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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語者抒情散文

失語者抒情散文

我沒有語言障礙,卻象得了失語病似的,很長時間一言不發,更不想在紙上劃上幾筆,我確信自己的語言功能沒退化,我不清楚是記憶還是思維出現了問題。

失語者抒情散文

我是個有故鄉的人,我一直不肯讓這個特別沉重的大詞進入修辭系統。因為父親健在,那裏還有我的家。交通的便利使我可以常常回老家,鄉愁似乎沒有發生在我的身上。可是我感覺到了一種陌生,記憶中的家鄉消失了,包括所有的氣味,比如那些羊和豬的氣息,那些柴火的味道……不知道它們躲藏到哪裏去了。

中元節,我回到老家,照例給母親和祖先燒紙。大堤上那些高大的柳樹早就逃之夭夭。大堤突然變矮了,瀦龍河也沒有逃脱乾涸的命運。站在大堤上遙望瀦龍河故道,是一望無際的蓬勃的青紗帳,構成青紗帳的不再是玉米、花生、高粱、大豆和柳條,更多的是攀緣在竹竿上的麻山藥藤,就是這個地下的根莖,讓很多人不再鑽進潮濕的窨子沒日沒夜的編簸箕,瀦龍河干涸改變了人們的生活軌跡。

弟弟家的廂房裏,留着一個燒柴禾的土灶,原來是用來烙餅、蒸饅頭的,而炒菜、熬稀飯等早用上了電磁爐和電壓力鍋,液化氣已經用了近三十年了。上月妹妹給爹買了一個電餅鐺,這下,土灶也沒有用武的地方了。想吃饅頭,小賣部有,村子裏開着饅頭房。土灶大鍋的飯香沒啦。可是爹高興,他説,把餅擀好放到電餅鐺坐着板凳等着就行,方便,再也不用怕火大火小的了。

弟弟的新居坐落在村子的最南面,水泥路通到了家門口,不遠處是新修的朔黃鐵路。院子外面現在是一長溜的棒子地,棒子已紅纓落盡,珠胎豐盈。緊挨着的是幾排高大的楊樹。去年,這溜棒子地還是一片楊樹地,大楊樹嘩啦啦的唱歌,一羣羊在裏面高高興興吃樹葉,羊糞的味道隨風能傳到院子裏。我一直以為種樹省心,不用澆,也不用施化肥。爹説不是,也施化肥,澆水,為了長得快。

弟弟的房子帶走廊,除去寬大的客廳和廚房衞生間,還有明暗卧室七間。滿打滿算住了不到四年呢。可是如今弟弟要買房了,在縣城。表弟也要買,他需要貸款。我説,都是新房子,幹嘛還要在縣城買樓房?我表弟的理由是表侄該訂婚了,沒有樓房女方不願意,村子裏有20多個找不到對象的男孩子。原來的老街坊家的男孩子今年21歲,好歹找到對象了,女孩子比男孩子大5歲,還有輕微的精神病。不給孩子買樓房怎麼辦?表弟邊説,邊抖去煙灰,似乎下了多大的決心。他説,大姐你不知道,愁死有男孩子的人家了。我説,不是種麻山藥掙了不少錢麼。表弟説,現在哪家也有點錢,可是閨女少啊,有唸書出去的,村裏沒幾個閨女,男孩子們多得碰大腿。誰家有閨女,媒人都踩破了門檻。就是離婚帶孩子的小媳婦都搶手。

也是,除了路上來來回回的汽車和電動車,真看不到多少年輕的閨女們。而村裏的小學校早賣給了村民做宅基地,院子裏滿是茁壯的棒子,這些年孩子少了。沒了讀書聲的村落,少了很多生氣。學校也得了失語症。

我在村子裏的時候,差不多幾家就有一個窨子。農閒時節,家家户户都有人編簸箕。年輕的人們在裏面編簸箕,也編織着自己的夢想。那時候,村裏的閨女們紛紛嫁到外村去,兩隻手不再編簸箕了,彷彿就改變了命運。而我在別人眼裏是個幸運的人,得以逃離農村,逃到離家鄉比較遠的城市,成了家鄉的旁觀者。

老家院子裏的扁豆花紫瑩瑩的,絲瓜花張揚的黃豔豔,爹將我的包盛滿了黃瓜茄子豆角。爹一邊給我裝,一邊説,唉,現在的菜那能吃啊,天天打藥……我是鄉村的逃離者,在城市呆久了,又想回到鄉村的安靜和原生態,可我的弟弟們又要衝進城裏,是不是像錢鍾書先生在《圍城》裏所説的,有的人想衝進來,有的人想逃出去呢?

村子裏很少能見到老房子,老房子似乎成了那些逝者的殉葬品,老人們都走了,老房子也沒了,那些土築的牆頭和小巧玲瓏的小門樓,還有那泡在雨水中的紅瑩瑩的小棗只能留在記憶中了。丁字街頭刻着泰山石敢當的灰舊的房山換成了紅磚到底的新房子,前臉都貼着白色的瓷磚。很多人走在街上也不認得了。我時常在街上走走,光與影子的交疊中,一切都那樣陌生。

站在母親的墳前,眼淚少了。人到中年有了更多的感悟,生老病死是規律,有誰能反其道行之呢?堂舅過世時,遠在呼市的文友來石,我沒能趕回來給他送行。其實很多時候,人生兩難。半年多了,堂舅的墳上長滿了青草。花圈的竹子骨架還在,塑料花卻早已變形,顏色也不再豔麗。去年的這時節,我和妹妹去看望堂舅,一看到牀上骨瘦如柴的堂舅,我們都哭出聲,這還是那個胖胖的彌勒佛一樣的堂舅麼?堂舅真的是一個失語者,妗子教他喊我和妹妹的名字,他的嘴顫抖着,吃力地張得很大,卻發不出聲音,眼裏滾動着淚花,乾柴似的手哆嗦着。

我的兩個表弟都很孝順,輪流值班幫着妗子伺候堂舅。可堂舅終於沒熬幾個月。我答應過堂舅給他送行。那時候,堂舅整天笑眯眯地,隔着櫃枱忙着給我的孩子拿夏寶酸奶和喔喔佳佳奶糖,我幾個表弟媳婦都不拘他,説他偏心眼。堂舅摸着沒鬍子的下巴哈哈大笑,説:“我死了,外甥女是真想,真哭。你們是假的!”説着笑着,扭動着胖胖的身體,彎腰拿了糖塊給孩子們分。

堂舅的小賣部被大表弟翻蓋了,寬敞明亮了許多,貨物也更充足。表弟不放羊了,臉色白皙了很多,卻不像個莊稼人了。

小賣部的鄰居是藥鋪。徐家人,也是我遠房的一個老姥爺。進進出出的人不少,是新農合的一個場站。看病能報銷,是夢一樣的好事。因為吃藥能報銷,所以來來去去的人很多,不像以前病得捱不下去才看醫生。

堂舅離世我是有心理準備的,但還是止不住的心痛。堂舅年輕時在村子的宣傳隊,是《渡口》和《逛新城》的主角呢。這樣一個嗓音洪亮愛熱鬧的人,竟然不能行動,不能説話,該怎麼活呢?

大堤下不遠是堂舅的墳,他守着他的父親,大爹大娘。村裏更多的墳隱在青紗帳裏。而我母親墳前的大楊樹已獨木成林。這些土裏刨食,窨子裏度日月,卻沒住過好房子的鄉親們啊……

鄉村也不乏心靈手巧的人,三叔就是一個,他有殘疾,卻能編一手好簸箕,還會拉二胡唱老調。因為家貧,年輕時沒有找到媳婦。快四十歲時,鄰村有個陝西女人把自己的親姐姐介紹給了三叔。那時候不少在當地找不到媳婦的人,會拿錢買媳婦,三叔是不是給了媒人錢我不清楚,我不問,給三叔保留些尊嚴。三嬸帶來了兩個女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五歲的還有點傻。三叔卻視為己出。巴巴地把兩個女孩子養大,並將大閨女嫁了出去。三叔自己也老來得子。

想不到的是,三叔的兒子斌8歲的時候。三嬸突然帶着二閨女回了陝西,而且再也不回來。這個好吃懶做的婆姨每年都會回陝西,説是看自己的爹孃,三叔每年辛辛苦苦掙來的幾個錢全給了鐵路和陝西的親戚。三叔有了兒子,滿心喜歡,也不太計較。只是,再也無暇吼幾句老調了。二胡掛在牆上,任風掠過。二胡的沉寂,敢情是三叔失語的前奏。

原來,三嬸在陝西有男人。這次是她原來夫家的兒子結婚,叫走了她。她可能良心發現,去還欠大兒子的債了。斌長大了,找對象也是件讓人焦心的事,需要錢,斌離開家去北京打工。家裏只有三叔一個人,沒一點生氣。三叔養了一條狗,我想,如果這條狗不叫幾聲,誰知道這院子裏住着人呢。三叔整天緘默不語,曾經鍾愛的老調不唱了。那些柳蔭下的咿咿呀呀,那些五彩的戲裝,那些鏗鏘的鑼鼓聲,那些流光溢彩的日子彷彿從來沒有過。三叔農忙種莊稼,冬天做豆腐。傳統的豆腐工藝也現代了,電磨一開,白白的豆漿冒出來,三叔麻利的淋出豆渣,壓制成方方正正的豆腐。三叔懶得喊叫賣豆腐,“棒棒……棒棒……”代替了三叔的語言,我都懷疑三叔的語言能力退化了。

三叔曾經是村劇團的二胡師傅,拉得一手好二胡,是劇團的頂樑柱。那時候三叔整天曲不離口,村裏村外也都是鄉親們高亢的老調聲。田間地頭,地窨子裏都能聽到鄉親們的哼唱。“咚咚……咚咚……”編完一個簸箕,站起身,伸直腰,吼上一句“我楊家為社稷忠心耿耿,赴國難從來是自請長纓……”餘音裊裊,伴隨着地窨子中鄉親們的日月,也伴隨着我的成長。

村子的大喇叭像一個生物鐘,村莊興旺的時候,大喇叭裏會傳出老調高昂的唱腔,前幾年是村幹部呼喚村民搞好計劃生育的傳聲筒,後來有各種種糧補貼,當然,也會定時會響起來“放水了!南頭(北頭)的接水”聲。喇叭的功能似乎侷限於此。我很多時候,會對着大喇叭出神,那曾經盛行的老調,難道成了絕唱?還是成為一個時代的祭品?

我雖然離開家鄉很多年了,但口音還是濃重的保定話,再具體一些,可以説是蠡縣瀦龍河南岸的土話。我從不覺得我土,聽到家鄉話都温暖。幾年前我曾寫道“我的家鄉處在保定與衡水、滄州三個地區的交界處。她有個大名鼎鼎的名字叫孟嘗村。鄉親們很自豪,因為孟嘗君的仁義,彷彿身為孟嘗人就是一種榮耀。村子的歷史頗有淵源,相傳可以追溯到戰國前。蠡縣縣誌上説“戰國時,孟嘗君曾於此地開店,有‘孟嘗君子店,千里客來投’之説。距鄉政府鮑墟駐地三公里遠。鮑墟是東周列國鮑叔牙的出生地呢。”每次與朋友説起家鄉,我都洋溢着幸福,孟嘗君誰不知道?我那時候就像一個小喇叭,行走着也廣播着,家鄉的瀦龍河,茂盛的柳條,白淨淨的沙地長果(花生),遍佈方圓百里的簸箕,走向首都市場的麻山藥……

我之所以失語是有原因的。朋友微信給我發來一個鏈接,內容是孟嘗村一夜被挖了三十多個墳頭,其中有兩個抗日烈士的墳。我急忙在網上搜索,有的説一百多個墳頭。電話爹,爹説,張家墳被挖了。我問為啥,爹説,聽説那地方要開發。我一下子冒出了一身冷汗,自那時起每次別人説起家鄉,我都保持沉默。聽説,這件事最後由錢擺平了。那些散落的白骨被後人撿拾重新埋葬,可是這些受驚的靈魂能安息嗎?

清明節後,村裏的一個名字叫超的年輕人早歿,因為醉酒,自駕,車禍。年輕人留下了兩個“媳婦”,三個孩子。超的喪事拖了五天,他的後事要繁複許多,原配的媳婦一個人帶兩個女孩子在家,超每月給3000生活費。外邊的“媳婦”聽説是一個大學生,剛剛給超生了一個男孩子,而超好像沒讀高中,和辛集的人弄了一個規模不小的配貨站,還經營貂皮大衣,村子裏懂行的人都説本錢很大,超有本事。超死了,家裏的媳婦孩子怎麼活下去成了問題,這也是超的喪事拖延的主要原因,我弟弟參加了超的合夥人置辦的酒席,這個人承諾每月供給超家裏媳婦和孩子1500元生活費,直到孩子長大。可是具體配貨站該給超多少錢是一筆糊塗賬,看賬面還賠錢。唉,人都沒了。聽説超生前入了保險,村裏有人説100萬,有的人説200萬,留給超的母親和原配媳婦。超小時候是個很聰明很厚道的孩子,我還記得他歪着大腦袋板着手指頭學數數,幫着他母親餵豬。每次見到我,都熱切的叫姐姐。農活少了,閒人多了,埋葬超的那天,炮聲引來了很多人。院子裏的哭聲不多了,錢擺平了一切。煙花飛上天空,瞬間的繁花似錦,轉眼只剩硝煙。“超有本事……”人羣裏有人説,煙花的硝煙嗆了我的眼淚流不止。

我沒有宿命論,也不敢在鄉親們面前胡説,超姓張,被挖得就是他家的祖墳。這兩件事都很蹊蹺,而且奇怪的是離的很近。爹説,命啊。我不想反駁爹。一個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挖別人家祖墳,一個是冒着重婚罪和道德的譴責養小三。而事情的結局一致,用錢擺平……這還是我的淳樸的村莊嗎?

我的村莊有歷史,有官坑的傳説,有孟嘗君在此招兵買馬開店的`傳説,有孟嘗人行走鄉里的義氣和豪氣,“孟嘗君子店千里客來投”幾個字印在帆布糧食口袋上。孟嘗君田文的廟,三官廟,老奶奶廟等,雖然日本入侵時修炮樓都拆了,但那時候人們的精氣神也沒散,仁義道德還在。我家被日本人殺了兩口人,我的二爺新婚不久,因為在天津學徒,穿得比較體面,被日本人追到西河灘開槍打死。我的舅爺呂金鐘(也叫呂金蘭)當時才十八歲,是縣大隊的成員,在一次行軍途中倒在鮑墟的大街上,成為烈士。而張家墳上埋着兩位抗日烈士呢。孟嘗村是抗日時期的堡壘村。爹説,當時縣大隊的政委王之是咱家的朋親,抗日時常常住在咱家。如今,誰還記得這些?

在我的記憶中,鄉親們也有吵吵的時候,不吵吵還叫生活嗎?那時候很多傢什都是相鄰們夥用。記得大堤根下的五鳳爺爺找不到掏茅子的掏茅勺了,急得在街口大喊大叫,賭咒,“誰拿了我家的掏茅勺去了!拿家去撈餃子啦……”聽得人直髮笑,更可笑的是,掏茅勺沒丟,壓在他家柴火下,老人家拍着兩隻大手自嘲“原來自家撈餃子啦,嘿嘿……”的確,在我記憶裏,除了殺過人的廣亮,村子裏沒出過別的大案子。八十年代初,唱樣板戲的大隊部成立了老調劇團,廣亮嗓音渾厚,花臉唱得很棒,劇團的老師説他是棵好苗子。但是因為家裏太窮,終於學不成戲了。起初跟着人家走南闖北賣腈綸毛線,逐漸積攢了一點錢。不成想原來許給他的親事黃了。他一氣之下砍了女孩子的母親幾刀,因失血過多死亡。當年秋天高粱紅了的時候,一聲槍響,廣亮躺在了瀦龍河大橋下的沙灘上。

世界的構成離不開女人。

超走了,他的母親回來了。這個高高的宅門裏邊住了兩個女人和兩個小女孩。我不知道,超的孩子會不會記得她們的父親嗎?我想知道,這個院子除了孩子們的笑聲,這兩個苦命的女人還能開懷大笑嗎?我沒見過超的媳婦,有人説這是個好女人,也有的人説這個女人傻。超結婚沒幾年就離家不回了,超媳婦過着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經濟上的補償讓這個厚道女人沒有怨言的居家過日子。但她在村莊的行走是贏不來尊嚴的,沒出息,連個男人也拴不住。村子裏的閒話像大楊樹上的麻雀叫。

村裏有個二奶奶,新婚沒幾天,丈夫就去抗日,活生生的人離家了,抱回來的是一個烈士證書。二奶奶沒有子嗣,抱養了一個閨女養老送終。二奶奶是個小腳,走路不穩卻在孟嘗村極有威信。後半生盡享天倫,九十多歲去世,是村子裏最長壽的老人之一。

幾年前,二奶奶曾骨折,人們都以為老人家從此會癱在炕上,沒成想半年後二奶奶拄着雙枴站在了家門口。我去看望她時,她説,活人還能讓尿憋死。爬我也要起來。老人用自己的一生贏得了村裏人的敬重和愛戴。

我有一門親戚,離婚不離家。老人家年輕時一定是一個難得的俊俏之人,六七十歲時她的眼睛還黑葡萄一樣,臉上的皺紋也掩不住她原來的風采。舊時候離婚,一紙休書即可。這個姥姥離婚是因為她的男人出去革命,聽從上級的號召與封建的包辦婚姻決裂。聽説兩口子以前感情很好。養着五個閨女,個個伶俐懂事。那個姥爺留在了離家二百多裏的地方是一個不大也不小的領導,並重新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這位柔弱的姥姥獨自擔起贍養老人的擔子,並把五個女兒嫁出。一個人生活了很多年……村莊雖然小,但這樣的事例有幾樁,人們對這些老人由衷敬重。

超在外面生了兒子,超的媳婦尷尬的留在張家,如今超走了,超的媳婦剛剛三十出頭,半邊天的日子可怎麼過?這事容不得外人度量,鞋子穿得合腳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超的媳婦的日子和冷暖都要她自己承擔。我又能説什麼?

承載我童年歡樂的瀦龍河消失了,在一定意義上説,她成了鄉親們的聚寶盆,或者説搖錢樹,這幾年人們注重養生,麻山藥成了餐桌上的翹楚。昔年旋風四處跑,沙土滿天飛,只能種禾子高粱的沙土地,搖身一變畝產一萬,一家人辛苦半年就可掙十萬,這在前幾年還是天文數字。瀦龍河用自己成全了兩岸的人,我們村幾乎家家户户都有汽車。那些鑽地窨子編簸箕的日子變成了老人們嘴裏的故事。現在説誰還編簸箕會被人瞧不起,被看作沒出息。這門不知道養活了多少代孟嘗人的手藝就要消失了。

簸箕在很多的時候在孟嘗人的生活中極為重要。瀦龍河雖然是一條小河,但它發起威來一點兒也不含糊,它的大堤高高的,河道彎曲,寬闊,這也證明了它的性子喜怒無常。旱澇交替是河南岸孟嘗人的家常飯。每當洪水過後,地裏沒了收成,鄉親們就靠簸箕這個鐵桿莊稼過活,種柳條,打麻繩,編簸箕,用簸箕換糧食度日是數代孟嘗人的活命之道。如今村裏還有數得過來的幾位老人固守着這份寂寞和艱辛,也傳承着祖上的勤勞。五穀不分,四體不勤,是現代農村孩子的寫照。

1960年爹在北京工作,那時候爹有爺爺、父母和一羣弟弟妹妹。家裏揭不開鍋了,爹回絕了領導的挽留回到家,和二叔三叔一起編簸箕養家,一集一賣,用爹的話説是當了奇花(氣化)財主,我不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奇花就是煙花,知道煙火瞬間的爆發,卻沒有根基。但編簸箕確實幫家裏渡過了難關,一家人都活了下去。而整個村子,誰家沒受到簸箕帶來的恩澤。

如今,街上穿梭着汽車,電動車,兩側的房子和院牆都塗成了深黃色,牆下的野草和孩子一起瘋長,陌生的面孔和這些新起的房子一樣。那些舊宅子,那些光陰中的老棗樹,那些熟悉的場景和人,都去了哪裏?

我愛我家鄉的黃土地,我也為鄉親們過上富足的生活感到欣慰。可是,家鄉的倫理觀念被徹底顛覆了,那些傳承數千年的勤勞本分也像被大風颳跑了。我在白天拼命地還原我的親愛的家鄉,所有的碎片卻只能在夢中拼接。我不想過於抒情,可是無數個日夜晚,我在夢裏夢外糾結,直到夢醒,我做不到不悲不喜……如今的人們大都是今天不想明天的事,我的失語症大概是多情的結果吧。

——誰的故鄉沒沉淪!?

標籤: 失語 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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