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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的天空放羊散文

在春天的天空放羊散文

1

在春天的天空放羊散文

我一直期盼一個有油菜花的春天,在中國的北方和南方都開滿令人心顫的油菜花。

在春天,女人們、男人們都像魚一般在花海里穿梭和私奔。這一天對我來説是遙遠的,簡直是遙不可及的。我的眼睛盯着黑色的牆壁,期待牆壁上能自動閃開一個洞,四方的,突然洞穿牆外的春天。只要你真的打開這個洞,春天的味道就會急切地往你的房間裏鑽,白玉蘭從青石板道的背景浮出,模樣十分清幽。楊絮飄飄,小草用嫩綠的顏色笑着,湖也醒來了,湖水輕拍湖岸,湖裏的漣漪對天空的雲彩很有感覺,不笑也不哭。風喊醒了魚,湖裏的魚不再沉默,它們紛紛露出水面,追逐着水面上的那些漣漪,像是解析命運的環。

這個季節永遠和花開結緣,花開的聲音穿過黑夜,灼灼閃爍。偶爾會有遠方的水鳥貼着水面飛來,那種可愛的逍遙的樣子像是大雁,又不太像,露宿在可以過濾風聲的蘆葦地。這就是我夢中的春天,即使是冬天最寒冷的時候,我也盡力地在夢中擁抱着它,讓它依偎着我的身體,溢滿我的眼睛,讓我的軀體可以躲開凍僵的結局。

夢中的我,曾站在故鄉的山坡,讀着泰戈爾老人的《飛鳥集》放羊。老人是來過中國的,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是徐志摩夫婦接待大師的。我喜歡羊,羊是非暴力的符號。我知道泰戈爾老人所在的那個國度是非暴力的,不合作,但不施行暴力。現在老人家已經走得好遠,我依然可以看到他手中牽動的雲彩,看到他雪白的鬍子。

我在山坡上放羊的時候,總是被天空的雲彩包圍,被雲彩舔着,擁着,在近似母愛的氛圍裏失去我自己。天空的雲彩也是一羣羊,白的,黑的,紅的,我不知道它們來自哪裏,又去向哪裏?不知道它們是雲神的使者,還是地獄的佳賓?我有一羣羊在身邊,高的,低的,大的,小的,這些羊兒環圍我生活的'時光,温暖着我蒼涼的內心。

這是一個美妙的瞬間,我看到了泰戈爾老人,就領着我的羊羣迎了上去,融進不可知的神祕的雲團。我的羊羣裏有一隻小羊,脖子下有兩個可愛的鈴鐺,去年小羊媽媽病死了,另一隻羊媽媽不肯接受它。我就在羊媽媽旁邊用西洋的唱法唱《歡樂頌》,一遍又一遍,終於感動了羊媽媽,羊媽媽不再踢小羊了,小羊依偎在羊媽媽的肚皮下,白色的羊乳溢進小羊的嘴裏。愛可以融化一切,可以征服一切,萬能的上帝啊,我還有必要懷疑人類缺乏愛嗎?

2

大地上有春夏秋冬的交替,天空也有。早晨,我從鄉下的院子裏趕出來五隻山羊,還有鄰里的山羊,組合為羊羣,和霞光一起上山。在白天,羊是白的影子;在夜晚,羊是黑的影子。在春天,天空的暖意很有穿透性,我穿着運動裝也不覺得寒冷。清澈的春天,消融春寒裏的孤寂,晚歸的船隻在半圓的橋下依偎取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地上的綠箭一般湧上了天空,鳥兒在天空飛翔,雲朵接納了鳥羣,也化為一羣撲愣愣的鳥……

看着眼前這一切,我不禁想起冀南鄉下的春天,家鄉的狗尾巴草隨風搖擺,花朵和花朵在風裏説話,松樹的松樹開始柔軟,鬆塔高高地像是女子的髮簪,松針一根根像是女子的頭髮。一對灰喜鵲總是寸步不離地在白楊樹上婉轉,它們的長尾巴可以挽住天空的雲彩,一翹一翹地極有動感。在山道上行走,可以遇到從洞裏跑出來覓食的松鼠,你喊它,它回頭看看你,就跑開了。我趕着羊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天空行走,通過雲彩間的縫隙,我看到大地上竟然有許多尋找羊和尋找我的人。這些人和我一樣沒有在大城市定居,而是像羊羣一樣定居在草地上,他們都戴着髮帶,髮帶上印着四個字“反對暴力”。

天空有一羣羊,地上也有一羣羊,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天空的羊在天河邊行走,地上的羊在長江邊行走,必須在長江邊,因為這條水流尚未斷流,江邊在二月已經佈滿了新綠,冬雨把江邊的巖石吻出了青苔。踩着柔軟的田野,落日開始血紅,春天,大地上飛奔的鹿,野兔和草原上的羚羊。我看到陽光像金絲一樣閃爍,風吹響了樹枝,空氣像小狗一般靜靜地卧在巷子裏。輕輕的鳥鳴在岸畔與波瀾之間,此起彼伏。

我端詳着山羊偏長的腦袋,硬的犄角;羊的肚子很潔白,像是雪;羊的四肢很苗條,像是舞女。和羊在一起散步很温暖,它們吃草,我看它們吃草並且聽它們説話。世界上第一首美麗的詩歌是羊唱出來的,人類只是完成了記錄。如果你心中有一幅永遠不會褪色的畫,畫中一定會有一個接近黃昏的在雲彩上放羊的老人,這個老人就是我。

3

從這天以後,我趕着羊羣在天空行走,道路無所不達,每一條沒有危險的路上都綴着紅線。天空的雲是海,是洋,是雪峯,是丘陵,我沒有想到大地上的景物,天空都有。我趕着我的羊羣,唱着剛剛學來的布依族的山歌,走着,我不相信我會從雲縫裏漏到地面。很小的時候我看過《雪貓》的故事,雪貓在冰崖攀登,它不相信自己會掉下去,就一直沒有掉下。

我遇到了無數陌生的山峯,陌生的鳥雀,陌生的語言,它們雖然和我的語言不同,但具有寬闊的音域。青青的樹葉,潺潺的流水,所有的聲音芽子都可以和春天對唱。我從天空欣然看到大地藉助於綠草,顯示出自己的温和,地球似的靈魂受到感化,不再有火山爆發,不再有海嘯地震。一朵花在愛中可以找到自己,我找到了什麼呢?我雖然無法確切地找到地球的心臟位置,但它肯定是存在的。

我在天空行走,我在仇恨和被仇恨的氛圍內被薰陶的太久,我要學會讓自己鬆弛下來,不再對強權和暴力低眉俯首,我要和大地上的一切生物重新丈量距離,不近也不遠,對那些崇高的有尊嚴的事物微笑稱讚,我朝着有陽光的方向行走,尋找一個有羊圈的城堡,好讓自己棲身和讓我的羊羣休憩。我經過了半生的尋找,一直沒有能看到屬於自己的天空,我看到的各種怪怪的天空都是屬於別人的,是屬於手中舉着鋼鐵和武器的人們的,我不能把他們認為是魔鬼,但他們至少沒有我的羊羣柔美。我走着,不知疲倦地走着,看見了地面上最優美的弧線和放的最高的風箏,放風箏的是一個靦腆的布依族的男孩子,他從小沒有受到過戰爭訓練。雲彩上的黎明是永恆的,而大地上的黎明是短暫的,雖然短暫卻萬分寶貴。

看吧,叢林裏棲居的喜鵲已經醒來,古老的橋收留了花影,花朵盛開,美麗的疼痛芬芳四溢。雪的影子,碎碎的陽光從花枝縫隙照進河水;白蝶飛舞,光斑晃動在泉眼,汩汩流淌。渴望自由的人來到了雲彩上,沉湎於鐐銬的人們仍在大地低頭行走,他們不需要抬頭,因為抬頭可以看到雲彩。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回到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愚鈍,一起混天,一起忘記人是值得珍重的高貴的符號。

4

我曾經做過一個有薔薇的夢,詩人們的眼睛被黃色的小花融化了,而在春天的另一個山谷,夢中的薔薇花凋謝了,院牆外的薔薇花卻開得正鬧。比薔薇花更豔的是櫻桃花,努力從牆上的鐵籠子裏探出頭來。不遠的地方有江,江邊的雨沉睡着,江堤沉睡着,柳和白鷺也沉睡着,我的視線也漸漸睡着了,像寨子裏歪歪扭扭的炊煙。風挾裹着好聽的聲音扶搖直上,與高空的聲音匯合。

村口唱山歌的是臉色緋紅的布依族少女,她們剛採摘茶葉回來,一邊唱歌一邊擦拭臉膛上的汗珠。羊兒在我身邊行走,要比我走得快,我追它們,追不上,羊是羊,雲是雲,雲不是羊,羊也不是雲。我活在生活的兩極之間,看不到自己的眼光是直的,還是彎的。我只是一個追尋自己腳蹤的人,一個追尋完美的人。我知道我夢中的薔薇弱不禁風,然而她美,美得迷人,無法拒絕。於是我用眼淚來清洗迷茫,在乾涸的路徑上種植青草,沒有青草,我無法餵養我的羊羣,也無法保持自己的平靜心態。

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看到過許許多多的愚昧和悲劇,只是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我並不是一個純粹的人,心裏的陰暗屢屢迷糊住自己的眼睛。我用了半生力量來沖洗自己的眼睛,終於看到漫天羣星。站在山坡,渴望看到遠方的風景,渴望看到未來的結局,是歌唱,還是沉默,是哭泣,還是怨恨?我關注鳥的結局,關注湖的結局,關注人類的結局。只要愛過,就會得到報答;只要心底有光明,太陽就在你身邊。人在這個世界最可怕的還不是坎坷,而是迷茫。

為了多積累一些春天的能量,我向羊羣學會了唱歌,歌聲雖不太嘹亮,但和草木的生長結合在一起,融合了大地的情愫。還有我的羊羣,只要可憐的人類還有最後一個人,我就要讓我的羊羣活着。我期望能有一隻大鳥給我帶來慰藉,期望瞳孔可以在春天塗抹上無限的暖意。我知道,箍在自己周圍的,有敵人也有親人,可是春天到了,我發現自己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

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我沉湎於苟且偷生,我不願意睜開眼睛看世界,我在逃出悲劇的時候,悲劇就追上了我;我在追求完美的時候,完美也遠離了我。一切取決於覺悟,從此岸到彼岸有多遠的距離呢?這樣的距離就是從大地到天空的距離,魯迅先生説,人是不可能拔着頭髮上天的,但是人可以憑藉內心修為抵達清澈的天空,去天空吧,告別大地的腌臢,用心靈之光洞穿世界存在的祕密。

5

今年初春,我到了中國西南布依族的一個村寨,看到了田埂邊的六棵李子樹,它們的花是白色的,白的耀眼,能白透一座雪山,布依族的農人稱呼李子樹為——雪樹,因為李子樹能在春天製造出“白雪”。我朝着位於貴州南部的貴定縣緊趕慢趕,還是來晚了,貴定李子花已經凋了,讓人心生傷感。

大自然是會給人以補救的,李子花凋了,油菜花還在開,大自然有大自然的生活規律。在貴州南部這個叫音寨的村寨,李子花好像和油菜花商量好了,花期此起彼伏。李子花氤氲的“白”剛弱,油菜花就爆出了“黃”,一夜之間都佔領了漫山遍野,這些油菜花凝聚起來的燦黃,形成了會走路的無形之雲,“雲彩”向那六棵李子樹營造的“白”壓了過去,一波又一波,幾乎把“白”淹沒了;把李子花的“白”逼仄到樹的枝椏之間,李子樹只好抖抖瑟瑟地看着遍地金光。

油菜花能把山野染黃,這是油菜花的看家本事。剛過春節之時,這些南國的油菜花尚能把那些令人顫抖的鮮黃藏在油菜的葉子裏和梗子裏,天氣一天天變暖,它們就一天天長高。早春二月,山坡和山凹裏的大片的油菜花地,陡然爆出了第一朵小花,黃黃的,像是夜空裏的星星。這朵小花也可以説是一顆火星,只消一個晚上,就能點燃了山坡和山凹裏大片的油菜花。這些燦黃燦黃的油菜花一旦被點燃,就不再是一種蔬菜的花朵,而是生命的符號。油菜花的金黃和天空的暖結合到了一起,相互呼應,此起彼伏。

你如果和油菜花相處久了,你的腳埂是黃的,脖子是黃的,臉膛是黃的,甚至呼吸漸漸黃了起來,不過你不要擔心,這樣的燦黃只能使你愜意,你終於等來了這個熱情奔放、生氣盎然的季節了。這個時候,你如果行走在油菜花園地裏,只需要低頭慢慢地走,慢慢地聽油菜花彼此的對話,你千萬不可以説“我愛油菜花”這樣的話,因為話剛出口,就會有成千上萬朵油菜花將你包圍,熱烈地吻你,把你吻得喘不過氣來。

你從油菜花園站了起來,風就來了。風很會纏磨油菜花,會搬運油菜花的燦黃,把燦黃吹到遠處,或者不太遠的近處。油菜花都開了,春天還能遠嗎?薔薇遠去了,油菜花來了,我知道這不是沒有根底的夢,心中想着泰戈爾,和大地在一起,依偎雲彩,熱愛蝴蝶,熱愛落雨前穿梭着的小蜻蜓,熱愛變幻不定的雲彩,熱愛青翠欲滴的芭蕉林,熱愛自然天成的玉石。

我要在家鄉種植菩提樹,用詞語安慰那些受到傷害和將要受到傷害的人們,讓有愛的人得到愛,讓迷途的羔羊趕着春天回到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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