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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糞老漢經典散文

拾糞老漢經典散文

下霜了。下霜的日子有些清冷,拾糞老漢把火車頭帽子的兩隻耳朵放下來,這樣就能抵禦小刀子一樣割過耳朵的寒風了。他盼着,盼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下來,只有天更冷了,才沒有人像他一樣頂着寒風走向荒野。日子顯得很是漫長,他不知道,肩上的糞箕子背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到底拾了多少豬糞羊糞馬糞驢糞蛋兒。他説那是香的。看見遠處的糞就像看見一朵花,一株正在茁壯生長的莊稼。眯縫着眼,笑意吟吟地直奔而去。

拾糞老漢經典散文

寧靜的村莊,村子裏的人畜皆在酣睡,樹上的葉子落盡了,高高的楊樹枝椏像一位貞靜的修女,修什麼,他不知道,只知道凡是村子裏的樁樁件件,看見就實實地讓人歡喜。村東的池塘結冰了,落敗的殘荷斷莖折伏在起了薄冰的水面上。幾隻在池塘裏過夜的鵝過夜的鴨,用體温孵開一汪小小的水面,頭與脖子還折在温暖的翅膀下,沉睡。夏日裏的荷花那麼美,那麼嬌貴,誰知道這裏面藏了多少鵝糞鴨糞帶來的多少好處吶。下大雨,老天爺把雨水從天上倒下來一瓢,就能揮灑成雨,院子裏,羊柵欄,豬圈裏,馬廄裏,雞塒裏,不斷有糞水的小溪流匯聚在一起,一起流向村東的池塘。所以,池塘裏的魚肥藕鮮也就不足為奇了。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誰説不是呢,荷花嬌豔的時候,那是在向村子裏的畜禽點頭致意哩。

村西有盤磨,一盤老磨研讀了很多年,研究的都是有關五穀雜糧的歷史和文化。一粒糧食從泥土裏的種子開始,要經過多少天才能結滿飽盈盈的子實。這個他知道,生在鄉間的老漢一掐手指就送走一個節氣,迎來一個節氣。種瓜種豆,植棉收麥,全靠節氣掌握。穀雨前後,該種的就要種了,該收的一定要收,人誤地一晌,地誤人一年,哪怕誰家請滿月吃上好的席面,也得趕緊把地裏的莊稼種完。糞是莊稼的奶水,老漢為了這個不錯的譬喻,品咂了好久,覺得很是精闢;卻又無可相告,只好掮一掮肩膀上的糞箕子,向着村外空曠處吼上一嗓子。

拾糞老漢當然認識很多路,豬有豬路,牛有牛路,馬有馬路,小黑驢一尥蹶子噠噠噠地馱着主人去縣城,灑了一路的驢糞蛋兒,拾起來好不辛苦。豬是農家最喜慶的家畜,別看這個傢伙黑頭黑腦,面目愚鈍,長得不怎麼好看;但很是能造糞。豬圈裏,填一層麥草壓一層土,幾頭大黑豬在裏面吭哧吭哧拱幾遍,就成了上好的農家肥。豬要出圈,知道門被主人鎖住,於是伸着脖子瞪着眼,一陣亂拱,就掏出一個圓圓的洞口,滿村子撒野。老樹樁子旁邊,一堆茅草窩,冷不丁就能看見一泡冒着熱乎氣的豬糞。老漢當然要悉數收入囊中。牛要幹活,拉犁拉耙運莊稼,所以牛糞都分散在田野上。老漢在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往往覺得自己有些私心:可不是嘛,誰家的牛拉在誰家田裏,於是就有了偷人東西的錯覺。不過回頭又一想,比如現在是秋天吧,一泡牛糞到來年就風乾成了一撮無用之土,勁兒都沒了,哪裏還能肥莊稼?馬蹄噠噠,南來的北往的,換大米,賣陶土盆兒的,路太遠,只能藉助馬力,蜿蜒的鄉村小路旁,所以經常能遇見鮮亮的馬糞,雖説是外來的糞土,一樣也能肥自家的土地。拾糞老漢和換大米的小販搭着話茬,聊一聊今年的收成,聊一聊你的我的家鄉話題,一卷紙煙吞雲吐霧,儼然成了多年未見的知己。馬蹄聲起,老漢將馬糞撿進糞箕子,看遠行人的身影,竟然心中漸生暖意。

曠野無人,無人的曠野路旁的蒿子稈上掛滿晨霜,彷彿平原上少見的霧凇。寂寞的野草,諳熟了生命之道,歲歲枯榮,老漢由衷地佩服它們,無人澆灌,無人施肥,也無人收種,一旦春來就爬滿河灘溝渠。它們像一羣大地上的野孩子,瘋長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像落拓不羈的民間藝術家——老漢可不是沒見過,那些年上山下鄉的人一撥一撥地來到村子裏,説是體驗生活。他們和莊稼人一樣出工幹活,回來後就在大隊部的院子裏跳舞唱歌。有一個年輕的後生會畫畫,夕陽西沉時,手執畫板,一個人坐在老河灘上。蒼鷹在天上飛,魚兒在水中游,樹們瘋了一樣在風中狂舞,把黃昏落日的顏色塗抹得到處都是。野人哩,老漢自言自語時被畫畫的後生聽見,後生站起身子,長長的頭髮在晚風裏飛,簡直和田野上的草木一般模樣。

“鄉下不好,又窮又累,也吃不上看不見好東西。”

“不對啊大叔,我覺得鄉下才是最好最像人住的地方。你看米勒,你看梵高,你看那些國外畫畫的那些有名的老頭兒,哪一個不和鄉村和泥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村莊才是我們的家,泥土裏才有真實的生命,大叔糞箕子裏才是餵養人類的最好營養,哈哈——”

那後生説到最後,竟然促狹地説出這番話來。老漢那時還不算老漢,頂多算是和後生差不多的年輕人。年輕真好,只可惜一去不返了。老漢撫着長長的鬍子,走近田野上最高大的一棵樹。這棵樹,打從記事時起就一直長在這片田野上,飛來飛去的鳥兒在上面搭窩築巢。趕路的兔子和黃鼠狼在樹洞裏歇腳,真正到了夏天,田野上一派葱蘢,大樹所在的地方就成了眾生的天堂,它們竊竊私語,打鬥嬉戲,或齊心協力在最高的樹杈上構築家園。老漢這時一般會放下肩上的糞箕子,蹲在近旁的草垛旁,聆聽這來自萬物協奏的田園曲。

時間久了,時間很久了,人會把一件事情和自己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詩人愛上家園的苦難與寧靜,畫者愛上多情的山山水水,歌者和雲雀一樣,將美妙的嗓音與天籟融合在一起,舞者,用盡所有的'虔誠心力,只為在音樂戛然而止的瞬間,定格最後一個曼妙的姿勢。那麼拾糞老漢把糞箕子掮在肩上,就好像肩挑了田土的使命和責任,肩負起家園的希望和重託。

他不能小覷這點滴的收藏,把萬千生靈的穢物收集在一起,堆在低矮的院落前發酵。他喜歡嚴寒的日子,天地間雪花飄舞,隨便掀開糞堆的一角,都會冒出蒸騰的熱氣。他喜歡那樣的味道,穀子的味道,麥子的味道,玉米的味道,大米的味道,大白饅頭的味道,糾纏氤氲在一起。

作為一個勤儉的莊稼漢子,擁有一堆糞土遠比擁有一座金山要顯得彌足珍貴。金山再大,也有揮霍一空的時候,而糞土只需勤勞便可有增無減。一寸寸鄉野路,一個個清晨與傍晚,一月月,一年年,積攢,並撒向無邊的曠野,撒向農耕社會寬廣的土地,地就肥了,穀物就飽盈了,日子就紅火了,人的心裏也便亮堂了。

只是時間的列車在瘋狂奔跑,院子裏的雞鴨牛羊漸漸稀少,更不用説那些曾經在大地上奔跑的牲畜了。馬一閃身擠進豪奢的賽道,牛一低頭,變成了屠宰場裏無辜的斷頭者。或許,在遙遠的邊地,還能聽見小毛驢脖子上搖響的鈴鐺,只是聰明的人們在奴役完之後,會不會只有在進補的時候,才能想起那些簡潔的黑白時光?

拾糞老漢管不着。

標籤: 老漢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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