,是一本叫作《搜神記》的書,聽爺爺説,那是他做賬房先生時別人送的,除此就是一把算盤,還有一把琵琶琴。後來,書燒掉了,琵琶琴砸掉了,算盤算是留下了。除此之外,就是一張八仙桌,但就是這張八仙桌,也不是紅木料作,是普通的榆樹做的,品相有點破損,像一堆水泥疙瘩,很沉、很重,也很牢固,搬動時要兩個人一起出力抬的,偷半點懶也不行,所以搬動了,父親和爺爺兩個人一起喊“起”的,我即使插手,也是在角上搭一把,裝個樣子而已。雖然重,但這八仙桌几乎是天天要搬的,在爺爺眼裏,吃飯是神聖的、莊嚴的,是對天地的敬重,搬一張八仙桌放在地上,桌面擦清爽,然後飯菜端上去,看上去是一個儀式,這個儀式除了對天地表示尊崇以外,餘下來就是對糧食的敬重與愛惜,所以搬八仙桌的時候,作孩子的我們都是豎立在旁邊,緘口不説話的。

與八仙桌有關的幾個規矩散文

八仙桌為什麼要搬,因為八仙桌平時是放在靠牆的邊上的。放在客堂的中央,會影響大人做家務的,孩子走出走進,八仙桌稜角分明也不安全,只有吃飯時辰,吃飯開始到吃飯結束,人的走動不倉促,步態放慢了,比較文雅了。村子裏,這段時間所有人家,不管貧富,不計優劣,總有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端端正正,擺放堂屋的中央上沿一點,直對兩扇敞開的大門,大門外就是掃得非常清爽的場地。八仙桌的周圍一律沒有椅子,都是長條的木凳,緊挨着八仙桌的四隻腳、四條邊。上桌前,長凳可以小心翼翼地挪開,挪開後又要一字整齊,不能一頭朝外,一頭朝裏。人坐下去後,不能將屁股放到凳子的沿外,人要正襟危坐,臉上不能笑嘻嘻。吃飯了,一家人就此靜靜地圍繞着八仙桌旁邊,像一個緊密團結的中心,簡單而又樸實,緊張而又嚴肅,團團攏攏,只有待有人盛飯去了,父母添菜去了,氣氛有所緩解,那時人就開始隨便些了,可以説幾句飯食優劣的閒話。大家感覺,虔誠是必要的,莊重是需要的,但只能是一時的,否則飯會吃不香的,菜會吃不出味的。

但有些莊重確實是永遠的,永遠需要的。我十歲了,爺爺,父母到田裏幹活,回來時天已經墨黑了,這燒飯燒菜的任務就落到了以我為首的孩子手裏,燒好飯菜後,我們自然想到搬八仙桌,兄妹四個,呼幺喝六、哼哼哈哈,一人一隻桌腳,辛辛苦苦地將八仙桌搬到了場地,一切都按照大人們的習慣之意,只等待大人們回家吃飯。爺爺回來了,從井邊衝了涼,來到了八仙桌邊,坐下,少頃,慢慢地端起來飯碗,將飯碗靠近嘴巴,父母也端起來飯碗。突然,爺爺的目光不動了,落在八仙桌的桌面上,爺爺突然放下飯碗,一聲斷喝:把飯菜端走。什麼事情?父母親莫名其妙,爺爺説:闖禍了,是方向錯了。什麼方向?爺爺指了指八仙桌桌面的縫隙説,是東西向了。我們一看,桌縫確實是東西向的,父母的臉上掠過一陣慌亂驚恐的神情,沒有説話了,立馬動手將飯菜端走,掀動桌子,將桌縫的方向移到了南北方向,舒緩了一口氣,坐下,看見爺爺再次端起飯碗,他們也慢慢地端起飯碗,母親才對我説:吃飯吧。那次過去了,我記住了八仙桌的桌縫方向,一定要順上沿由上而下直線擺置,切忌橫擺。我當時不理解為什麼不可以另一種的擺法,但不理解是一回事,我後來的擺法卻是完全按照大人意思的,直到今天也是。

許多的事情不理解是因為不需要理解,你照着做就對了,桌縫就是,座位也應該這樣。八仙桌周圍也是不能胡亂坐人的。八仙桌共有四方,每方限坐兩人,共設八個標準席位,東北角的位置永遠屬於尊敬的長輩的,有點主桌的味道。有一次姑母姑父來了,父母親忙了半天,開飯了,姑母對我説,孩子坐吧。我坐到了姑母身邊。母親就朝我使眼色。我不懂。姑母説:不要緊的,自家人。母親説:不可以。叫我坐到別處去。後來,姑父先坐上那隻位置,姑母坐在姑父身邊,北沿口緊挨着姑母姑父的是父親,上沿是爺爺,姑母是他的女兒,自然靠得近些。我只能靠在爺爺的旁邊,我的三個妹妹依次靠在我的身邊,而我的母親在灶上忙着,她的位置是在父親旁邊的,空着。這些做法是按照了長幼、輩分之別的。我當時不明白,總感覺父母平時愛我們,但一碰到吃飯座位的事情,總是把我們放在一邊,而且不容反駁。這是為什麼?後來理解了,這是要我們尊敬長輩。尊敬長輩先從吃飯開始,從座位開始,從小事開始。座位確實是重要的,當我工作以後,發現這座位的坐法還不單單有長幼、輩分的區別,而且還有大領導小領導之分了,表示的是尊敬,但尊敬得有點複雜了。

其實,複雜也是一種感覺,用的時間長了,次數多了,就會成為一種習慣,一種必然。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進一步證明,這一切都是應該的',因為八仙桌不單單屬於是家裏的,而且也屬於左鄰右舍的。左鄰右舍一旦家裏有事,需要大量的八仙桌,怎麼辦?就要借,我們家的八仙桌經常被人借去的,被人借去是一種光榮,因為借的人家想到了你,證明看得起你。借去幹什麼?也是派吃飯的用場,但這吃飯大有講究,有的是吃豆腐飯。村裏的人不斷地死去,村裏的人也不斷地出生,出生一直比死去的多,但不管是死還是生,還有結婚的,都有一個排場,都需要八仙桌,都需要人去吃飯。村裏的人就像一家人,一家有事,全村相幫,紅白喜事都一樣,悲傷了都要去悲傷,喜慶了都要去喜慶,都悲傷都喜慶最後的收場都在飯桌上,都在八仙桌上。那個時候,八仙桌的擺法就看出來了。有一次,我去喪家吃飯,確定自己看見了八仙桌的縫線是東西向的,用手指着讓母親看,母親看見,用手捂住了我的嘴,輕聲而又堅定地説:是這樣放法,對的,別説。我突然想起過以前爺爺臉色鐵青,父母親神色詭異的樣子,原來我那時的做法是在觸自己黴頭,懂了。那麼今天呢?問母親,母親搖頭,我也不問了,這算是習俗吧,習俗就是習俗,平常人不需要知道道理,但需要知道做法,因為做法中隱含着吉利與小不吉利的區別,大家都希望吉利,死了人的人家還是希望自己未來的日子過得順當些的。

做喜事的人家,所有的八仙桌排成一個長陣,東西放兩隻,南北放六隻,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很大的戲台,特別有氣勢。中間隔了一個公尺左右的弄堂,便於端飯端菜人走路,好讓他們盛飯添菜。喜事吃飯,來的人坐下後,可以大口喝茶,可以大聲聊天,可以大步走路,東家都不會計較。我有心查驗了一下,所有的八仙桌縫線都是南北走向的,母親説,別看了,都是看過的,不會錯的。確實不會錯,在營造喜慶的當口,即使是一個農人,也是粗中有細的。事情做好後,還八仙桌了,我看見了還法的不同,喪家還法,那個還八仙桌的人走進宅基或者場地,臉上要有點苦相,或者哭相,衣着還要帶點白布,身上沒有了白布,鞋頭必須是白的。一般只到場地就要把八仙桌卸下來,不能走進人家的客堂,也不能隨意的喝人家的水,説聲謝謝後就要走離人家的,關係最近的也至多雙方説幾句惋惜的安慰話,千萬不能説下次再來借的話的。而喜慶的人家,走進場角就要大聲呼喊,人在嗎?看見人,還要大聲稱呼,臉上要笑嘻嘻,要話多,人家看見你吃力了,相幫你卸下桌子,你説不要,你一定要把桌子騎到客堂中央,而且自己要從桌底下鑽出來,另外要給點小吃的,比如喜糖,喜蛋等等,看見特別年老的人,還要塞個很小的紅包,是用大紅紙頭包着的,最好還要攀談幾句,介紹一下孩子的出生後的長勢,討了媳婦的要説媳婦幾句好話,便於傳過去,然後走人,走時一定要説,下次再來借,這樣説,小孩子容易長大,小媳婦容易生孩子。

樹大分叉,鳥多分家,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們兄妹四個早已各自成家立業,一個大家分成了四個小家,四個家都別離了老家,有的遠些,有的近些,一句話都已經不在八仙桌上吃飯了,但老家的八仙桌仍舊留在老家。現在偶爾回家,看見八仙桌上堆滿了雜什,心裏有點小疙瘩,但是,每次吃飯前,耄耋的雙親總是收拾好八仙桌上的一切,最大或者最小的妹妹會擦拭桌面,桌面很快如新,好了後,幾個人一起抬八仙桌,抬到客堂的中央處,擺好,縫線是專門看一下的,穩妥了,穩當了,才開始上桌吃飯。我們先讓父母坐到了東北角,我坐在母親座位的南上角,大姊妹坐在父座位的北下角,其餘依次分坐,坐的過程有時需要人分派的,分派的過程大家有時會説幾句笑話的,但大家覺得有必要,因為這些做法是做給大家看的,這個看的過程也是教育的過程,是教育我們的子女為人了。父母親有時覺得人多不願意坐,我們就叫我們的子女勸父母,隔代勸的效果很好,父母聽話照辦。我們覺得什麼都可以變化,這大小長幼,輩分無論如何不能隨便變的,父母永遠是父母,永遠是大人,至親大人,孩子就是孩子,就像八仙桌一樣,它永遠是一家人圓融,圓通,圓滿的象徵,象徵必須保護好,繼承好,也用好。象徵的東西在,我們的規矩就在,我們的良心就在,人如此,家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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