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光裏行走的散文

家鄉的小河，名為包河，遠從河南流來，迂迴曲折，九九八十一道彎。一年四季，流水潺潺，就像那永無休止的時光一樣。

我常常在小河邊感受着這裏的風景，河水緩緩流動着，一片片漣漪織成一條狹長的網。水草順着水勢不停地搖擺着，猶如正在逆流而上的魚。水面遠處幾隻野鴨悠閒地轉着圓圈，似乎有永遠説不盡的私房話。瘋長的野草四處蔓延，綻放着葱鬱的生命之色。遠望，河岸上像鋪了一層綠色的地毯，上面點綴着紅黃藍紫的野花，呈現出大自然神奇詭祕的魅力。一陣疾風吹來，樹枝搖曳出“唰唰”的怪異聲，河面上泛出隆起的波浪，水鳥們受到了驚擾，展翅盤旋在天空中。它們順着河道，繼續尋找着新的棲息地。忽然，一條鯉魚躍出水面，“噗通”一聲又鑽進水裏。河灣裏不時傳來水鳥和不知名狀的叫聲，有時“唧唧”；有時“啾啾”；有時“咯哇——咯哇——”，這些叫聲此起彼伏，聲聲不絕於耳。我知道，生命離不開水，所有這些都是萬物生命在律動。

相對於自然界裏的這種有型律動，時光卻顯得異常沉靜。在夜闌人靜或者秋雨綿綿抑或百無聊賴時，我曾試圖感受它的律動，聆聽它的聲音，結果還是一無所獲。我感覺到河岸上的樹木在寒暑交替中，慢慢變粗；父輩們強壯的身軀日漸變得佝僂起來；牙牙學語的孩童不知何時竟然長成了高大英俊的小夥子……我曾在鏡子裏注視過自己，在兩鬢的白髮中尋找年輪過往的痕跡，在額頭被鑿刻的紋路里追憶那些曾經的酸甜苦辣。似乎這才明白，原來時光就像一張砂紙，會把任何物體上的粗糙和稜角打磨得圓潤得體，讓生命在自己的懷抱中完成有始有終的歷程。

年幼時，我經常隨着父母去河岸邊的田地裏幹活。烈日炎炎，太陽光像滾燙的水一樣灑在人身上。父母親臉上豆大的汗珠落在泥土裏，我則為了躲避陽光的毒辣，一個人到河灘上去玩。河灘上鋪滿白刺刺的細砂，在太陽的強光照射下，水分盡失，已成為黃白而細的幹砂。我極力想把這些幹砂像堆雪人一樣整出個造型出來，可始終沒能擺弄出來。時間長了，我臉上也有了汗珠，當汗珠滴落在沙堆裏，瞬間便不見了蹤跡。我有些氣急敗壞，便粗暴的用兩隻手使勁將細砂攥在手裏。可是，細砂總是會從我攥緊的指縫裏窸窸窣窣散落下來。現在想來，父母的汗水是為了生活，我的汗水只是為了滿足年幼無知的好奇。而那些幹砂就像時光一樣，在不經意間，便從生命的縫隙中溜走了。

那個時候，我曾為成羣結隊的螞蟻排成一條彎曲、擁擠的線感到好奇。它們在時光裏有序的的蠕動着，各幹各的活，從沒有哪個去偷懶。後來才知道，“螞蟻搬家雨必淋”，這是螞蟻們意識到身處危險境地，無奈的搬家。其實人和螞蟻一樣，也在不停地搬家，就像一棵新栽的的樹苗，每次生出新芽，都是對生命一次新的考驗。我搬了幾次家，過程異常煩瑣，一些舊物什在這些顛沛流離的過程中，消失了蹤影，包括那些曾經刻意存放的一些東西。其實對於這些，都沒有什麼，那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即使丟失了，也不值得惋惜。讓人感到留戀、惋惜的是生活環境中的鄰里親情，還有那些再熟悉不過的一棟棟老屋和一條條巷弄……人在日子裏成長，歷史在時光中延續，失去的和得到的那些，總被心中的天枰衡量着，或喜，或憂，或喜憂參半，有時候，想説也説不清楚。人的命運被自然和社會用一根遊絲維繫着，大自然感冒了，就會地動山搖；社會病態了，就會泯滅人性，人就像懸浮在空中的一粒沙塵，命運隨着風向飄遙，往往身不由己。

青春年少時，總是無憂無慮，無論如可也感覺不出時光與生命這種密不可分的關係。很多時候都是肆意揮霍，就像一個人清早起來，站在洗漱盆前，打開自來水管，任憑那生命之水嘩嘩流淌，毫無吝惜。聯想到人的生命之短暫，有人這樣歎息過：人生不過百年，然而，總會有人在不經意間揮霍着，更讓人驚訝的是，一種麻木，一種渾然不覺。而時光則不同，它從遙遠的地方走來，朝着更遙遠的未來走去，它的步子是勻速的，不緊不悠，它是義無返顧的前進，沒有誰可以留住或者阻擋住它。時光的這種永恆性與任何生命相比，人生就像依附在時光上的塵埃而已。時光裏的分分秒秒，都是生命的'碎末，日久月累，碎末堆積成一部厚厚的歷史典籍，記載着數不清的是非功過，悲歡離合的故事。

這些年來，一直陪我走東闖西的，是我的妻子；另一個就是我的那個殘色的書櫃子。搬家的時候，妻子的注意力總會集中在鍋碗瓢盆和衣服被褥上面，而我最關心的就是那個裝滿書籍的木櫃子。妻子滿臉汗水，收拾着雜物，我則全神貫注擺弄着每一本書，仔細查看我寫上文字的紙片。我明白，妻子注重的是眼前的日子，而我經營的卻是心中的生活。也許是妻子累極了，就大聲呵斥我，那幾本破書，就是你的命根子！能當飯吃嗎，能當錢花嗎？我苦笑着，搖搖頭，我無法回答她，也不想多説什麼。只感覺我們站在生活中的一個圓點上，背靠背，然後向遙遠的地方走去，只回了一句：人，不能總把錢看成上帝，有些東西比錢值錢……

人們時常把生養的地方稱作故鄉，其實這個稱謂很貼切。故鄉，總讓人難忘，那裏不僅僅留有祖輩的足跡和汗水，積攢了自己的許多無法忘卻故事，還有那些抹不去的情感深深地埋在那片肥沃的黃土地裏。

眼下，人的生活節奏加快，多色彩、多元化的生活方式成為一種時尚，方便快捷和簡約成為當代人約定成俗的內心訴求。忙碌讓人的視線縮短，使人的精神疲憊不堪。即便如此，閒暇的時光還是有的。

有時去瀏覽報紙，偶爾便會有一段描寫故鄉的小文映入眼簾，於是便細細品味。讀着讀着，便不由自主地抬頭眺望遠方的天空。思緒如天上的白雲，隨着微風飄走，腦海裏呈現出故鄉的輪廓。

河灣裏的那個小村落，葱鬱的樹木掩映着一排排房屋，家家煙囱裏冒出灰白的炊煙。場地上，大公雞戴着血染的頭冠，伸長了脖子，對天鳴叫，在一隻只温順的母雞面前，渲染着自己的雄壯。四周栽滿柳樹的池塘裏，白鵝撥動着紅掌，慢騰騰地遊着，調皮的鴨子不時地往水下鑽，浮出水面時，極力上挺着身子，晃動着羽毛，頓時，水珠四濺。倒影在水裏中的那柳的綠，鵝的白，被激起的漣漪無規則地撕扯着，水面成了巨大的哈哈鏡。

村裏的四爺，頭髮、鬍子都被時光浸染得銀白。四爺膝下無兒無女，原因是他娶了四奶十八天之後便分居了。四爺住在村子裏，四奶回了鄰村的孃家。四爺未娶，四奶沒嫁。關於四爺、四奶的事情，村裏人猜測、議論了幾十年，可誰也沒能從四爺、四奶口中掏出個“不”字出來。也許他們都是對的，也許是一對一錯，也許是他們都錯了。我想過不止一次，是什麼東西讓四爺、四奶苦守一生一世？在滾滾紅塵當中，每個人只不過是一顆微塵沙粒而已，在時光隧道里只不過是曇花一現。可我還是從他們荒誕離奇的恩怨情仇當中，看到了執着和堅守，看到了人與人之間內心深處那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感受到人生的悽苦與曲折。

夏日的一場暴雨，來得猛烈暢快，小村落就像洗了一個涼水澡，犄角旮旯裏的塵土污穢被沖刷的一乾二淨。池塘裏漲滿了水，鴨鵝們在水面上恣意嬉鬧。大小樹木枝葉上的塵灰被風雨洗刷而去，更顯得蒼翠葱鬱，就像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夥子，剃頭光臉之後，煥發出青春的朝氣。知了們經過一場風雨的洗禮，更換髮出活力，不知疲倦的唱着歌。歌聲如潮，充滿了村子的巷巷弄弄。夏天的雨來得猛烈，走得也迅速，就如娃兒的臉，哭笑無常。

雨過天晴，人們開始清閒起來，又恰逢不去上學的星期天。三三兩兩的人紛紛聚集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我也跟着看熱鬧。白鬍子四爺，拄着枴杖，嘴裏唸叨着小河兩岸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看見人影，便挪動不聽使喚的腿腳，伸長了腦袋，舉着枴杖，大聲跟人打着招呼，生怕人家聽不到自己的喊聲。遇到人羣，便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枴杖放在大腿旁邊，抬手捋捋銀白的鬍子，手摸着石墩，挪動着屁股，然後再摸摸那枴杖，生怕他的另只木頭腿跑了似的。俏媳婦們看老人這個樣子，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吃奶的娃兒不知這裏發生了什麼，似乎受到了驚嚇，一臉驚悸，眯着眼睛，“哇”的一聲，眼淚比哭聲下來得還早。母親這才知道，自己的瘋張讓孩子受到了驚嚇。隨即拍着娃娃兒的後背，撅着嘴脣，温柔地在娃兒臉上親上幾口。嘴裏不停地自我檢討：乖乖，別哭，乖乖，別哭，都是媽媽不好……娃娃並不理會媽媽的柔情，哭鬧得愈加厲害了。媽媽臉上泛出紅暈，將娃娃橫攬在懷裏，一隻手掀開衣襟，讓娃娃吃奶。俏媳婦腿旁邊，坐着一隻大黃狗，豎着耳朵，睜着鋥亮的眼睛，耷拉着長長的舌頭，“嗨嗨嗨”喘着粗氣。大黃狗似乎覺察到娃娃香甜的吃奶聲，羨慕得“汪汪”兩聲。少婦低頭看着娃娃，抬腿踢了大黃狗一腳，大黃狗迅速爬起來，夾着尾巴，挪到遠一點的地方，卧在地上，又伸出舌頭，喘着粗氣。哭鬧聲戛然而止，人場裏頓時安靜起來。

我正感到好奇，只見四爺眼睛眯成一條縫，臉上掛滿笑容看着人羣。四爺咳嗽一聲，清理一下桑眼兒，就要説起那些流傳下來的關於包河的故事。正在奶孩子的俏媳婦高聲説：四爺，你的那些老故事我們都聽了幾十遍了，不就是孝敬父母，吃虧人常在，破帽子人常戴，便宜就是上當嗎？俺們都知道了，大夥兒都想聽聽你與四奶的故事。

四爺的臉色立刻嚴肅起來，顫抖着手去摸身旁的枴杖，歎了口氣：唉——人是兩條腿支撐起來的，活着就是一口氣啊……

後來我才知道，四爺、四奶兩個人都是從窮苦日子活過來的，傳統文化造就了他們的性格，都信奉人窮志不短的信念，彼此僵持，互不相讓，他們各自都想讓世人看出自己作為一個人的骨氣。我不知道，四爺、四奶是否感覺出，他們演繹的的是一種悲劇？可我卻感受出他們人性中的倔強，矜持，還有一種無奈和幽怨來。

回想起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故鄉在時光的流動中改變了以往陳舊的面貌，衣食住行已非昨日可比。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在逢年過節時，紛紛回到村子裏，帶回來一年的勞動成果，從他們的衣着和話音裏流露出一些外鄉的氣息。村口的老槐樹早不見了蹤跡，一條寬敞的水泥馬路從村口穿過，向遠處無限延伸。我離開家沒幾年，四爺便做了古，他與四奶的故事成為人心中永遠解不開的疙瘩。而我依然隨着時光裏的流動，過着平常人的日子。好在我又安頓好一個足以安身的窩，就如一棵樹苗在插在泥土當中，無論做事還是為人，都有了一種安穩踏實的感覺。

午間飯後，我捧起一本敍寫歲月流年的書，看着看着便迷糊起來，感覺自己在順着歲月之河緩緩流動。其實這樣最好，在時光裏行走，用陽光的心態守候着每天的日子，黑夜裏期待着黎明，艱難中抬起頭來，積極面對。一生一世，安然為人做事，無愧於心，無愧於人，哪怕是慢慢老去……