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散文

那樣美好的畫面，一生也只得一次。

一生只得一次，亦足夠悠悠回味，無盡歡喜。

二畝方田，是菜園，是果園，亦是花園。田間小小的兩間土屋，屋前的涼棚上，葫蘆和葡萄的藤蔓互相糾纏着，嫩綠的小葉是一色的青翠欲滴，叫人倉促間難分彼此。

涼棚下的空地和壟間的田埂上，一羣青葱一樣茁壯的少男少女，手捧一式白瓷素花的小茶碗，或坐或立，笑語連連。花朵樣的容顏，綴成初夏的陽光裏最好看的風景。

他們是我初入城市讀書時的同窗，都是城裏長大的小兒女，有着淨白肌膚，華衣靚衫。一次又一次地念叨着，要同我回鄉村的田園去看風景，純粹是出於好奇。我的心裏卻多少有些不情願，不是因為自卑，而是，固執地認為他們不會理解我對那片田園的熱愛，怕他們因為鄙薄而生唐突。

到底還是允了，實在抵不過他們軟語温言地纏磨。週末歸家時，同了他們一起回去。父親和母親着實吃了一驚，好一番手忙腳亂。好在都沒有絲毫扭捏，見了母親，嘻笑着爭相問好，嚷着要茶喝。這樣的親熱隨和，即刻消減了母親初時的一絲緊張，忙忙地去燒水泡茶，眼角眉梢都騰起真切的憐愛和歡喜。

並沒有正式的茶葉，母親慣常喝的茶，多是她自己種的小白菊和薄荷，加少許甘草絲煮的。只好依常煮了來，又翻出素日不常用的小茶碗，就着井水一遍又一遍洗了，一人一碗。那樣一大羣，小屋裏是坐不下，田間地頭，就各自隨意了。倒也自在。

午後的陽光清澈而柔軟，碧綠的黃瓜架和蕃茄藤鬱鬱葱葱，都已經開始掛果，各種時令青菜，一壟一壟整齊如列兵，在明媚的光暈裏那樣美，是生命最旺盛時特有的光彩。這本是素日慣見的情景，因多了這樣一羣花樣少年，倒添了別樣韻致，難怪母親忙碌之中也心生歡喜。

彼時內中亦有同我極相契的少年，穿過人羣悄然望去，只覺他身長玉立，乾淨的白襯衫，烏木般黑亮的發，靦腆的笑靨，在陽光下異常地眩目，恍如夢境。因着心裏有了這樣美好的'一幕，以後同他的相處一直都小心翼翼，惟恐錯走一步，招來什麼污言，壞了這份情愫。

至今依然認為，一生的情感中最美好的時刻，當就是初動心的那一瞬間，那樣乾淨那樣單純的喜歡，不染一絲塵埃，悄悄地藏在心底裏，任它發酵，延生出許多美好的夢幻，亦不肯同任何人分享。這樣的感情，亦是有時效的吧，只合在單純明淨的青葱華年，心也還是沒有點墨的白紙，沒有雜質的淨玉——還得，恰好得遇了那樣一個有着同樣的一顆心，且懂了這份情愫的人，着實不易。

許多年以後，遇到真正深愛的那個人，相坐對飲時，總愛在淡淡茶煙裏悄悄凝視他清峻的容顏。他亦是心底澄澈寧靜的男子，温和多情，讓人歡喜親近，而我，因着運命的磨折，一路所走過的都是坎坷，卻總在心裏生出許多的不安和惶恐來，無端憂懼。

每至此時，便常在心裏憶起當年的那個場景。已經好多年不曾喝過那樣的茶，可那素花的淨白瓷茶盞裏，淡淡的小白菊的清香，清涼的薄荷香，還有甘草的微澀的淡甜，連同斯時情景，都依然清晰如昨。而當年那身長玉立的少年，雖則面目早已模糊不清，也還記得陽光下他的白衫黑髮，和彼時心裏那份單純明淨、無憂無慮的歡喜。

——那樣清澈，那樣美好的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