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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緯裏的愛散文

經緯裏的愛散文

在北方農村,年過五十歲的人,幾乎都是穿着粗布衣服長大的,不光是穿粗布衣服,包括牀單、門簾,被裏被面,洗臉毛巾,洗碗抹布,等等,都是一梭子一梭子織出來的粗布。偶爾看見有人穿着洋布衣服,不知會吸引多少羨慕的目光。對我來説,粗布幾乎就是我童年唯一的衣服,從裏到外,無不是用粗布做的。我父母都在西安工作,姐弟們也隨父母在西安上學,只有我從小和爺爺奶奶生活在農村。記得我十歲左右那年春節,奶奶帶我去西安和父母一起過年,怎麼坐的火車、下的火車,怎麼回到父母的家,都沒有一點印象了,倒是我穿的奶奶給做的粗布棉褲、棉襖,卻記得是那麼清楚。回到西安父母家後,見兩個姐姐穿的是一模一樣的紫色花洋布罩衣,覺得她們的衣服真是漂亮極了,小小的心裏還在想,媽媽怎麼不給我做一件那樣的衣服呢?大院裏住有好幾家人,我能感覺出那些進進出出的人對我指指點點,有的還拉住我摸我的粗布棉衣,誇做的真合身,我卻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了似是憐憫、又像揶揄的表情,一種強烈的自卑感在我心裏蔓延,真想馬上逃離那個地方。

經緯裏的愛散文

?我雖然想穿和姐姐一樣漂亮的洋布衣服,但卻無法改變現實,大概因為姊妹多,父母也顧不得我,記憶裏父母從沒有給我買過新衣服穿,我依然每天穿着奶奶織的粗布衣服上下學。雖然周圍夥伴也都是穿粗布衣服,但她們都會有幾件洋布衣服,就是粗布也很少是黑色的,有的人家會織一種叫“繒結”的花色粗布,呈黑白條紋,用來做褲子,比純黑色好看多了,還是用縫紉機軋的,兩邊都有手插口袋,我們當時稱為“制服褲”,着實讓我眼紅,做夢都想擁有一條那樣的褲子,但奶奶從來沒有織過那樣的粗布,褲子的顏色永遠是黑色,還是用手縫製的、沒有口袋的直筒便衣。因為太想穿有口袋的“制服褲”,我曾偷偷把奶奶給我做的褲子的兩邊用剪刀剪開,想做兩個口袋,結果沒成功,還捱了奶奶的一頓訓斥。平時是這樣,過年的時候也是這樣,我記憶深刻的是每年的大年初一我都不願出門,不願見人,躲在大門背後看穿着新衣服的小夥伴蹦蹦跳跳的從我家門前穿過,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我還像平時一樣穿着顏色單調的粗布衣服,心情鬱悶到了極點。那時我心中最大的願望就是過年時能擁有一件花花衣服,和小夥伴們一起快樂的跳躍!可這個夢想離我卻是那麼的遙遠。

?印象中,奶奶似乎永遠在不停的紡線,很多時候是給別人紡線,我清楚的記得紡一斤棉花掙兩塊錢,那時村裏偶爾還會使用老秤(十六兩秤)做交易,奶奶給別人紡線要是用老秤,每斤會多掙兩毛錢。我上學買書本紙筆的所有費用,可以説是奶奶搖着紡車為我掙來的。奶奶一年也會織幾機子布,光是粗布牀單就攢了幾包袱,還有好大一摞子做衣服用的粗布,有藍白條紋、紅白條紋,純白色的會多一些。她還給我交代過,她過世後所用的孝布她都準備齊全了,她用包袱包的整整齊齊,單獨放在櫃子的最上面。奶奶一般自己不織布,她經常是和別人合夥,她做“打經”,就是將紡好的線經過“拐線”,然後“漿線”,之後再把打漿好的線纏到一個個細竹筒上,進行“接棉子”、“關舌”,最後一道工序是“刷線”,所有這些工序完成後,一大卷經線就安裝到織布機上了,另一個人“續緯”,就是專門織布,織完後,所織的布一家一半。“打經”中間數“接棉子”最費體力,要在一片寬敞的平地上,插上一排數十根小鐵杵,把纏滿經線的竹筒套在鐵杵上,竹筒的左右再插上鐵釺,接棉子的人手持一個竹筒,將所有竹筒上的經線拾起來,來回繞在兩邊的鐵釺上,不知要走多少回來,才能完成這道工序,工作量很大,一般“接棉子”這一天,奶奶會請人來幫忙的。

新織好的粗布,布面比較粗糙、堅硬,還要經過一道工序,叫“捶棉”,就是將新織的布過水晾半乾,摺疊起來放在一個長方形的青石上,石頭光亮滑潤,稱為“捶棉石”,——幾乎每家都有一塊這樣的石頭——然後用木製的棒槌“梆當梆當”捶打粗布,極富節奏感,可以一個人捶棉,也可以兩個人一起捶棉,兩個人捶棉時,相對而坐,兩人手中的棒槌你上我下,此起彼落,就像是在演奏一首非常好聽的樂曲,很是陶醉人。捶上一會,要把布翻動一下再捶,一匹布的各個面都要捶到。經過這樣處理後的粗布,變得柔和、光滑、平整,也很漂亮,這時它們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棉布。多少年過去了,她們捶棉的背影,揮舞的棒槌,都在我的記憶裏定格成一幅最美的圖畫。

從棉花到成布,環節繁多,細數下來至少二十道工序,其中好多環節我都參與其中。大概不到十歲我就學會了紡棉花,不光是我,村裏那麼大的女孩子都會這一技能,每天下午放學後,約上幾個小夥伴,各自把紡車搬到門前巷道里,圍成一圈,吱吱嗡嗡就開始紡線了,還常常比賽誰紡的棉線又勻又細,那個紡的棉穗好看又瓷實。有時候大家想趕快紡完去玩耍,就有意把拉出來的棉線放粗,這樣速度就可以快一點。紡出來的線要是粗細不勻,以後織出來的布就不好,因為實在想玩,也就顧不得這些了。之後的諸多環節,比如“接棉子”“關舌”“刷線”,我都是奶奶的小幫手。她常對我説,她要準備好多粗布,給我們姊妹幾個積攢嫁粧,每個孫女都要陪送“幾個棉”。那時候娶媳婦,孃家要的彩禮,一般都是“幾份禮”和“幾個棉”,一份禮是二百四,一個棉是兩丈四,這是約定俗成的。誰家女兒如果陪嫁的粗布多,那可是很有臉面、很風光的一件事,能讓大傢伙津津樂道相當長時間。粗布棉有可以做衣服的,有可以做牀單的,哪家的媳婦箱子裏都會有幾包袱的粗布壓箱底。記得奶奶還給我説過,她要給我多一些,因為畢竟是她帶大了我,對我總是更親一些。

後來生活條件慢慢好起來,那些粗布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已漸行漸遠,沒人再想穿那粗布衣服了,但我對它卻懷有一種很糾結的感情,曾經感覺那一身粗布衣服令我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對奶奶曾説過送我們粗布做陪嫁的話,心裏面很是抵制,實在不願再與它們有什麼交集。可也是這些粗布,陪伴了我整個童年,奶奶用親手織就的粗布,一針一線為我縫製成衣服,為我抵禦寒冬,為我擋風遮雨,它就是奶奶對我最博大的愛。我不喜歡它,但又對它充滿感情。

當大姐二姐相繼出嫁和弟弟結婚的時候,奶奶送了他們每人幾牀粗布單,他們同樣不屑於這些粗布,但為了讓奶奶高興,仍作歡喜狀收下了這些他們覺得不會去用的物品。到我結婚時,不管我樂意不樂意,奶奶還是給了我比姐弟他們更多的粗布棉,整整包了幾大包袱,是我所有嫁粧裏最重的'陪嫁,婆家的左鄰右舍看了這麼多的粗布,都讚歎不已,誇我好福氣。看着櫃子裏堆積着那麼多別人眼中的“寶貝”,卻發愁什麼時候才能把它們用完,為了及早把這些粗布處理完,我先是給了婆婆幾沓子,又給小姑子幾沓子,剩下的放在箱子裏,幾年了都沒動過它。後來某日和朋友閒談時提到粗布,她建議我做成牀單,晚上鋪在牀上挨身睡,挺好的,説可不可以給她幾尺粗布,我慷慨的給了朋友一沓子。並依了朋友話,做了一個牀單,晚上鋪牀用,新的鋪上去感覺有點硬,洗過幾水後,它就變得很柔軟、貼身了,躺上去感覺非常的舒坦。漸漸的我感覺自己離不開它了,每個牀單能用好幾年,都是鋪的實在不能用了,才會把它扔掉換一個新的。漸漸的,我對粗布由厭惡到喜愛,睹物思人,更加懷念為兒孫操勞一生的奶奶,奶奶去世三十多年了,但她仍以這種形式一直陪伴着我,承載着奶奶深沉的愛的粗布讓我感到一種親情的温暖,和人世間最珍貴的情感。

好多年之後,隨着健康理念的改變,追求純棉的時代又到了,棉布隨成了大眾生活的新寵,受到人們的青睞。當我們姐妹團聚一起時,奶奶的粗布成了我們交談的話題,她們還常常略帶妒意的説笑奶奶偏愛我,給了我比他們更多的粗布,開始動情的談起奶奶的許多往事,後悔我們當年少不更事,不懂得去珍惜這一切,不理解奶奶畢生的付出和對全家的無私奉獻。姐姐們也把那些似乎被珍藏、實際已遺忘多年的粗布從箱子裏的最底層翻出來,視若珍寶,浸透着奶奶心血的粗布,是留給我們最珍貴的財產和人世間最真摯的愛,這份愛綿延不斷,已一點一點融入進我們的生命中。

?前段時間,村裏鄰居打來電話,説我家大門敞開,可能是頭天晚上家裏進賊了,我們趕快回到家。家裏老人過世多年,我們只在老人祭日或親朋好友家有事才回去,平時不怎麼回家,家裏除了大立櫃裏堆滿着陳年雜誌,唯一值錢的就是奶奶留給我的還沒用完的幾沓白色粗布了,家裏被小偷翻的一地狼藉,似乎並沒翻出他覺得有價值的物件。我連忙打開放在地上的一隻木箱子,還好,箱子裏的粗布還靜靜的躺在裏面,讓我鬆了一口氣。小偷一定打開過箱子,對裏面的粗布也許不屑一顧,也許視如廢物。可小偷不知道,對我來説,它是多麼珍貴!

標籤: 散文 經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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