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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記憶中的童謠散文

那記憶中的童謠散文

“紅蘿蔔,呡呡甜,看到看到就過年。筷子拈尕尕(肉),調羹舀湯湯。”

那記憶中的童謠散文

耳畔響起的這首兒時的童謠,如空谷迴音,如夢幻的月影。

兒時的冬季,天寒地凍,竹林依然青翠,山村瀰漫着舊曆年黏稠的氣息,那打滿補丁的毛蘭布小棉衣,那流淌着的清亮的口水,那纖小瘦弱似黃麻桿的童年,都融入了“紅蘿蔔,呡呡甜,看到看到就過年。筷子拈尕尕(肉),調羹舀湯湯。”這首童謠裏,來自胃裏的希望隨裊裊炊煙升起。

那年月,濡染着寒傖酸辛和無奈。一如鄉親們的臉色。

我們堅強的胃比那雙像榆樹皮的手還要粗糙,能消磨任何粗糲的食物。榆樹皮香,花生葉香,槐樹花香,牛皮菜香,玉米麪香,紅苕棒香……,在那飢餓的年代,凡能進食的,胃都會覺得“香”。我們得感謝強大的胃,是它讓我們渡過了那艱苦的歲月。

“雞魚蛋面”是我們心向神往的美食。

小春後,父母便將生產隊分得的小麥,撮出十斤,換得五把面。從此,家裏便能吃上五頓面了,這可是隻有過節走親戚時才能吃到的。

我只要一聽父親説晚上吃麪,馬上剎住飛往生產隊大曬壩的心,像退潮般消隱了能壓過四周竹林的麻雀喧譁那小夥伴的嬉戲聲。在那個年代,對我們小孩子來説,沒有什麼比美食更有吸引力了。美食就是節日。面是美食,吃麪就是節日。

我一心一意地圍着鍋台轉。看着母親劃燃火柴,把點燃的第一把柴禾塞進灶堂,我就亟盼着那火能熊熊燃燒,很快就把那口三水鍋裏的一大鍋水燒開。母親本已羼了大半鍋水了,父親還叫母親再多羼兩瓜瓢。然而,這火併未遂我願,它老是燒不開鍋裏的水。我直催母親把鍋蓋打開,看水開沒有。母親笑笑説:“水還沒響邊,哪就開了呢?”我要看過心甘,就拗着要母親打開看看。當母親的,事事都願依順着兒子,便站起來,把鍋蓋揭開,叫我看鍋裏的水,然後對我説:“你看嘛!這水還沒起燈盞窩呢!”

過了一會,我聽到鍋裏的水響起來了,比唱歌還好聽。我又叫母親打開鍋蓋來看,説是水開了,可以下面了。母親告訴我:“沒開,這開水不響,響水不開呢。”我不相信母親的話,我怕她説的方法失靈,萬一開了呢?母親見我拗着她,就又站起來把鍋蓋揭開,説:“你這下相信了哇!”

哥哥他們見了,就笑着説我:“老弟,你硬是等不到場合了嗦!你過來,讓我們看看,你那喉嚨裏是不是伸出爪爪來了。”

父親告訴我:“幺娃兒,莫老是打開鍋蓋,打開一次,又得多燒幾把火嘞!”

我聽了,便不做聲,心裏卻急得很。水終於燒開了。我在灶頭下拍着手直跳高。母親便把那早已放在灶頭上的一把面拿起來,然後下到鍋裏去。

我們一家六口人,就吃這説是兩斤,其實足秤只有斤四五兩的一把面。像這樣一把面,我的哥哥一個人輕輕鬆鬆就能吃完。所以,那時我們吃麪,只不過是安慰安慰一下自己的胃而已。

我把自己的碗端着,伸到母親面前,叫母親跟我拈。母親這回沒依我,説:“哪有剛下下去就好了呢?得多煮幾把火哚。”我不信,母親便把面拈給我看,我看到母親用筷子拈着的面,一根根橫起直起,一副寧折不彎的.樣子。母親逗我,想把筷子上梆硬的麪條放我碗裏。我馬上把碗從灶頭上端下來,衝母親嚷嚷:“不吃,不吃,快拿去煮。”這時,一家人都笑了。

當母親説“熟了”時,我在灶邊一蹦多高,嘴裏直嚷嚷:“哦,吃麪羅,吃麪羅!”哥哥們就對我説:“老弟,莫跳,高興雞婆打爛蛋噢。”父親對母親説:“莫忙拈起來,多煮幾下。”我聽父親這麼一説,那高興勁一下子就蔫了下去。哥哥他們幸災樂禍地説:“看哇,我説高興雞婆要打爛蛋哇!”我嘟囔着嘴,一副哭兮兮地樣子,對父親不滿地説:“好都好了,哪麼還要煮嘛!”父親説:“幺娃兒乖,多煮下漲份大些。”

母親見不得我這樣子,就從鍋裏拈了幾根面起來,放到我碗裏,對我説:“幺娃兒先吃到來哈!”我一下子又高興起來了,端着碗,跑到哥哥他們面前,用筷子拈着面,在他們面前一晃一晃的,逗他們説:“噢,你們看光光哦!”哥哥他們説:“老弟,你先吃哇,等你吃完了,你看到我們吃。那時候,你才像十五晚上月亮壩壩的狗——望光光呢。”我不相信哥哥他們的話,就扭回頭對母親説:“媽媽,我還有,嘎!”母親回道:“有有有,哪裏少得了我幺娃兒的嘛!要是少了,這天都要翻呢!”大家聽了母親的話,又笑了。

灶頭上一字排開七個大碗,碗裏的作料是母親做的醬海椒,有時連海椒也不放,因為面裏有鹽。母親把面拈到每個碗裏。我踮起腳看着母親拈面。母親對我説:“你盯到那麼緊幹啥子,哪回不是你吃的面最多。還生怕跟你拈少了。”父親叫母親不要跟他拈面,説他不喜歡吃麪,只喜歡喝湯,説是湯比面好吃些。我覺得面哪麼都比湯好吃,就對父親説:“爸爸,你吃嘛,面好吃些!”父親笑了笑,説:“我不吃麪,幺娃兒好多吃點嘛!”母親還是給父親拈了面,父親端着面,就責怪母親,説他説了不吃麪,怎麼還要跟他拈起來。然後,父親就叫我和三個哥哥把碗端過去,他要把面拈給我們四弟兄。我聽父親一説,一下子就把碗端了過去。哥哥他們拿眼恨着我,吼我:“老弟!你也是……”我看到哥哥他們的眼色,就遲遲疑疑地把碗縮了回來。

父親見了,就對我三個哥哥説:“你們把兄弟恨到做啥子嘛?我説了我不吃的噠。幺娃兒,把碗端過來。”我看着哥哥他們,不敢把碗端過去。父親對我説:“你看到他們做啥子嘛?看到我這裏。你們三個也把碗端過來。”哥哥他們説:“爸爸,你吃吧!我們不吃了,我們吃夠了!”父親聽了,冒起了火來,説:“夠了,老子看到才夠了!跟你們説了,我不喜歡吃麪,只喜歡喝湯,你們硬是不信。難道連老子的話都不聽了?”母親也對我們説:“爸爸要拈給你們,你們就接到嘛!”我們這才把碗端過去。父親把碗裏的面全拈給了我們,我們都勸父親留點,父親硬是不留。我想不通,這面哪麼會沒有湯好吃呢?我就拈了一筷子面,喂到父親嘴邊,要父親吃。父親説不吃,我説要吃,還勸父親説:“您吃嘛,您吃了就曉得面好不好吃了。”父親強不過我,就把這一筷子面吃了。我問父親:“好不好吃?”父親把面吞下去後,説:“我覺得還是湯好喝些!”

父親一頓能喝下六七大碗湯。那時的碗都是大粗碗。這讓我很是吃驚。父親還叫哥哥他們喝,哥哥他們也喝了兩大碗。我問哥哥他們好不好喝,哥哥他們就直點頭説:“好喝!好喝!不信,你喝一下就曉得了嘛!”我就叫母親跟我舀一大碗來。母親見我當了真,對我説:“幺娃兒,哥哥他們是逗你的。”我不信,還是要喝。母親便跟我舀了來。因為這面少湯多,像母親説的,這面連湯都沒打渾。我看着眼前這一碗清湯寡水,對父親和哥哥他們説好吃有點將信將疑。我喝了一大口,這湯淡而無味,一點兒都不好吃。我差點吐了。我直嚷嚷:“你們騙人,這湯一點兒都不好喝!”哥哥他們就在一旁直髮笑。父親沒笑,仍然説湯比面好吃。我就跑到父親面前喝他那碗湯,結果還是不好喝。我想吐出來,父親卻叫我吞下去,説是湯裏有營養。我對父親説:“爸爸,你那湯還是不好吃!”父親摸了摸我的頭,笑着説:“這各人的口味不一樣。”父親説的“口味”我聽不懂,但我相信父親的話。原來我與父親是口味不一樣。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大家的生活越來越好,“雞魚蛋面”已不再是奢求,而是普普通通的食品,時時都能吃上。這時,父親吃麪了,不喝湯了。我問父親。父親仍然以口味答對,説他現在的口味又變了。那時,粗心的我並未深入領會。

“紅蘿蔔,呡呡甜,看到看到就過年。筷子拈尕尕(肉),調羹舀湯湯。”這首讓我差點淡忘了的童謠,喚醒了我的童年。想不到那記憶的碑石上,鐫刻着的全是父親不吃麪,只喝湯這件事。我幡然醒悟,原來父親在那荒寒而貧瘠的歲月,不吃麪,只喝湯,完完全全是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們能多吃一點面啊!只是如今這深沉的父愛,已化作故鄉的山,渾厚凝重、含蓄緘默。

我對着故鄉的山遙拜,我的頭就疼起來了,不知這疼是來自外面的世界,還是裏面的思想。

標籤: 童謠 記憶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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