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漱玉泉散文

濟南趵突泉公園內有一處泉池，四周以漢白玉圍欄，池水一側有石塊疊砌而成的溢水口，從池底冒出的泉水形成串串水泡，接近水面破裂後發出噝噝的聲響，然後漫石穿隙錯落跌宕。一泓碧水宛若明鏡，簇簇水珠恍如漱玉，水石相激淙淙有聲，這便是漱玉泉。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同樣精緻的女性曾在此掬水梳粧填詞賦詩，她由這方水土造化而成，物華天寶，鍾靈毓秀。她愛花，興盡時“誤入藕花深處”，驟雨後“卻道海棠依舊”，西風中顧影自憐“人比黃花瘦”；她愛酒，日暮前“沉醉不知歸路”，黎明時“濃睡不消殘酒”，黃昏後東籬把酒“有暗香盈袖”；她愛人，思念時“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懷遠時“連天芳樹，望斷歸來路”；她愛國，“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她捧着心香來，帶着芳草去，為古老民族的文化園地留下絕美的風華，那是眉黛淺處的嫣然微笑，那是簾卷西風的婉約背影，那是穿越時空的不朽雕像。

她就是李清照，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傑出的女性，因為無人出其右，所以也就沒有了之一。她生活在兩宋相交的年代，兵禍連結，金甌殘破，歲月打破了她本應享有的平靜生活，人生不再是一場風花雪月。在命運面前，她只有封閉起花事，曾經她是那樣地愛花。李清照的一生，經歷了兩次重大的波折，一次是家變，一次是國變。因此，她的作品明顯地分成三段。她的整個少女時代以及和夫君趙明誠結縭的前五年，幾乎擁有了一切美好。她的才情跳躍着酒醇花香，“水光山色與人親，説不盡，無窮好（怨王孫）”，“倚樓無語理瑤琴，遠岫出山催薄暮（浣溪沙）”。一種小女人的天性躍然紙上。她守護着與花與酒的約定，顰笑間的燦然、小別時的強愁均變得奼紫嫣紅。家變使她告別了無憂無慮的生活，作為官二代，她的爹爹和公公先後被罷黜，宦海沉浮的'風險一再降臨到他們身上。他們離開繁華的京城，在青州等地生活了近二十年。李清照成了易安居士，生活內容的變化使她有了新的生活感受，瀉出於筆端的是漸趨純青的珠圓玉潤。“薄霧濃雲愁永晝（醉花陰）”，“凝眸處，從今更添，一段新愁（鳳凰台上憶吹簫）”，也許這是真愁，它已不是少女般為賦新詞強作愁了。但她還是把胸襟和抱負留諸人間：“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語。九萬里風鵬正舉。（漁家傲）”小曲大詞，筆力橫絕。

靖康恥化作臣子恨，人到中年的李清照開始了南渡生涯，居無定所，顛沛流離，更不幸的是相敬相愛的丈夫也離他而去。她洗盡鉛華，孑然一身，“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武陵春）”。悲苦溢出的詩便是好詩，這就是所謂時代不幸詩人幸吧。她把哀婉傾注到極致，後人終於讀到了泣血的心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聲聲慢）”，她還是愛花，只是“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她還是愛酒，只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痛得千古，苦得卓絕。加拿大籍古典文學大家葉嘉瑩曾評説，李清照的詩詞背後是人如何在艱難困苦中完成自己。李清照完成了她的人生，好比李煜如果沒有“一江春水向東流”就失去了丰采一樣，李清照如果沒有“尋尋覓覓”就成不了絢爛。

李清照晚年把她各個時期寫的詞彙成一集，她想起了少女時經常蒞臨的那口清泉，題集名《漱玉詞》。我們如今撫卷在手，見泉思人。忽有高天雁過，望之感懷。雁是漱玉詞裏又一個高頻的景色，少女時，“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怨王孫）”；少婦時，“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中年時，“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蝶戀花）”；年老時，“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心仍系，情已非；雁相似，人不同。漱玉泉因詞而生色，漱玉詞因泉而永久。更不朽的是泉邊曾經的詞主，一位花酒雁愁的婉約麗人。如果她是花，那麼“此花不與羣花比”（漁家傲），“自是花中第一流”（鷓鴣天）。她的才情，她的文采確實是魏玉汝、朱淑真等無法相比的，因為與她比肩的是李煜、歐陽修，是柳永、周邦彥，是蘇軾、辛棄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